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無關愛情的海

■胡剛剛

愛琴海由於音譯酷似「愛情海」而成為情侶度假的勝地。撕開「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的商業包裝,其實愛琴海無關愛情,它得名於人們對雅典國王愛琴悲劇之死的紀念:希臘神話中,愛琴的兒子忒修斯前往克里特島制服了怪物米諾牛,他勝利返航時忘記了與父親的約定,沒有在船上掛白帆,導致愛琴看到船上的黑帆以為忒修斯戰死,悲痛欲絕,跳海自盡。數年前,我在愛琴海遊輪之旅中,為求沉浸式體驗,曾數次遏制了撰文的衝動,不知不覺,駒窗電逝,重溫的回憶有了不同溫度。耐人尋味的是,大腦存儲機制調取的有效信息大多不是體現著確定性特征的地理知識和歷史故事,而是具有不確定性色彩的萍水相逢的人。

愛琴海的浪是平靜壯觀的,恍若變形巨獸深眠中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藍色皮膚與流體骨骼容納著萬物生靈千億個瞬間的情緒,混合了低頻風聲的古老囈語如同來自九天之外的管風琴樂,而我無法全然沈浸其中。有位捲髮太太,每次見我獨自去甲板都要尾隨,苦口婆心地為我剖析婚姻的本質:人不是由白頭海雕那種一夫一妻終身制的動物進化來的,感情虛無縹緲,錢才真實可靠。婚姻是零和博弈,一方獲利,另一方必有損失。作為妻子,掌握財政大權,別讓節外生枝的人來分財產才是王道。

入世的觀點與出世的景色格格不入,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漸弱的道德感解除了謊言的封鎖線,也耗盡了人辨別真偽的精力,很多人只好先根據有罪推定原則,默認一切為假,包括感情。他們的金錢至上論是無奈中的自我保護機制——婚姻裡,錢等於一切,乍看殘酷,可仔細想來,只剩下錢總要好過連錢也剩不下。依此觀點,若錢最乾淨,那麼赤裸裸的金錢關係就是最純潔的人際關係,靠金錢交易維繫的男女關係亦然。

難道我們已經陷入了這樣的惡性循環:唯有毀滅曾經信奉的美,才能維持如今手中的雞肋?有關愛琴海介紹的軟文中、短視頻裡、宣傳海報上,展覽式的浪漫鋪天蓋地,按部就班又肆無忌憚地昭示著婚姻無解的悖論:如何從桂宮蘭殿坍塌的殘骸裡,找到一紙傳說中至死不渝的諾言。

起初,我以為捲髮太太的婚姻遭遇不測,苦於無人傾訴,才向我這個偶遇者求助,於是我絞盡腦汁試圖安慰她。後來我才知道,她以為我隻身旅行是在鬧離婚,陪我到甲板是怕我有輕生之念,她想通過循循善誘的方式來開導我。儘管我表明自己只是出來散心,但她依舊不放心,看到我在土耳其庫薩達斯島買了一件風衣,問我是不是經常這樣消費,問我與我先生誰的收入多……彷彿要從我的一舉一動中挖掘出我陳詞的破綻。

看似可疑之人,也許不具備作案動機,真正的嫌疑犯往往擁有完美的擬態。隊伍中有一對年近七旬的夫妻,丈夫處於阿爾茨海默病晚期,已經喪失了認知和溝通能力,全程由妻子攙扶、拍照、添衣、餵飯。參觀羅得島中世紀古城那天,妻子一時疏忽,錯把當地的生水餵給丈夫,導致丈夫大小便失禁,導遊趕忙叫來同事,將二人提前送回遊輪。妻子告訴眾人,她酷愛旅遊,年輕時每次出行,丈夫都全權負責,對她百依百順,照顧有加,如今輪到她來接班,帶著丈夫繼續造訪她尚未走完的地方。眾人聽罷,無不豎起大拇指,稱讚他們鳳協鸞和。捲髮太太擦拭眼角,輕輕抽泣著,轉頭看我,我卻被胸口湧動的疑惑堵得啞口無言:身體忍受了奔波中的時差錯亂和飲食不周,精神卻因思維癱瘓而享受不到美景,難道丈夫不應該在家中好好休養嗎?妻子也許是出於愧疚而做出的無效彌補是自我感動還是作秀,抑或僅僅為了完成自己探尋熱門景點的人生任務?

