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秀實
有一首老歌叫〈傷心太平洋〉,歌手任賢齊的。第一次聽是在南部小鎮上的一個卡拉OK內。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用沙啞的聲音唱道:「風言風語風吹沙……」。我本草根,極有同感。吧桌上的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回旅館時已是子夜,路燈一盞一盞的延伸到遠方。夜間的風吹得緊我抱著風衣裏的自己,踽踽走在人影疏落的路上。那個場景,一直未曾忘卻,那是我落拓的日子。
迷迷糊糊的,後來不知怎樣以文字塗鴉起來,也自然的把「不同的風」引進文字迷宮裏。我不喜歡尋根究柢,好奇心極低。這是養貓多年給我的教誨,以為過分思索辨明足以戕害人生。所以總是怕被人問起:你是怎樣寫起詩來的?你為何說那幾個長相不怎樣的女歌手漂亮動人?有一種繪畫叫「靜物描寫」,通常是練習作,平常的多。像荷蘭梵高的一雙破鞋、幾株雜花等素描而有個性的,極為罕見。詩也應如此,詞語間要有看不見的風掠過。
「風動」可以是藝術,有類於那個佛教小故事。最高的風動是看似不動,卻讓你的心在動。去年家裏陽臺,每個清晨都來了一隻或兩隻蜻蜓,很偶然的會有三隻出現。它們依序上下排列。不多想,就憑直覺或一種認定,總認為它們是「一家人」來。這是詩人在書寫時能好好運用包括「命名」「重新序列」「再定義」等「權力」的竅門。蜻蜓的翅膀最了解風,可以懸在風中不動。科學家是通過觀察蜻蜓而製成「飛行器」的。我用近攝鏡把蜻蜓拍下。它八隻腳曲折的抓著曇花莖,以禦風吹,四隻翅膀隨風微微顫抖。就這樣立在風中一個多小時。「為誰風露立中宵」是清朝苦命詩人黃景仁寫的。尋根究底是領悟不了這句詩的意蘊。而人們總是好奇的著眼於因由,平添了幾許煩愁,這些星辰都已非昨夜所見的,為何詩人還是通宵不寐?
最形象的風是金門島上的「風獅爺」。我本性疏懶,抄錄「維基百科」如下:「相傳風獅爺的起源可以追朔至漢朝山越居民的神獸山貓爺,五胡亂華時期中國本土戰亂頻傳,原本富裕的江南也蒙受其害,許多漢族人紛紛渡海至金門躲避戰禍,其中也包括了原本閩浙地區的山越居民,當時第一批來金門的船隻由於東北季風肆虐而幾乎翻覆,山越居民於是拿出山貓爺獸像祈福,說也奇怪,原本幾近翻覆的船隻頓時平穩,風止浪盡,於是同船的漢人便開始供奉此神像,又由於山貓爺長相魁梧,似萬獸之王獅的面相,因此也稱之為風獅爺,根據金門縣政府的統計,現存的風獅爺共有68座。」遊覽金門島時,遇上許多不同色彩的風獅爺。他們大小不一,色彩各異,然都是一個家族。這是金門歷史的圖騰,把無形的風作出具像的藝術形塑。
當颱風橫掃一座城市,便強烈的呈現出那種暴烈來。某年在臺北城,遇上颱風。一個人在西門町避風躲雨,遍地殘骸,街道的招牌東歪西倒。我走在曲巷窄弄,尋覓一家小店填肚充饑。最終只能在「全家」內買微波壚的食物與咖啡,回旅館渡過一個不平靜的夜晚。天明一覺醒來,拉開窗簾,藍天再現,一座城就這樣回復平靜。那些雜亂的樓宇經過暴風肆虐,如沖刷乾淨,露出了天地澄明的城市景貌。我下樓走在行人稀疏的武昌街上,吃了一個熱騰騰的西式早餐。當一個旅人,方易於感悟存在的圓融與缺憾。於旅者與上班族而言,時間並不是同一回事。如果把時間拉長,像把日落時的影子拉長,即可以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旅客,你擁有的風景,都將在旅程結束時隨風而逝。一如古人嗟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寫過〈被淘汰的永遠是風吹而行的產物〉:「被淘汰的永遠是風吹而行的產物∕非隨風之擺柳,非漫空飄飛的蒲公英∕更非是鼓滿風帆之扁舟∕∕思想的種子追隨風向抵達相同的領域∕並長成萬株一色的花海∕甘願被一個虛擬的春天瞞騙∕∕我在右臂上紋上翅膀,讓她紋在左臂∕然後攜手,逆風而行∕南風會帶我們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山谷∕∕那裡雨聲溫柔,落葉滿徑∕炊煙會對夕陽說晚安∕夕陽會對小屋說點燈∕∕而現在我仍在尋找左臂的翅膀∕她一定也是逆風而行的∕山谷的皓月已圓,靜候我歸去」。
生命中總會有逆風而行的不如意。「時來風送滕王閣」的順景並不常有,「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愜意之事,也難遇上。然逆風才能高飛,放過風箏的人,都深有所悟。風動,無妨心也動,以應自然,以察萬象。這個清風動簾夜,念及生命裏許多美好的過程,結局雖未如意,然也不用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