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樺
畫/簡名袖
六月,烈日從體育館兩側窗戶照進,巧拼地墊灼灼發亮,距地墊不遠處的跳箱皮革表面顏色深了些,是前一個班級留下的汗漬。是的,這是我們小四生必須勤練才能跨越的檻。
體育課教跳箱,這運動對我極其困難,全身要像蓄勢的貓,助跑初始步伐要輕,才利於最後一躍,接著越跑越快,估量距跳箱僅剩一步,用盡全力踏跳,雙手如爪,發力按壓箱背,背脊彎成新月,身體騰空的瞬間、四肢收攏如ㄈ字,最後輕輕落地、再挺身而立。
為了準備端午後的跳箱期末測驗,除了體育課,班上下課時也常到體育館苦練。六月酷暑,運動更添悶窒,汗水在背上凝結,幾乎成了鹽殼。學校沒錢裝冷氣,堆滿運動器材的體育室半絲風也吹不進來。練習完,我們會收整巧拼地墊,體育老師則是分送蘆筍汁作為鼓勵。
幾次課後私下練習時,體育老師會來指點。老舊體育館內,體操選手重訓、拉筋,有羽球拍擊、籃球重砸之聲,與汗酸交織,在館內發酵成一片渾濁喧囂,得湊近老師身旁,才聽得清楚口述的跳箱訣竅。觀察與實做是兩碼子事,跳箱是精算時間與律動的技藝,我雙眼錄下老師的細微動作,腦中反覆推演,形諸肢體時卻全然走樣。大家羨慕可以讓英挺的老師個別輔導,我不解何謂帥氣——家中男性唯爸爸與幼弟——只覺得老師對體育不好的我極有耐心,比起爸媽動輒吼罵令人感到寬慰。
快近期末測驗,我下課練習愈勤。有天我雙手按壓箱面、雙腿卻以灌鉛,無法跨越。忽然一隻大手撐起我的腹肚、另一手托住我的臀側,將我托舉過箱。我心頭掠過異樣,,隨即自責多心,班上多少人想找老師個別指導。接下來練習如常,也許方才是我的拙劣姿勢讓老師不忍直視吧。
期末測驗前、某日下課,那雙手掌又再度不經意扶我上箱,一手撐住我的肚子、另一手順勢掃過大腿內側。對方表情平靜。一定是我太敏感了。事後不免思忖,那天跳箱是否記下了那雙手從指導前的尋常溫度到越界時攀升的溫熱?
當晚飯桌我提到下課勤練跳箱,正要提起那雙手掌,爸媽同時開口:「體育不及格很丟臉?,國語數學不行,連體育也不行哦?」我慌忙把飯和話語囫圇吞下。那個年代老師永遠是對的。那些沒說出口的字句在胃裡結成硬塊。往後青春歲月,我的胃經常發炎悶痛,不禁懷疑是否當年吞下的字塊作祟?
跳箱在我眼中變得更巨大了,每個放學後的黃昏裡它彷彿有了生命,兀自增生——先化成高高的公佈欄,幾而長成風雲長廊的巍峨梁柱。我站在助跑點測算角度,發現要跨越的不只是疊架層層的跳箱,還有老師的權威、爸媽的面子、同學的眼光。不知道老師如何跨過身體的界線?
後來我拜託同學相伴練習。同一時間有位學姐課後找體育老師補考。體育館走回教室途中有一排長形風雲走廊,廊壁貼滿榮譽榜,學姐的名字常在其中。我與她是點頭之交,因為家住得近,會排同一個回家路隊。
風雲長廊盡頭是一池睡蓮,繞池右轉就是教室。有天體育課結束,驚覺睡蓮寫生作業遺落在體育室。我往體育館方向疾奔。
天氣好熱,手心背脊全是汗,長廊怎麼較來時漫長許多。衝至館門,老師正指導學姐跳箱。本想一拿到作業便走,不意瞥見學姐坐於箱上,老師一手托起她的臀,另一手搭在她肩胛骨上。我的腳步聲讓兩人同時轉頭,學姐大大的眼睛望過來。我轉身疾奔。
我是家中次女,上有姊下有弟,家族重男輕女的慣習,使我對周遭目光是善或惡極為敏感,深恐言行不當惹人反感,我養成了「吞話」的習慣。此事,也靜伏心底。
不知是否出於我的敏感,自此放學路隊中,本來排在鄰位的學姐走到隊伍末端。
我升上五年級後,學姐畢業了。有段時日我極害怕別人對投來的熱切目光,彷彿當年學姐望過來的炙熱大眼。
好長一段時間,反覆夢到我置身那間體育館,籃球羽球不斷擲來,有時夢到自己背上長出龜殼,襲來的球體長出了老師的手指,在殼外咚咚撞擊。
三年前母親節前,旅居海外的小學同窗得知我遭遇的此事,發來訊息,她也曾歷經此境,從體內長出了殼,抵擋外在吵雜震耳的聲響。
走到了中年,身體界線遭到侵越的事又歷經幾次,長出殼的我們已有能力發聲,捍衛身體時的爆發力,與事後努力平復心緒所需的柔韌,恰似跳箱的蓄力一躍與輕輕落地、再挺身而立。如今我明白當年的跳箱不是物理高度,而是外界聯手築起的牆,那些在夢裡追打不休的球體,成了我後來破殼而出的助跑動力,抵達關卡的那一瞬間需傾盡全力——跳!
然後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