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與哲的共鳴交響

■劉再復

50年前上學期間,就讀了亞里斯多德的《詩學》這部產生於西元前335年的名著。從那時候起,我就期待能閱讀到中國學者用方塊字寫成的一部「詩學」,尤其是現代詩學。後來我讀到了朱光潛先生的《詩論》,錢鐘書先生的《談藝錄》,還讀了他們之前的許多中國詩話、詞話等,但仍然期待一部涵蓋古今中外詩歌風貌、具有廣闊視野的現代詩學著作,讀後可瞭解現代詩歌的詩核詩心,又能瞭解現代詩歌基調的史論皆宜的著作。這種期待持續了五、六十年,直到去年(二0一六)秋天,我來到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和高等研究院,才從劍梅那裡發現米家路所著的《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幻象與跨越》,《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迷幻與幽靈》。它正是我期待的詩學,其詩學主題,詩識詩心,其涵蓋的詩歌及相關的藝術、文學、文化內涵等均出於我的意料之外,我用近5個月業餘時間不斷閱讀,每讀一章,都被啟迪。米家路是劍梅的北大學長,劍梅把我的讚美告訴遠在北美的米家路,他竟然要我為他的這部集子作序,我開始覺得此著作分量太重,密度非常,難以說清其成就,於是猶豫了,後來則擔心功利的世界(包括人文世界)會忽略這部扎扎實實、確有非凡價值的詩學著作,所以就提筆寫下一些感想。

 

(一)

 

亞里斯多德的《詩學》,企圖界定文學的第一門類詩歌,即給詩歌下定義。他和柏拉圖一樣,認定詩歌與音樂、舞蹈、繪畫和雕塑,皆以「模仿」為創作原則,彼此的區別只在於模仿的手段、對象、方式不同。悲劇旨在模仿好人,而喜劇則旨在模仿壞人。我們能讀到的《詩學》第一卷,論說的是悲劇與史詩,而第二卷(論述喜劇)並不完整。兩千多年過去了,我們今天再讀亞裡斯多德的《詩學》,總覺得它的文心(「模仿」說)已不能充分說明詩歌。古希臘產生的詩學經典畢竟離我們太遠。米家路巨著的詩歌視野顯然比亞裡斯多德深廣精彩得多。米著全書分為四卷,既涉獵詩歌,也涉獵小說、散文、電影、繪畫和大文化思索。但詩論是它的出發點也是它的興奮點和歸宿點。四卷中的卷一,題為《詩鄉——放逐與還鄉》;卷二為《詩遊記——詩眼東張西望》。有這兩卷墊底,全書主脈、主題 、主旨便格外分明。尤其是第一卷,它道破了中西現代主義詩歌的主題乃是「放逐與還鄉」。這一主題擊中要害,可謂「明心見性」,即明詩心,見詩性。關於「還鄉」,米家路說得很清楚:

 

「現代詩人所『還』的『鄉』絕不僅僅意指一個與之相對應的鄉村的回返。本文中的『鄉」的意思還包括自然本身(自然之物,本樣本原世界等)和精神本體世界(即終極性,真善美的『家園』)。後者是前者得以神聖化移情的根據;前者是後者得以顯現的媒介(mediation)。也就是說,詩人是在對都市化進行否決之後所發出的對鄉村,始原世界和精神家園的『還鄉』行為。現代詩人為何要否棄一向被視為文明,創新,自由,現代性和『社會進步無可爭家園』的都市呢?難道大都市的發展真違反了人生命自然形態的內在合理和內在需求嗎?事實上,一種令人困惑的悖論是:一方面,人們對工業化,都市化的快速發展所帶來的物質進步與生活條件的改善感到歡欣鼓舞,而另一方面,他們卻總感到絕望,憂鬱,不適,壓抑,恐懼,沮喪,空虛和焦慮;一方面他們生活在由鋼鐵,混凝土和玻璃所構造起來的全封閉式的高樓大廈裡身感安全,但另一方面,他們總存有一種無家可歸,無處安心的失落感。何以如此?現代人為何這樣矛盾重重?要解答此一惑人的問題,我們必須對都市現代人生存的心理狀態,勞動方式以及終極關懷問題進行考察以診斷出現代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精神症狀。」

《深呼吸》立體書封面

 

米家路的整部詩學論著,可視為「放逐」與「還鄉」的主題變奏。「放逐」與「還鄉」都是隱喻性極為豐富的關鍵性範疇。所謂「放逐」,有被迫放逐,有自我放逐,有政治放逐,有社會放逐。米家路講述的是美學放逐,也可以說是詩情放逐。詩人棲居的家園被現代化的潮流吞沒了,詩人的本己存在被潮流卷走了,世界被異化,被物化,被僵化與被機器化,詩人無家可歸,真人無可逃遁,唯一可以「自救」的道路便是「還鄉」,即回到本真的村莊,本真的土地,本真的存在,本真的自我。米家路發現,一切現代優秀詩人,都是渴望擺脫異化、渴望擺脫物化的詩人,也都是渴望還鄉的詩人。還鄉,意味著人性的複歸,也意味著詩性的複歸。所有傑出的詩人,都天然地加入了「還鄉」的偉大行列。米家路用「放逐」與「還鄉」這個隱喻,極為精當地描述了現當代詩人即工業化、現代化之後的詩人所處的真實困境和他們企圖走出困境的精神狀態。這個大隱喻,形象,凝練,深邃,準確。它高度概說了現代詩人的基本狀態,也為米氏現代詩學找到了精神基點。

