〈中華副刊〉門外都是妖怪(下)

■王昱忻

我問四樓的其他房客有沒有要搬走,他們說這棟樓滿恐怖的,但他們會繼續忍耐,一來是以經被房東哄騙著簽了兩年的租約,二來是脫離了這裡,外面的世界可能還更加糟糕。的確,那些叫罵頻率精準的介於人類能忍受的最高限度內,而且旁邊的鄰居偶爾也會進行「人與人的連結」釋放羞怯的呻吟聲,兩方人馬這樣你來我往,也算的上是公平。

某天晚上,我回家時看到阿嬤蹲在紅色鐵門前,手裡拿著一碗撒滿鹽巴的米,緩慢地朝門口灑去。她身旁放著一個紅色的小布袋,裡面露出幾根黑色的人類頭髮,還有幾枚泛黃的指甲,甚至隱約看見一塊乾涸的血跡。

「這門裡……不對勁……」阿嬤的聲音顫抖,手裡的米慢慢落下,「這裡的東西……不能放出來……」。

她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盯著我,沙啞地說:「妳是不是常常聽到哭喊聲?是不是覺得睡不安穩?」

我的心猛地一縮。她是良心發現了嗎?

阿嬤不等我回答,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包袋,塞到我手裡。裡面裝著一片枯黃的紙符,符紙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

「放在枕頭下,千萬別讓她爬上妳的床。」阿嬤說完,就顫顫巍巍地走了。

當晚,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將符紙壓在枕頭下。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聽見細微的聲音。

「嗚……嗚嗚……」

那是哭聲。

細細的,像是少女啜泣的聲音,從床角幽幽傳來。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房間內瀰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像是地下室裡被封存已久的舊衣物。

然後,我聽見了「咯吱——」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正慢慢地爬上我的床。

我的視線順著聲音望去——床尾的被子,微微鼓起,像是有人伏在上面,正一點一點地向我靠近!

「這是……我的房間……」

耳邊忽然傳來微弱的低語,冷得像是冬夜裡的寒風,輕輕吹進耳朵裡。

那東西……已經爬到我的胸口。

我的身體完全動不了,只有眼睛能微微轉動。我感覺到一縷冰冷的氣息靠近臉頰,緊接著,一縷黑色的長髮,從額頭垂落下來……

忽然,枕頭下的符紙猛地燒了起來!

一道刺眼的紅光瞬間亮起,那壓在我身上的重量頓時消失!

「啊——!」

然後一切又歸為平靜。我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應該只是一場惡夢。我收拾東西準備出門上班,但不知為何,我總感覺眼神渙散,彷彿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腦中焚燒起舞。

我決定一定要趕緊找到新房子搬家,逃離這個魔窟。

打開手機搜尋租屋平台,我預約了幾間看起來不錯的物件。

第一間,位於XX會館附近。一群裸著上身的猛男一邊抽著菸、一邊思索著人生。這個會館是電視裡演的,如果不是女主角就不應該靠近的那種,對……吧?那間房甚至緊鄰一間廟,可能會有很多人每天要到這兒朝拜。我邊走,一旁的阿伯邊斜睨著我的淒涼。

第二間,小的像一副棺材。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張衣櫃親密的吻在一起,難分難捨,容不得我這個第三者介入了。

第三間,要看房的那天我就迷路了。也許是冥冥之中Google地圖正在警告我,上頭顯示的路線只需要花十幾分鐘,我卻被卡在錯綜的巷弄中,整整花了一小時才到達。當然,這麼麻煩我也不想租了。

又繼續安穩的過著日子,上班、下班、吃飯、讀書,世界的規則被安置在我的身上,像馬被套上了韁繩和馬鞍,馬有沒有疑惑過自己為什麼要駝人呢?

今天警察又來了。不過這次是我喚來的,因為我要搬動行李,勢必會發出聲響驚動阿嬤。身形臃腫的警察陪同我搬行李到了房間,警察喘著粗氣,半身倚在房門上。這令我感到不好意思,但又疑惑體力那樣不好的人還能當警察嗎?

果然阿嬤還是會見人下菜碟的,一定是她知道警察來了,所以願意忍受巨大的響聲不發飆。我想請警察送阿嬤去醫院,但眉頭中隆起的山脈阻隔了我的天真。

警察大叔頭上的汗珠在他的額頭上溜滑梯,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說:「沒有自傷、沒有真的傷人,警察怎麼有權將阿嬤強制送醫?」

警察很仁慈的拍了拍我的肩,讓我簽字代表他們真的有來處理民眾報案喔。雖然就結論來說是徒勞無功的,我努力的拔起嘴角衝警察笑了笑。

又再有一天,我看見公寓一樓來了個管理員,他的目光呆滯,褲頭懸掛了一串鑰匙。

這裡怎麼會有管理員呢?又沒有警衛室,我假裝不去看這個管理員,自顧自的回到四樓。從樓梯轉角,我默默地注視著三樓那扇紅色鐵門,那門好像變成了黑色,像乾涸的血跡。而再有一次,我在回租屋處的路口感覺被人跟著,我不想讓跟蹤者發現,用快走的方式躲進附近的一家麵店。

一張張被強風吹的面目模糊的臉從我的眼前片片飄過,人們在城市裡疾走,趕赴一場場盛會。又過了一些時間,五樓的女孩和學弟已經搬走了,李教授被妻子找來的黑道兄弟打了一頓。我的租期也差不多到了。某天在房裡休息時,我聽見房東太太帶著一名女學生來看五樓的空房,女學生似乎對於房間頗感興趣但聽到高昂的押租金有些卻步。

「那個……什麼是押租金啊?」女學生問。

「哎呀,這個就是如果你付不出房租或是把什麼東西弄壞,會從你給的這個押租金裡扣。這樣吧,2萬塊的押租金我讓你分期給付好不好?」房東非常善解人意的回答她。

「我可能還需要再考慮一下。」

「有什麼好考慮的啦!我跟你說,你今天就跟我簽2年,算你便宜一點好不好?」房東深怕到手的肥鵝飛了,使出她畢生的行銷絕學。

我在房裡用意念警告女學生千萬別簽約,不過不知道效果如何。

過了幾天,我和房東約好了退租時間,年輕帥氣的搬家小哥熱情的幫我把行李和一袋袋垃圾搬了下樓。我沒有回首,簡直是用落荒而逃的方式跳上回老家的火車。阿嬤仍會一個人住在老舊的公寓裡,這個社會老早就跑了,以無比尊重她的方式。這間老舊的公寓裡住著好多妖怪,對阿嬤來說,她已經成功把我解決了。

 

(第27屆台大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