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千年的降落

■陳鋒哲

國小有堂藝術與人文課,每次開學發課本置身在書堆中,它的課本總是特別精美,側邊紙頁有如一塊七彩薄磚。每學年,台灣傳統工藝通常會闢成一個單元,不知道為什麼在三大偶戲中,我特別著迷於據說原是招魂用的皮影戲。老師熄燈拉上窗簾,放起教學影片,小小戲台上,幾盞燻黃燈光穿過半透明布簾,有著清晰關節的鏤空人形便會開始跳起舞,說起話來。

課堂上我也曾自製過一具皮影戲偶,材料透明壓克力片,竹筷當作操桿,輔以彩色筆著色,期中考試操控戲偶演一場十分鐘的短劇,最後列隊擺在大桌上開始評分。如今,不只戲偶,包括那些手作的書籤、卡片、一桶子的紙星星都已經不知道丟去哪。那其實也是我最早寫詩,與友人合輯一本詩集的手工年代。我跟班上兩個要好的女生,常裝作看透愛情本質的模樣,鎖定幾對曖昧的小倆口,為他們創作賦詩。每當完成一首大作,常掀起一股背誦熱潮,上課傳閱,先睹為快,我知道你們在說誰喔,然後期待下一首詩將為誰而作。那本詩集就在全班的叫囂中,厚度漸增。

後來寫詩這件事還是被老師發現,上課傳遞時被隻手攔截。老師沒有上演撕毀通報家長這類情節,讀後只是說,不要浪費時間在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我們三人當中,能在下課十分鐘打磨精妙句子的E,她也是那個班上永遠的第一名,剪短髮,彈一手好琴,好像會一直這麼優秀下去。從來沒被老師罵過的她,好像突然領悟什麼果斷退出。我與另外一個女生堅持沒多久便停筆,在升上五年級分班的九月夏季,三人湊巧都沒被分在同班,有如永別。

某次下課,暑假長高許多的E拿著一封很厚的信跑來教室門口,用在文具店買的淡黃色香水信封,告訴我,過去一年寫的東西都在這裡。

「這些我不要了,我感覺你會要,通通送你好了。」

不只一年的重量,帶著肥皂的香氣,她還算莊重的交給我,支支吾吾想講些什麼,又微笑。我不記得她當時表情有沒有刻意維持一種緊繃,只覺得那信封嚴密裝飾過,小卡片文字都是真誠的,可是當東西掉落進掌心的瞬間,那份重力加速度像是幾經周旋的古老隕石砸進我手裡,撞出一座坑來。那讓我清楚意識到,她是在仔細思量後,不要這些詩了,在往後的人生都不會想再看到。

打開信封,透過光能看見E用粉色豆豆貼黏牢成冊,封面畫有三人對坐寫字的塗鴉,封底是各自的畫像,寫上出版年月、發行人、作者以及「版權所有,翻印必究」——那就是我人生最早的一本詩集。那詩集和皮影戲偶一樣,已經再也找不回來。我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翻讀,以為會留藏到老,卻跟著教科書疊在角落長灰,拿去鄰里回收日,排隊,被車載走後送進火裡。她究竟發現什麼端倪,為什麼會覺得我要呢?她大可以送給另一個女生或是乾脆丟進垃圾桶。這微不足道的問題,至今我仍想不透,但那已經是我所記得最後與她對話的場景。午後陽光下,她這具人皮戲偶永遠鮮活,始終停格在那面鑲有馬賽克塗鴉的走廊,接著她便會跳步跑向盡頭的轉角,退場,只剩下爬牆虎肆意的綠,微微泛著冰冷的光。

藝術與人文課到國高中後,課名幾番更動,剪貼捏刻的勞作少了,更多素描水彩色鉛筆,或只是放部電影要學生欣賞。也是從那時比起手上技藝的磨練,我更喜歡看電影。

學校教室大概是我最早的電影院。國一上的美術老師特別喜歡放電影給我們看,講講古,寫寫學習單,沒有考試,準時下課,期末成績單大家都是優等。

那位我已經想不起姓名的美術老師,第一堂課即說她只負責代課,半年後就不在這。有一天,她照樣頭頂挑染棕髮,粗黑框眼鏡,走進位於整棟大樓最邊緣的教室,放一部十二、三歲年紀的孩子皆沉沉睡去的動畫:「你們應該看不懂,但看就對了。」