世上相信愛情的人越來越少,但不代表人們不需要愛情。對於愛情,人們歌頌,或者褻瀆,或者在患得患失的私心中輾轉反覆,究竟怎樣的誘惑才會使人屈服?怎樣的屈服才能討來愛情的垂顧?又是怎樣的垂顧,值得唯有一次的青春捨棄尊嚴去付出?露天燒烤排檔裡,大家用餐具和水杯壓住被海風吹起的桌布,翻滾的褶皺裡有一隻螞蟻,拖著比牠身體還長的麵包屑曲折前行。震盪的幅度無法阻擋牠的專固,牠令人憐憫的貪婪裡,似乎有一種強迫到迷失的苦楚。我盯著螞蟻,不知過了多久,一抬頭,迎上那位患病的丈夫直勾勾穿透我身體的目光,他嘴角的口水一滴滴落到前襟上。我倉促低頭,發現螞蟻停了下來,那是呆滯而空洞的暫停,枳實般的辛酸從微鹹的氣息間穿過,像山魯佐德的懸念穿過暗夜的盛宴一樣,卡在我們無力駕馭的顛簸中。

我們來到聖托里尼,這個島嶼被稱為散落在愛琴海裡的珍珠項鏈上最耀眼的鑽石吊墜,只需要一張照片就能俘獲人心。走進這裡像走進層巒疊嶂的蛋糕迷宮,每個勾引視線的棱角都秀色可餐。無須擔心脫落的墻皮、門窗上的罅裂、欄桿上的鐵銹,這些汙點無法被相機捕捉,人們的愛將永遠停留在無懈可擊的照片裡。在這裡,我甚至看到與豐饒絢麗的夢幻融為一體的中文婚紗攝影店招牌。捲髮太太一路為我熱心拍照,其間引來一位高個子先生幫忙,他是一位不笑的時候嘴角都會上揚的老者,善以喜劇式誇張的拍照姿勢調動模特的情緒。得知我熱衷寫作,他懇請我留下手機號,不料他剛掏出手機,胳膊就被小碎步追來的高個子太太猛地拍下去:「手機號只能留給親朋好友!」晚上回到遊輪,不隔音的墻壁傳來高個子太太訓斥高個子先生的聲音:「現在是個人都能當作家,我還會發帶文字的照片到社交網呢!」我哭笑不得,他們年長我近半個世紀,似乎各個方面都不應該與我在同一個競爭層面上,高個子太太對我的敵意讓我費解,我姑且認為她的有罪推定出於習慣性警覺。次日,等船靠岸的時候,大家閑聊起來,高個子先生提起自家女兒嫁了個爺爺輩分的富豪,錦衣玉食,高個子太太出來旅遊穿的羊絨衣和夾克衫都是從女兒堆成山的高檔貨裡閉著眼撈出來的……我聽著聽著,突然,好像,大致,明白了高個子太太的腦迴路和防備心。記得她與高個子先生感嘆,如果當年女兒女婿能在聖托里尼拍婚紗照,那一定很美,我無可反駁,只是不知冰壺秋月的基調下暗湧著什麼顏色的心事?

從遊輪回歸陸地,旅行團乘大巴車繼續前行,途經泛雅典運動場、憲法廣場、哈德良拱門、奧林匹亞宙斯神廟……這些都是我們上船之前參觀過的地方。彼時,我懷著見證日本漫畫《聖鬥士星矢》劇情的興奮拜訪「聖域」衛城,可真正震撼我的是氣勢恢宏的人山人海。作為人山人海中不能自拔的一分子,我幾乎上無喘息之處,下無落腳之地,給建築物拍照時只能高舉相機對準其頂部按快門,否則只能拍到濃雲密布般的人頭。「導遊,這都是什麼地方?我們怎麼沒來過?」高個子太太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得我渾身一哆嗦,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

「這是我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參觀過的雅典市區啊!」導遊疲憊失望的語氣中略帶責備,像老師面對心不在焉的學生時無可奈何。一天的旅程,七天之後全部忘記,出於禮貌互留的聯繫方式,也將在各奔東西的七天之後被徹底刪除。就像快餐式愛情,有時候我清理儲物櫃,會發現吃掉一半卻過期很久的零食,因為它的口味不足以誘人到讓它的容量被一次性解決,接著它又被新晉的競爭者層層擋住,擠到角落,最終淪為垃圾桶中的過客。

「我並未墜入愛河,可我要與你親密,直到有更好的人來代替你。」歌曲《用戶友好》的旋律響起,我的手機收到來自大學學妹的問候。聽說我剛去過希臘愛琴海,孑然一身的她旋即回覆:「愛琴海,愛情海。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幻想與幻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悲觀?也許極易被時間腐蝕的幻想不具備與現實良好的兼容性。好比並非啟明星才屬於高地,屬於高地的才是啟明星。如果象徵愛情的啟明星能繼續陪伴遙不可及的月亮,那麼天使的雙唇,必然會耐心等待來自真理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