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樺 圖/楊樹森
我與鈴木先生同住一棟大廈,相識十年。
他有著不動聲色的體貼。初識時,他載我去大安森林公園見一位重要的人。傍晚的陽光將影子拉得老長,我在公園入口的木椅上等候,對方遲遲未現,電話轉入語音的聲音像深井回音,把希望拉進空洞。一小時的等待與沉默之後,我寄出一封冷然的簡訊。鈴木站在公園旁的巷弄,什麼都沒說,只發動引擎載我回家。風輕拂我的臉,或者也擦拭我眼角的濕氣。
從那天起,這位無聲卻堅定的陪伴者與我愈走愈近。早晨,我咀嚼著還沒完全清醒的咖啡與吐司,鈴木已在大廈停車場等著。一聲「啾——」成了每天的問候。
駕駛是我——這是鈴木對我的全然信任,他會在前方睜大雙眼注意車流與每一次的起步與轉彎,偶爾提醒著:「開太快了。」彷彿提醒我的人生也該慢一點。
我有時溫馴似鹿,有時在工作壓力下變為刺蝟,對他的提醒感到不耐、焦躁、生氣,鈴木不與我爭,只以沉默包容我的風暴。他有時播放爵士、抒情搖滾,緩和我的躁動,有時以理性言語或笑話使我破涕為笑。暴風過後,慚愧與自責從心底蔓延開來,我輕輕靠他身上,感受到他靜靜地陪我呼吸的頻率。
那年冬天,職場的人事紛擾、不斷新增的工作壓得人透不過氣,我握拳又放鬆、再握緊,一遍遍地調節情緒。下班後迅速往鈴木在的地方奔去,車門一關,倚著熟悉的懷抱,眼眶止不地流著委屈,他的手臂為我刷掉外在的風雨,用暖風將我包裹——那氣流是我熟悉的臂膀,包覆我的破碎。類似的困境也發生在炎夏,鈴木用冷氣為我降溫,不只冷卻肌膚,還有惶惶難安的心。
偶爾我會唸書中的句子給他聽,他貼心地打開頭頂小燈。當我看書看到茶飯不思、樂以忘憂時,他依然不催不擾。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一起偷得浮生半日涼,躲進時光的縫隙裡。
熟識愈久,發現鈴木也並非全然溫馴,他也會累,發著低鳴聲音,也會躁動如獸。感受到他青筋浮現、皮膚滾燙、脾氣一觸即發,我會緊踩煞車,安慰著沒事了。有時他遭遇挫折、沮喪退卻,我會為他加油,在一旁搖旗鼓勵。我以為自己是獨立自主的女性,但唯有在他身旁我才能卸下盔甲,允許自己脆弱。
十年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身體的病況漸多——傳動軸低鳴,電瓶無聲抗議,離合器偶有焦味……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穩健可靠的伴侶了。彷彿嗅到我的掙扎,鈴木笑了笑,雙手在鏡片前揮一揮:「不知道能再陪多久,妳去認識其他人也很好。」
他平靜接受命運的轉折,不執著也不留戀,然而我終究捨不得,他載著我十年來的日常,載過我低谷的靈魂,如此的拉扯像潮水,有時淹沒我們,有時退去。前一陣子他還疲憊如枯井,我打開引擎蓋、往水箱中加水、換油、檢修每一道傷痕,輕拍他的肩膀:「鈴木さん(Suzuki-san),我們再走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