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牛與羊

■宋玉澄

五零年代的台灣,尤其是南部,是個農業時代。獸力是主要的動力來源,黃泥土的路徑上,都是牛車,及坐在牛車前的主人,那是習見的景象。

惟有一次不同,並深刻在腦中。黃土的路面,並不平整;有時凹陷的路面,因來回輾壓,日漸陷凹,成為坑洞。記得那是隻黃牛,拖拉著一輛滿溢高聳的甘蔗,陷進了坑洞,在坑洞裡前後輕微搖擺如一種顫慄,牛車上疊滿的甘蔗,驚慌地抖動,無法前進。

趕車的主人連忙下車,低頭彎腰幫忙推著牛車。我看著農人黑癯的臉上,泛出紅光;而曲彎如弓的牛軛,像一道粗大竹鞭在頸上摩擦、撕咬,沒有看到淌下的血液,只看到赤紅的血色,在牛軛間旁忽隱忽現。那是初經二戰後的年歲,僅剩下戰後的貧困與人們艱困如牛的生活;大人們沒有怨言,因為他們經過更恐怖的戰爭,親歷過死亡與殘敗,能夠倖存,已是感謝上蒼。可還是孩童的自已,卻在轉瞬之間,看到牛因重壓硬拉而頸部裂傷,那雖僅是顯露生活重擔的部分,卻讓人深刻難忘。

牛如此,人也如此,是時代的命運。可是,活到今日,才知道那命運並非不可改變;遠方的俄烏戰爭,正在演繹:戰士死傷,民生疲弊,城市毀敗,人民流離;雖說落幕可期,但那些傷亡戰士與平民何辜!家破人亡,戰爭初始高喊的正義口號、愛國與仇恨言論的種種,如今看來就是死亡敗壞的哀歌與序言。戰爭絕不應聽一方之言、片面之詞,才能看到一個粗貌,不是嗎?

在台灣有直飛烏魯木齊班機的時候,我常去新疆。

新疆的食物,以羊為大宗。有一次聽當地導遊說,天山的草原與淨水,就是羊的食物及飲水,沒有汙染,連羊糞都是上好的藥材。是的,在新疆的主餐,就是吃羊,好像吃了羊,就等同吃進了天山所蘊運的精華。

每天晚上都吃同一家餐館,連續五天。維族的餐廳老闆聽我們來自台灣,出於好奇還是熱情;他竟操著不流利的漢語說:找一天有空,我開賓士,帶你去看看羊場。

羊場,一直沒去。倒是注意到餐廳大門旁一輛敞開的貨車上,站了六頭木木愣愣的羊,安靜無聲。起先沒有感覺,像是暗黑中的塑像,直到發現一天少一隻時,才悚然發現這些羊,應該就是餐廳中的食物,牠們像是一群無言招牌,卻像有甚麼東西撞到自已的心。

牠們,靜靜地等待即將消失的生命,也許一天、也許兩天……,不驚不懼、不奔不逃、不吵不叫,甚至沒吃沒喝;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地大將軍,還是站立不動如禪定的修行人。啊!終究是一條條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一天天地消失無蹤。牠們在死亡前,是否真聽到阿訇的祈禱祝福,感謝牠們的犧牲,並有個美好的下一生。牠們,真有靈魂嗎?如果有,又將飄去何方?又將轉世何去?

真正的是,我們或許也是一隻羊,逆來順受,甘願成為他人的食物、養分,以延長他人的生命或財富;也或許,我們連一隻羊也不如。在面臨死亡前,我們恐懼、害怕、驚懼、抗議、不甘、怒罵、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