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華
我在熟人眼中算是「很會走路」的人。
這百分之八十五跟我童年住在山坳裡有關係。山居偏僻、山路原始曲折,石階、田埂、泥巴路、過原木獨木橋、跳石過江,出入唯能靠雙腳。
有人甚且追問:「為何不騎腳踏車?」愕然失笑中,也讓我幡然覺察:不同的生活環境,真的對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影響頗大的。「唉唷,你們不知道那山路崎嶇不平還得跳石涉水過河;再來,已貧窮到生病沒錢買藥看醫生了,哪有餘錢買腳踏車啊?民國六十年代,在整個村莊裡還沒出現過一輛腳踏車呢! 」
上小學前我的生活圈頂多到通往村莊的斜坡路,最常在家宅下方的菜園,以及對面山坡的番薯田和竹林野玩、幫忙農事。上學後路途開始延伸到有人氣的地方,經過山下的小聚落、礦坑旁的小柑仔店、礦場主管級的日式房舍群、有座長長的溜滑梯的大公園,公園對面那家更大間的柑仔店。印象最深的是橋對岸高牆黑瓦的太子賓館,終年庭院深深,山門深鎖,我常想像著住在裡面的人的衣著樣貌。繼續爬上一段水泥階梯,就踏上熱鬧的老街,沿著火車站兩側鐵軌築起的水泥牆邊擺設一攤攤的魚蝦、肉販、水果蔬菜、豆腐盤,一兩家麵店、雜貨店、理髮店和文具店。走出村人採買的生活圈,鐵軌失去了高牆的遮掩,直接和狹仄的路平行,偶遇迎面或背後馳來的小火車,我就瞇著眼仰望,好奇它下一站的風景。和鐵軌分道揚鑣後彎進校門,滑步一小段斜坡,口字型的校舍,安全地擁我入懷。
升上國中,我走的路更遠了,經過小學,續走幾個彎道的公路後,學校竟然遠遠的矗立在半山腰,每每望著斜陡的六、七十個階梯嘆氣,邊爬邊罵:「什麼鬼好漢坡啊,整人嘛!」「是怎樣?真的為了鍛鍊我們強魄的體格嗎?」恨不得能前翻後滾,有孫悟空的觔斗雲,有多拉A夢的任意門,有阿里巴巴的飛毯。罵歸罵,上學必走。
山路走多了難免遇上怪事。
肥粗米黃色蛇恆擋路中,不見頭不見尾,兩端深藏莽草中,心急著再晚就遲到,「幫幫忙快走開!」「我若從牠上面跳過去,牠會不會翻身咬我呀?」諸多假設跟時間賽跑,在拿不定主意時,牠或許讀出我的苦衷,終於徐徐溜出泥徑!
山村裡已經久傳有個女瘋子,常出現在我上下學會經過的竹林。有次我被老師留下來寫稿子,沒跟上村裡的同學一道回家,等老師放行後,我急起直追到那條夕陽被高深的駁坎遮掩的小路時,好死不死,竟遇上傳說中的瘋子。一襲紅衣穿梭在下方溪畔的竹林,我計算她和我的距離,若我跑快點,也許可以在她還來不及上來前,就跑出這道幽深的駁坎。與其等著被她抓到,倒不如賭一把衝刺的冒險。於是我衝啊……直到我撞上軟軟的東西,哎呀,我的媽啊,頭一抬,差點嚇出人命。鄰居大哥哥轉身看到是我:「跑什麼跑呀?」我大氣喘著、話發著抖:「我怕啊!」他回我:「怕也是要走啊!」
小學六年、國中三年,還加上高中一年,總是在山徑裡不間斷地跑跳狂奔,駝著一頭恐懼怪獸似的上路,走著蜿蜿蜒蜒的路。我無從計算這些成長的路,但也許那時心裡會有個念頭:若一直沿著鐵軌走啊走著,會不會就走出了童年,從這些記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