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鼓嶺行跡 (下)

■辛金順

或許詩並不能表達一些甚麼,但在所有故事的敘述裡,它彈動的,卻是心裡最感性的那一根弦,並以抒情的方式,呈現了現時存有的一分真實感受。此刻,秋日依依,草木光影在石板路上游移晃蕩,隨著作家們的腳步繼續往前。而傳說在後,歷史在前,我們行過了一排懸著盆栽花草的褐色木樓,木樓間的白牆上掛著音藥坊的牌示,來不及進去參觀,不斷行前的作家隊伍已把這一排古樸的建築拋在腦後了。

 

來到歷史建築展示館,同樣也是褐色兩層木樓,原是老街磨坊,如今卻是收錄了鼓嶺早期各建築的圖片和其背後拓荒租地建房的故事。這些百多年前殘黃的圖片,蘊含了歷史悠悠時光的足跡,翻越了幾個時代的變遷,從清朝到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映入我的眼簾,卻有一種時移事往,寶變為石的滄桑感。而這些租地蓋房興建別墅的歷史背後,是否隱藏著鴉片戰爭留下的傷痕記憶?我讀著鼓嶺先行者吳思明(S.F.Woodin)在一八八五年的夏季,發現了這座避暑勝地後,招朋引友,從牧師到官員和醫生,至此進駐,進而開啟了外僑在此聚集的行居事跡,不由感到百年歷史的回眸裡,總存有著一分難以言喻的蒼涼。

 

現在仍有那些曾在此居聚的外僑子孫,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回到祖輩生活過的土地,站在山頭,想像他們如何在此野嶺走過古老的石板路,在山莊夜裡點亮蠟燭聊天說笑,或在網球場揮拍,以及在泳池游泳,但他們都不存有鼓嶺生活的記憶,像我一樣,只是過眼匆匆的遊客,也就只能用想像點綴歷史,或只能用外來的眼睛,去觀賞嶺上的花草,而無法辨認哪些百年壯碩的樹木,是祖輩舊時相識的故友。即使是站在萬國公益社改成的故事展示館,擁抱著祖父輩曾居住過的別墅,領受祖父輩走過的過往歲月,卻仍依舊無法描繪出鄉愁的形狀。因此,在作家們進到萬國公益社參觀時,我卻繞轉到了其背後,去看遠處蒼茫翠綠,峰巒連綿起伏,一層淡向一層地淡向了遼闊的天際,並與福州藍融合成了一體的景色。而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湧起了詩興,可卻無一詩句入心,惟只想起了鄭愁予〈山外書〉的那幾句:「不必為我懸念╱我在山裡……我是來自海上的人╱山是凝固的波浪……我底歸心╱不再湧動」。魂兮歸來啊魂兮歸來,鼓嶺群山間風吹草木的召喚,似乎在那無垠的時間與空間迴盪,帶著些許渺遠,帶著些許空幻,不斷吹向佇立在欄杆旁的我,不斷吹向無涯無際的未來。

 

回到了萬國公益社這座以前是僑外俱樂部的建築前,看著參天柳杉樹下一名站著的老嫗和坐著的洋婦及兩個小孩在蒸籠前的雕像,以及屋旁洋人、小孩與鄉紳下棋的銅座,展現了中外和睦相處的生活情景。舊時光中小雞在地覓食,呈顯了一份安怡幸福的感覺。而現實是不是如此?平等相處的和諧,心心相交的故事,在當時僑外俱樂部內的宴會、舞會、茶會裡,是否會出現?我低頭沉思,卻只見柳杉樹茂鬱蒼翠的枝葉,篩下了的一片片蔭影,在秋光中,晃晃,搖曳明滅。

 

而眼前石砌木構的百年萬國公益社,經過了幾次的翻修和重建,應該也非舊時的原貌了吧?但古樸的建築,仍然令我心喜。每塊砌成牆的石頭,雖然嶄新,卻堅固地彷彿可以繼續與百年時間拔河,屹立不毀。至於室內所展示過往外僑居於鼓嶺的故事,在圖片與文字說明上,悠悠地,將會挑動哪一個作家來此參觀的心弦,以彈跳出動人的創思?這一如山水,再美,也需要詩來點綴和傳揚,才能成其為有情的人文風景,也才能讓更多人注目。因此鼓嶺僑外的故事,是否有一天也會被作家編織成小說,敘述著這嶺上百年悄悄走過的故事?我瀏覽了許多牆上貼著的事蹟與人物圖景,如此靜靜地想著。

 

時代更遞又更遞,歲月風霜抹去了許多走過的足跡,衰敝的滿清,慌亂的民國,一眨眼間都風逝而去,外僑離開後的此處,曾經蔓草荒煙,屋頹牆塌。可到如今,許多老房子卻修舊如舊,排列於老街兩旁,如歷史建築展示館、或走來時經過的東來茗茶時空里、柯達照相館等,這些都成了旅遊區的景觀之一。而我想,只有國家繁榮富盛,並處在太平盛世中,才有可能如此,把古跡重修整飾,讓它重新敘述過往的歷史和故事。雖然,百多年的歷史不長,卻是西潮翻捲了通商口岸,風起雲湧的時際,西方與東方相遇的起點,鼓嶺的避暑,卻成了西洋一夢的的證據。是的,大夢誰先覺?最後卻只留下了一棟棟的別墅和石屋,供遊人想像和瞻仰。

 

