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維民 圖/簡世哲

一、亞當其懲
葉慈有一首詩〈Adam’s Curse〉,楊牧譯為〈亞當其懲〉,詩題指涉〈創世紀〉中的故事:人犯罪之後,亞當、夏娃和蛇分別受到不同的懲罰。亞當領到的處分是這樣的:
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喫了我所吩咐 你不可喫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為 你的緣故受咒詛。你必終身勞苦, 纔能從地裡得喫的。地必給你長出 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喫田間的菜 蔬。你必汗流滿面纔得糊口,直到 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 你本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原本,在伊甸園裡,亞當和夏娃並不需要特別勞動,就能獲得每日的食物。受蛇引誘後,他們被逐出樂園,從此必須辛苦工作,自食其力,方可存活。
在〈亞當其懲〉中,葉慈首先描述場景和人物:某個晚夏,「我」、「你」和「你的好友」三人交談。「我」提到寫詩的困難:
一行或許要數小時才寫成;
但若它看起來不像頃刻所得,
反覆的縫補拆線就都是無功。
寫詩不易,需要反覆推敲,其結果又應是自然天成,並無鑿痕斑斑;而在現實世界眼裡,那些卻又都是徒勞無益之舉。對於「我」的抱怨,那位美麗溫婉的好友答道:「生為女人就會了解——∕雖然他們在學校不教——∕必須辛勞才擁有美貌。」
「好友」的回答直接且幽默: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我」似乎受到鼓舞,因此接續談論愛情:以前追求所愛之人也要按部就班,努力經營,像古老美好的書中所描述的那樣;然而現在,那些似乎都成了虛耗空轉。
這些話應該是說給詩中的「你」聽的。有趣的是,整首詩裡,「你」始終不發一言。
這三段對話使〈亞當其懲〉成為「論詩詩」(或許也是「論美詩」及「論愛詩」)。葉慈一生追求龔茂德(Maud Gonne),但終究沒有成功。〈亞當其懲〉寫成後不久,龔茂德便嫁給了馬克布萊(J. MacBride)。以此回推,三人聚會閒聊那天,葉慈其實已經很確定龔茂德的意向,詩中的語調幾乎可以證實這一點,而龔茂德的妹妹(即「好友」)則似乎同情葉慈,甚至明裡暗中幫助他?
〈亞當其懲〉從詩人的親身經歷出發,詩中人物和真實人物頗多關聯(「我」∕葉慈、「你」∕龔茂德、「你的好友」∕龔茂德的妹妹凱思琳),具有自傳性。這種寫法比較接近浪漫主義詩人。葉慈又重視格律和韻腳,不像同時代的現代主義詩人們。或許因為這些特色,加上偏愛老派作風,他曾在詩中稱呼自己是「最後的浪漫派」。
葉慈自稱「浪漫派」,這個標籤只能是部分事實。葉慈與十九世紀的華滋華斯、柯勒瑞基、濟慈、雪萊等人仍有差異。在一些詩裡,他的技藝和精神都是很現代主義的。他常用象徵,甚至發展出一套自己的體系;在一些詩裡,他會採用相對觀點探討同一個主題(例如〈航向拜占庭〉和〈拜占庭〉、〈自我與靈魂的對話〉等),令人想到巴赫汀(M. Bakhtin)。
無論如何歸類,葉慈都是很好的詩人。他中後期的文字尤其流暢樸素,接近日常語言,維持音樂性,閱讀並不困難。他以這樣的文字將個人經驗層層擴張,漣漪一般,觸及一些最根本的、宏大的主題:關於年輕和年老,藝術與生活,時間及永恆,人類的命運,文明和歷史的形成、變化、更迭……
二、美術館
奧登的〈美術館〉(Muse des Beaux Arts)只有二十一行,卻出古入今,上天下地,談論的都是一些非常基本的問題。奇異的是,此詩語言流暢,近乎口說,若非細讀,很難察覺它在形式上的細膩工整。它是自由詩,但除了第三行外,其餘詩行成對押韻。押韻方式雖然不是傳統模式,押的卻都是全韻,而且沒有重複。
〈美術館〉一詩從柏魯革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畫作《伊卡路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出發。伊卡路斯的故事出自古希臘的神話,情節大致如此:第答勒思(Daedalus)是技藝超群的匠師,他為克里特國王建造了一座完美迷宮。竣工後,國王為防止走漏秘密,於是將第答勒思及其子伊卡路斯也囚禁在迷宮中。後來,第答勒思收集鳥羽,用蠟固定,造出人工翅膀。逃亡前他囑咐兒子,不可以飛得太高,否則蠟會被太陽的熱力融化。伊卡路斯沉浸於飛翔的歡快,越飛越高,顯然忘記了父親的忠告,終於墜海溺斃。
希臘神話故事只提到伊卡路斯墜海,其父拾其遺體,將其葬於多利客島。伊卡路斯墜落瞬間的細節,許多世紀之後,由奧登補述。奧登以為,地面上的人們必然看到了伊卡路斯墜落的一幕,可是無人真正在意。農夫大概聽見了水濺聲和呼救聲,「可是對他,那不是重要的挫敗」;一艘豪華精美的船駛過,「但它必須抵達某處,繼續平靜地航行」,絲毫沒有猶豫。這是人性的自私與冷漠,奧登理解,將近五百年前的柏魯革爾理解,古希臘的神話作者也理解(第答勒思經歷喪子之痛,值得同情?可能未必。更早之前,他謀殺了別人的孩子,因此才逃至克里特)。人性一直都在那裏,不會因為文明發展改變太多。
伊卡路斯未聽從其父告誡,避開太陽的熱焰,因而墜落,這似乎也可以是此詩的另一主旨:世代隔閡。年老一輩和年輕一輩隔著無法跨越的時間鴻溝,如何可能彼此信服?就像詩裡的老人和孩童,前者熱切期盼著「奇蹟的誕生」時,後者毫不關心,只想在雪地上溜冰玩樂。
此處,老人和孩童不僅指涉一般民眾,也描述了另一幅畫裡的景象。在收藏《伊卡路斯》的美術館中,另有一幅柏魯革爾的畫作《伯利恆戶口調查》(The Census at Bethlehem),畫中的人們各行其是,有人「正在吃東西,或者開窗,或者只是無聊地走過」。
乍看之下,奧登的〈美術館〉並沒有什麼耀眼的「警句」或「金句」。在詩中搜尋「警句」及「金句」似乎已成為某種流行的閱讀習慣。這是閱讀的自由;然而,這種讀詩方式也有可能過度:為了凸顯那幾行警句或金句,簡化甚至忽視了詩的其他部分,看不到內部邏輯、整體張力、行進軌跡、情感和意念的層次。在我看來,〈美術館〉全詩字句串連自然、綿密,沒有破綻,無法拆解擷取,整首詩即是一個警句或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