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實 畫/李昕
題材與內容兩者不同,一為素材,一為成品。譬如詠物,題材是一枚柿子。相同的題材便出現內容各異的篇章。明末清初李敏敘〈官園十詠‧詠柿〉是七絕:「當暑偏憐沃葉稠。經霜赬卵亦宜秋。能令數屋供揮翰。不羨江南橘素侯。」同時代姜柏年的〈詠柿〉是七律:「金烏餘啄遠來傳。箇箇殷紅隕自天。鯨飲已空千頃海。驪遺誰採九重淵。玉霜經齒清泉潤。秋色盈盤太極圓。白首馬卿消渴久。沈痾從此十分痊。」非但內容各有側重。前者睦鄰,後者寄友。形式亦各有取捨。前者四句28字足矣,後者倍之。
可見愛情詩寫濫了的言論,並不正確,因為素材是客觀的存在,是四季佳果,詩人可任意擷取。說詩人不宜一直寫愛情詩,也是偏見。詩人忠於其所感,年少劉郎(劉禹錫)過玄都觀,晚年重臨玄都觀,各有不同的感懷。生命在歷煉後的內蘊,對事物的感悟自是有異,乃詩人之必然。何樣題材,端視詩人各自的際遇與視界。還有一個更大的偏頗:不必寫傳統舊詩,因為怎樣也超越不了唐人。若此言成立,不寫唐詩的就應該由宋人開始,那把宋、明、清三朝詩家,置於何地!民國的王國維、汪精衛、李叔同、蘇曼殊,郁達夫等人,其舊體至少匹比唐代詩家。誠然,時代與思潮已非舊時,超越唐人自不容易,但這卻非不寫傳統舊詩的理由。當下寫新體的,哪位詩人敢說能超越卡之琳、馮至、何其芳。懷有這種想法的人,乾脆不寫詩好了。
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為人熟知的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西班牙語: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出版於1924年,當時詩人年僅十九歲。政治與愛情是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詩人的詩歌主題。其授獎辭「以一種偉大的力量賦予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以生命」,顯然並非單純針對其愛情詩而來。但他的愛情詩,成就殿堂級數,自是人所公認。百年後的2024年,加華詩人唐艷艷追慕前賢,竟然寫出一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慾望的歌》來。她越洋把詩稿傳來,擱在我的隨行筆記本裏。行旅倥偬的白天、旅館悠長的夜晚,翻出來偶讀一二,竟也頗興感懷。
詩歌創作並無必然之法。真正的詩人都是背負著沉重的背包篳路襤褸沿時間而來,抵達當下。每個詩人的背包存放的都不盡相同。我沒翻查過艷艷的背包,不知她背包內的秘密。然可以肯定的是,她收藏了不少道德上的「違禁品」(contraband)。一個詩人的背包,攤於陽光底下,若都是日常用品或個人之物而無任何違規違法之窩藏,或政治的、或律法的、或道德的、或人性的、或科學的……只能說他白白走過這一趟旅程。最終不會留下什麼來。把聶魯達書題的「絕望」換成「慾望」,既是神來,也是點睛,更是明確為其詩定下了情色的座標。
「情色詩」既是愛情詩的一種。詩人在書寫愛情時傾仄於「性」(包含「性行為」與「性器官」)的描述而讓作品滲透出情慾的意蘊。然須知道,詩歌並不接受世俗道德的審判,詩的好壞得看語言。道德於詩歌而言,指語言的運用。摯誠與忠實的語言是道德,虛假與偽善的語言乃非道德。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形容道德語言是「激情」與「苦行」。另一方面,「情色詩」也可以是一種獨立的品類,詩人借「性」作喻。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美國女詩人莎朗﹒歐茲(Sharon Olds, 1942-)的〈教皇的陽具〉(The Pope’s Penis),短短七行裏如此書寫:「掛在袍子深處,一件精巧的∕鐘舌,吊在鐘鈴中央。∕那物隨他走動而動,一條幽靈似的魚∕落在海藻的光暈中,毛髮∕搖曳,在黑暗中、熱氣中——夜深,∕他眼睛睡了,那物站起來∕讚美上帝。」(得一忘二譯)極盡驚世駭俗。歐茲的詩,常有對道德與宗教的冒犯。這首詩始於情色而終於對教權的諷諭。讀後震撼難忘。
艷艷部份含有性描寫的作品,無論明朗或隱晦,都朝內部而行。故其作品的重點在透視內在思維而最終抵達存在的思考。詩裏性的描述只是一種手段,非在表達一位成熟女性對性的幻想與渴求。這只是平庸讀者為配合其所預設的意義而作出的解讀。其極短的〈眠〉具有不確定性,供解讀的可能性極大:
(原詩)〈眠〉:偷一顆番茄,搗碎∕摘今夜的一抹月色∕塗在小腹上面∕治療失眠
(向外解讀)情色詩:探究詩人失眠的原因,小腹是暗示。詩人因不能與所愛的人偷情,相思而輾轉難眠。月下把番茄醬塗抹在小腹上,是詩人與其情人經常進行的情慾遊戲。
(向內解讀)存在主義作品:晦澀的作品,搗碎番茄象徵內心強烈的騷動,月色是客觀的,加重了這種不安。為何治療失眠要塗在小腹上,明顯這非醫療行為,即非肉體。小腹乃生命孕育之地,寓誕生與延續,即詩人所憂慮而失眠者,實則顧念於生存的境況:番茄醬乃西方料理中常見,月色在中國詩詞裏常有,西方物質與中國文明讓詩人感到存在之疑惑,徹夜難眠。若結合詩人長期客寓異域的事實,則全詩豁然開朗。
再看另一首〈不正經的女子〉。此詩第二節先憶述床第之事:「來,親愛的、擁我入懷∕粉紅色的窗簾在等待∕我的蕾絲枕頭在回味你的氣息∕來,親愛的、以你的力擊痛我的夜∕啊,你的汗滴彷彿落在我瓷器般的雙乳,以∕無數的吻串起我唇齒間的嬌吟」。以三段式書寫激烈的魚水歡娛,文字間並隱約透露出其姿勢來。這在當下女詩人的寫作裏未曾有見。末節自我標記為「愛的孤獨者」。語言的標靶落點清晰,這才是一首明明白白的情色詩。從這些情色之作中,便可窺見詩人的「愛情觀」:真正的愛情剝離不了肉體的歡娛。若明乎此,便明白詩中少數那些離經叛道的書寫,只是詩人敢於直面世相,堅持語言道德的實踐,抵達真相。
《二十首情詩及一首慾望的歌》應非盡是情色之作,其可觀處尚多。然可以斷言,引來讀者注目的,必然是一個盛年女子對愛情與慾望的書寫。我庸人自擾而喋喋為之解說。好詩具自足之美,詩人對其作品可保持緘密,把作品留給特殊的讀者(評論家)去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