秋日的老街人聲寂寂,青石板路延伸向前,時間靜靜邁步而過,不留下任何迴響。因非假日,不見遊客,在這西區一處,我們沿著老街的石板路,在兩旁樹木篩下零碎的光影中行走,轉了個彎,卻見當地居民在家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販售著自家種的農作如番薯、芋頭,地瓜葉,以及一種傳自西洋的「亥菜」,據說這類蔬菜早期是種在洋人別墅的牆角,鄉民後來跟他們討來分栽,原不知其名,可每見洋人,都聽到他們常打著招呼,hi hi的叫,遂取名為「亥菜」。此蔬看似韭菜,卻葉面翠綠光滑,一把只賣兩元。我們與賣菜的婦女閒聊一會,知道賣菜只為了幫補家用,畢竟山居的生活不易啊。攤子後老柳杉樹的根莖與古牆上青綠的蒼苔,似乎滄桑歷盡,倦眼已慣,而躲在光影中靜靜的聽。

 

經過不遠處百年的泳池時,傾斜的水泥池底,乾涸地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蒼苔,在秋陽明晃晃的照耀下,顯得些許荒涼。而這泳池,曾經水花四濺,並招來笑聲連連的歡樂,但人走池乾後,也就只能成為時光的哀悼之地,廢棄的遺址了。作家們佇足觀望了一陣,我不知他們心有何感,只是覺得,所有堅固的,也都會隨時間的遠逝而煙消雲散,最後剩下的,又會是甚麼?歷史,似乎也無法回答。

 

是的,大夢誰先覺啊,而人生,不也在夢中夢度過?許多人走了過去,很快就會在別人的眼中消失不見,那些身後留下的足跡,或深或淺,也會被時間全都輕輕抹去,只有被講述到了故事裡的,才會一直被閱讀和被流傳下來。我們一行人走到了大夢書屋,一座有咖啡香飄盪的老房子,在山裡,擺列著各型各類的書,以及各型各類的故事。而山中有大夢,寒歲不知年啊,更何況有甜品、鬆餅和醇香咖啡。牆上的老式圓鐘,牆角置放著老播音機,播放的是不是周璇的「何日君再來」?懷念的是不是這別墅的舊主人?我想像著李世甲將軍在此避暑時,播放著電影膠帶,聽周璇歌曲的怡然自得,與日艦在閩江海口凶險搏鬥的風雲記憶,早已煙消雲散了,省政府主席期間,或許這裡是案牘勞形之外的一個避暑桃源吧?可是,現在還有誰記得李世甲將軍?

 

此刻,打卡書屋,我卻看到書櫃上擺著一個充滿文藝情懷的告示牌子,上面寫著:「一次只取一本書,一生只愛一個人」,不覺莞爾。畢竟,充滿古典主義的文青愛情情懷,和一次只取一本書的提醒,其實在意義上並無法比擬,甚至有些錯置了的感覺。但古典愛情情懷總是一種想望,像〈天邪〉那樣的詩,或《搜神記》裡韓憑夫婦那樣堅貞不渝的故事,總是要在現代這充斥著試探和千瘡百孔的愛情路上,留給世間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情感願景。

 

就像離書局不遠處的那棵千年柳杉,兩株合抱成一體,共同頂著無數的天風海雨,宛如夫妻般,天長地久地和睦相對,讓許多旅客經此,都禁不住舉起手機拍照留念。而且樹老成神,千年樹神,還枝繁葉茂,鬱鬱蒼蒼地努力向天爭壽,這幾近可以比之莊子〈逍遙遊〉中的大椿了。而凡俗的我們,所常瞻仰的,無非是巍巍矗立,蒼峻挺拔的高古之樹,且歷經風霜,飽閱世變,所有歲月留下的滄桑,全刻印在那皺褶層層的樹幹上,因此望之不免有心生仰止之感。從書屋出來的作家們,一行人圍在木欄前,競相與千年柳杉同影,手機攝影按下的一瞬,剎那的時光,也與古樹凝固成了照片中永恆的景致,並等著一起帶著下山。

 

而人生百年,樹老千載,兩相對照之下,我站著,如蜉蝣般地看著木欄內的古樹,更覺自己何其渺小,尤其在歷史長河一捲一掃中,最後走過的路,將會留下一些甚麼?惟此處,四季輪迴,人來人往,誰還會記起誰的名字?古樹仿似聽見了我心裡的問號,卻以茂密的枝葉,在微風裡輕輕地笑。

 

或許,甚麼都無法留下,那就留下一些詩吧。在盤山迴旋的回程道路中,在巴士車上,我因此而寫下了兩首走過鼓嶺的七律:

滿地秋光寫夢痕,詩來挑井覓源根。

西洋教士摘雲處,南嶺風情第一園。

避暑山莊留勝蹟,柳杉王樹定天門。

遊人揀盡花歸去,只剩燈台照夕昏。

 

大夢書山絕塵囂,咖啡啜後任逍遙。

秋光照影分濃淡,草木遮蔭畫寂寥。

柳樹杉王今尚在,李公名氣可曾銷?

登臨到此知天意,趁興詩來俱可招。

 

啊,詩攬天地萬物,我將這一路走來的足跡,將秋光、將古井、將山莊、將柳杉、將大夢,都靜靜包裹在我的文字和詩裡了,然後看著巴士窗外,嶺下福州市一叢叢的高樓建築,在山腰林叢流過的疏密之間,顯得那麼遠,卻又那麼的近……而福州的天空,依舊湛藍湛藍的,遼闊,遼闊而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