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畫/江金榮
福州,在我的意識裡,總會聯想到了婆羅洲東馬的詩巫,那座被拉讓江切過的小城,因福州人居多,是以有「小福州」之稱。此處因閩清人黃乃裳的開荒拓土,引進了許多福州人墾地而制名為「新福州」,那名稱有著一分鄉愁的牽繫,在不斷回望中,把故鄉的夢都種在那片新土之上,福州話遍野,慢慢也全都長成了他鄉的樹了。而他鄉成了故鄉,詩巫的福州人,卻一代接一代,用福州話和福州的食物,堅持著自己的身分,不隨時流而變。我去過幾次詩巫,吃過那裡的鼎邊糊、光餅和八珍湯,也聽了一些福州話,但對福州,認知裡卻一片空白。因此當《香港文學》游總邀請一趟福州行時,我欣然答應,何況九月清秋,正是適合出遊的時節,不論是看山看水,看雲看樹,看天看地,看廟看塔,都有一種明淨爽朗之氣,所以福州之行,遂成了我九月的期待之旅。
而九月九,搭高鐵從深圳抵福州時,下午四點的陽光明亮地照出了一座閩城的容貌——榕城。載我到酒店的司機說,福州處處都有榕樹,榕樹葉茂如傘蓋,蔭濃遮涼,氣根招風,樹根抓土,是最能維繫人心人情之樹,所以福州人談起榕樹,甚是情多,回憶也多。我只一路聽,一路遐想,卻突然記起了一句詩「榕巷書聲燈火夜」,不覺微微一笑。直到車子把我放到了酒店門口時,我仍然沒注意一路而來的兩旁風景,到底有多少棵榕樹對我揮過手。只在下車時不經意地抬頭,惟見天空湛藍湛藍的,澄澈地不見一片雲朵。
一直到隔天早上,與一群海外作家搭巴士上鼓嶺,秋光晴朗,窗口貼著一大片天空藍,我轉頭向旁座的人笑說:福州的天空湛藍得可以擰出水來了。「福州藍」啊,旁人隨意回答,我卻全把它放到了心裡。這天天藍得有蕭颯之氣,在巴士沿著盤山公路往嶺上駛去,讓我感覺一寸寸地更接近那片湛藍色的天,敻敻遼遠而空闊。
到鼓嶺時,秋陽赤赤,日光大好,一山一嶺葳葳茂鬱的草木都被照得清澈明亮起來。此處海拔八百多米,是十九世紀中洋教士開闢出來的一座避暑勝地,這讓我想起了馬來半島上幾處也是英國人拓殖出來的避暑山嶺,如福隆港、檳城升旗山和金馬倫高原等,西方人向來不耐酷暑,紛紛往高處拓荒興建別墅,以作避暑之居。鼓嶺也是如此,在光緒十二年(1886)由美國傳教士S.F.Woodin在宜夏村建了第一座避暑山莊後,鼓嶺逐漸成了許多外籍人士和豪紳富賈的避暑天堂。這裡雖然沒有詩和遠方,但群峰起伏,群山圍繞,鬱鬱蔥蔥的林樹和花草,繪譜了開闊而清幽美好的景色。此處景物可宜心,濃蔭可消夏,嶺高可去塵,花樹可解憂,不啻為南嶺風情第一園。上世紀三○年代,郁達夫也曾到此住過一小段時間,並留下一些文字記錄了他在鼓嶺的行跡,並說鼓嶺是個好地方,好人情,千秋之後,他要化鶴歸來。就因這一句話,八十年後,為了紀念郁達夫,鄉人遂於郁達夫誕辰百年時,在嶺上建了座「歸鶴亭」紀念他,也或許希望他的魂魄真的能乘鶴歸來吧?因此鼓嶺除了避暑,總留給人許多一些遐思和想像,在這山山相連蒼翠的嶺上,秋風起,想像也隨處而飄浮……。
我們沿著石板路走,往前,就遇到了郵局旁的一口古井。古井並不封蓋,在一面石砌的牆邊,靜靜守著百年的歲月。作家們好奇地探頭望向井口,不知水源是否依舊不息?我只看到井身銘刻著「外國本地公眾井水」八字,表示井水在此之前,是不分彼此,不分階序,不分洋人鄉老,都能一起共用,以顯得中外親和的象徵意義。而百年前洋人居此,打水共飲,是否也會生有飲水思源的縷縷鄉愁情念?
進到古井旁的郵局內,卻看到了一百年前的一則故事:美國物理學家密爾頓.加德納在年襁褓時被父母帶到鼓嶺生活,在鼓嶺渡過了美好童年的加德納於十歲時遷回美國,可是他卻仍念念不忘童年生長之地,及至臨終前仍呼喊著kuliang-kuliang,魂縈夢牽的地名,卻成了加德納夫人的一個謎霧,而謎底卻藏在加德納的遺物--郵票貼片上,那是中國福州的鼓嶺。童年走過的路,喝過的井水,爬過的樹,看過的雲,和童伴小山子嬉戲,綣綣為鄉愁,都戳刻在那伍分壹角的郵票上了。後來在一九九二年,加德納夫人攜著丈夫的遺願,回到了鼓嶺,把丈夫的夢牽繫上了童年的土地,也使古井的井水,隱隱然有了源源不絕的回聲。那時,我似乎可以想像,加德納尾隨妻子腳步而來的魂魄,也佇立在井邊上,微微地笑了。
走出郵局,看著門外郵差的銅像,不由想到了鄭孝胥的兩句詩:「一信嶺頭三客望,鄉愁誰似旅人多」。凡是有情,不論中外,在一紙相思裡,誰都免不了有著不斷回頭的眷戀,這彷如加德納留下的鄉愁,歷經幾番時流事改,最後卻演變成了一段美好的傳說。而這傳說,或許有人知道,也或許不知,但只要有這口古井在,傳說將會不斷地被源源不息回響的水聲,一次又一次重新的述說。也因為這故事,因為這古井,後來我在路上寫下了一首詩:
百年的水紋沉睡了一世紀,落葉
已記不起教堂敲響的鐘聲
井口仰望的天空
福州藍張開一片遼闊,把秋日
收入山和山的袖裡
有人把目光投入井內,卻激不起回聲
洋教士的英語
早已埋入深深的井底,白雲浮過
不敢驚動井壁上蒼苔的夢
「夏天早已離開了,燈火亮起又
熄去,許多影子走後
還會回來嗎?」
石板路默默,讓歷史悄悄走過
井,依舊守在這裡,述說
又述說
你已經忘記了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