電影最後,當既年輕又老去的女子升空前往月球,整間教室彷彿太空船,飛到無重力的黑暗深處。我踏出艙外,發現周遭同學皆低頭趴睡,投影機的光竄進眼裡,灰塵粒子清晰可數。我第一次感到某種奇異的難過,不是為結局,而是為往後將不斷重來的孤寂。

每個人寫學習單,都跑來問剛剛劇情講什麼,剛才不小心睡死。女主角叫什麼名字,最後死掉了?畫家呢,他到底是誰,也死了?我說電影不是才剛放完怎麼一下就忘記,老師有提到這部的蒙太奇手法,畫家到底是誰應該沒有很重要。對沒錯,藤原千代子確實是死了,但那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一位班上成績頗好的男生筆直射來一箭。對於依然蒙昧手無寸鐵的我而言,著實被這問題打敗。與其說重點,他更想問——那答案是什麼?

將近十年後,走進真善美戲院看了一場數位修復版的《千年女優》,電影似乎召喚回十多年前那位坐在美術教室的孩子,我發現,我依舊回答不了那位十二歲男孩的提問。那時我們以為任何問題都應該要有個答案,非關正確與否,只是太過習慣問題要有答案。但或許根本沒有答案,在千代子奔跑千年的戲途上,始終,就是沒有答案而無法回航的一趟旅程。

當高一美術老師再度播放這部電影,高中男校,這次無人睡去,卻多了因為「女優」兩字無端竊笑的黑影。

我很後來才坦白到,高中的我開始試圖將自己拋離那間教室,總幻想飛往更遙遠的地方。疏離於男校的熱血氛圍,我轉而埋頭讀書寫字,總是自己買便當,黃昏打鐘,樂於當第一個離開學校的人。有一則新聞我始終忘不掉:有位學生課上到一半,衝出教室跳樓的監視器畫面。那的確不是我,但就在他跳樓,將自己拋離那間教室前,他是否用那雙眼睛看到跟我一樣的畫面?好多人低頭連線玩傳說對決,手機絢爛的光芒打轉在臉上,只是不再說話跳舞,一眾沉默。看著這群皮影戲偶的演出,老師告訴我們不要做沒有意義的事,不看電影的話,乾脆睡覺。

我想起E將詩集轉交給我,那是午休後第一節下課,信封刷一聲撕開剛才的夢境,我們曾經寫過的字一顆顆掉進我手裡,像一場擦破大氣的星雨,沿著掌紋燒起隱密的大火,無法呼吸。

E高中考上北市第一志願,我在臉書上查到她帳號,有幾張穿深綠制服玩轉禮槍的照片,下一張在總統府前表演,下一張頭髮留長及腰,再下一張她跑去英國交換。我一張張按下去,忽然在滑鼠重複的點擊聲裡,感覺到她在國小走廊將詩集轉交給我,確實是很久很久,久到我快要沒有感覺的事。那糾纏如毛線團的時間,都在短短幾分鐘的瀏覽裡拉出俐落的輪廓,剪裁,著色,成為固定在皮影戲台上演出的劇碼。事實上,我早就連那本詩集的一個句子都背不出來,連她的聲音都記不得。我反覆在這場招來亡魂的儀式中,想起最後親手丟掉詩集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我眼看千代子坐進宇宙飛船,前往月球,終於看見那幅自己的畫像,那幅畫家記憶中千代子最美的時刻。走出影廳後,四月的陽光照射在人行道上一片刺眼雪盲,彷彿我真的升空登陸,抵達那極遠的寧靜海,想跟千代子一樣,以為可以找到些什麼。我著迷跟隨女子踏上沒有人煙的月白荒野,有如雪國,強作鎮定的回答大家。說實話我也有疑問,我也好奇,所以來自北國的畫家是誰?或者誠實點,電影究竟想說什麼?

學習單上最後的問題是,你喜歡結局嗎?

「不喜歡。我希望抵達月球後,太空飛船的引擎裡還有燃料,千代子還可以回來地球。」

像流星一樣,我希望她正帶著那幅自己的畫像,安靜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