現代詩人,早已無從模仿。既無法模仿自然,因為整個世界已經疏離大自然;也無法模仿現實,因為人類的現實生活已經完全偽形化。清醒的詩人作家只能「反思」生活(不是「反映生活」)。整個世界已變成機器場與大商場,有山賣山,有水賣水,有肉賣肉,有靈賣靈。物質愈來愈膨脹,精神愈來愈萎縮,也離詩歌愈來愈遠。詩人們過去發現,詩與政治帝國對立,二者無法相容;現在又發現詩與經濟帝國對立,同樣無法相容。市場繁榮昌盛,但人們的神經全被金錢抓住。財富的邏輯統治一切。世俗社會所追求的高樓大廈,給詩人們形成巨大的壓迫,也造成美的頹敗和詩的失落。但是,正是這些詩人們最先發現這種頹敗與失落,於是他們抗議,抗爭,掙扎,用詩歌向世界也向自己發出天籟的呼喚,這就是「還鄉」,返回原初的精神故鄉。他們的詩,已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對現實的抗爭。他們身無寸鐵,唯一抗爭手段就是歌唱,唯一的存在價值就是詩本身,於是,他們發出點叩問;我們何時存在。叩問之後,他們的回答是「歌唱即存在」。他們歌唱,歌唱「還鄉」;他們沉吟,沉吟「還鄉」;唯有歌唱,唯有寫作,他們才能免於沉淪,才能免於與被異化的社會潮流同歸於盡。他們說,「歌唱即存在」,唯有歌唱,才能自救,才能回到大地與鄉村之中,才能把心靈重新安放在自由的空間之中。他們的還鄉——返向本真角色,簡直是一場偉大的抒情戰役:一場烏托邦的詩意實踐,一場與通靈者、朝聖者、煉丹士的偉大相逢,一場展望「頹敗田園夢」的自我拯救。

《詩可興》立體書封面

米家路全書的開篇之作寫於一九九一年,離現在已有二十五年。那時他還是北京大學比較文學所的學生,在其老師樂黛雲教授指導下思索。也就是說,在二十五年前,米家路就為他的詩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石。二十五年來,他到西方深造,擴大了視野,深化了學問。在西方的處於飽和狀態的「現代化」環境中,他更深地感受到物質潮流對詩的壓迫,也更深地闡發了青年時代發現的詩心與文心,二、三十年如一日,他不斷奮鬥不斷積累,終於抓住現代詩人的大苦悶和他們展示的詩意夢想,讓我們讀後,不能不讚歎,不能不讚美!

(節錄)

米家路簡介

米家路(本名米佳燕),四川外語學院英美文學學士(1981級),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1988級),香港中文大學比較文學博士(1996),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跨文化研究和電影研究博士(2002)。現任美國新澤西州新澤西學院英文系和世界語言與文化系副教授。中國研究學部主任。現居新澤西普林斯頓。

學術研究涉及中西現代詩歌,電影與視像,文化批評理論,科幻賽博文化與亞美文學離散研究以及生態文化。出版發表數百篇中英文學術論文。

英文著作包括:《中國現代詩歌中的自我模塑與現代性,1919-1949》(2004),《環境挑戰時代的中國生態電影》(與魯曉鵬合編2008)。目前正在撰寫英文專著《異境:中國現代文學,繪畫與電影中的地形學與水緣詩學》(Brill出版)。

主編第一部旅美華人離散詩歌精選《四海為詩:旅美華人離散詩歌精選》(2014),第一部全球華語疫情詩選《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2022)。

中文學術專著包括:《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幻象與跨越》(臺灣秀威2017),《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迷幻與幽靈》,(臺灣秀威2017),《身體詩學: 現代性,自我模塑與中國現代詩歌,1919-1949》(秀威2020)。

著有中英文雙語詩集《深呼吸》(臺灣秀威2019)。中英文雙語詩集《蟲洞玫瑰》(即出)。

主持召集《詩可興:全球華語詩歌Zoom朗誦會》。

榮獲2018年第三屆「教育部名欄·現當代詩學研究獎」(每三年評選一次)。 特邀擔任多所西方大學校外博士評議人,多所西方大學出版社學術專著審稿人,多所學術基金會研究專案評議專家。

 

雪中迷蝶

■米家路

我為何來此?
背鄉離井,朝
更死亡的方向逼近
別了吧,暖春啊, 暖春

何以如此殘暴,兇狠?
持續向下的伏擊,將
我的羽翼散亂,撲騰
狂醉的氣流激起浪漫

誰的夢將我喚醒?
戴面具的影子懸空,赤裸
揮動旌旗,拍擊渾圓的日鼓
那鼓聲令我顫慄,耳葉紛墜

多麼想跳一曲更刺骨的花舞哦
百合花瓣瓣赴死的卷揚,旋滑
令這撕裂的愛情更淒美
我柔軟的翼啊,會斑斕在下個春日?

2010.12.8 於普林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