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片翡翠色的鄉愁


■丁兆永

春寒料峭的傍晚,我在街角的小菜館點了盤涼拌薺菜。青瓷盤裡堆著碎玉般的嫩葉,淋著琥珀色的香油,蒸騰的熱氣裡浮著幾粒白芝麻。筷尖剛觸到菜梗,忽然被某種熟悉的氣息擊中——那是混著露水與泥土的清香,是蟄伏在記憶深處的味覺密碼。

四十年前的清明節前後,我總跟著母親挎著竹籃去田埂挖薺菜。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草葉上的露珠沾濕布鞋,母親的藍布衫下襬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她教我辨認薺菜鋸齒狀的葉片:「要挑葉子厚實的,根鬚發白的才鮮嫩。」那時不懂什麼叫「翡翠色」,只覺得挖滿一籃時,嫩綠的菜芽在竹篾縫隙間探頭探腦,像極了剛孵出的小雞雛。

灶屋的土鍋裡咕嘟咕嘟煮著玉米碴粥,母親把薺菜擇洗乾淨,在滾水裡焯兩下,撈出時滿屋子都是清苦的香氣。她將菜攥成拳頭大的團子,用刀細細剁碎,拌上自製的豆瓣醬,再淋一勺熬得金黃的豬油。木筷挑起時,翡翠色的菜末裹著油花顫動,混著糙米的甜香,能讓人連吃三個煎餅。

馬齒莧是盛夏的饋贈。晌午的日頭毒得能曬化柏油路,我們卻蹲在菜園邊的土埂上,專挑那些貼著地皮長的暗紅色莖稈。母親說這種野菜「不怕旱,越曬越精神」,焯水後涼拌或是曬乾了蒸肉,都有股獨特的酸鮮味。記得有次我貪嘴多吃了涼拌馬齒莧,夜裡鬧肚子,父親背著我去鄰村診所,月光下的玉米地沙沙作響,露水打濕了他的後背。

最難忘的是深秋的蒲公英。田野裡白茫茫一片,風一吹就散作無數小傘。母親把蒲公英的根挖出來,洗淨切片曬乾,說是能當茶喝。有年冬天我感冒發燒,她守在床邊用陶罐熬蒲公英茶,苦得我直咧嘴,卻又帶著回甘。窗外的雪簌簌地下,土炕燒得暖烘烘的,母親鬢角的白髮在煤油燈下閃著光。

如今在城市的霓虹裡,精緻的餐廳把野菜做成了懷舊招牌。玻璃櫃裡的薺菜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包裝紙上印著「有機種植」的字樣。可當我夾起一筷放進嘴裡,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不是露水的清冽,不是灶火的溫度,更不是母親在旁絮絮叨叨的叮囑。

去年清明回鄉,老宅的土牆上爬滿了爬山虎,曾經的菜園變成了雜草叢生的荒地。鄰居說現在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田埂上的薺菜沒人挖,長得比人還高。我蹲在田邊,指尖撫過熟悉的葉片,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城裡再好,也別忘了咱們這土腥味。」

暮色中的小菜館漸漸熱鬧起來,鄰桌的姑娘舉著手機給薺菜拍照,濾鏡下的翡翠色鮮亮得刺眼。我望著窗外閃爍的車燈,忽然明白那些被城市化進程輾碎的不僅是土地,更是一代人用野菜餵養的童年。而那片永遠鮮活在記憶裡的翡翠色,終究成了回不去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