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蓮
點起一盤沉香,刻有古篆的銅香爐裡便緩緩升起一縷青煙,百年沉香就這樣在暖陽中,婀娜著,並慢慢舒展開它的香魂。盤坐在米色蒲團上的她,任若有若無的暗香沁入經絡;任陽光穿透陽臺玻璃,將浮塵溫柔成碎金後織就半透明香幔—這是沉香在講述自己如夢如幻的身世?她不僅一念升起。
十七年前,市場,一個匆忙的黃昏,一箱錯置的沉香木地板成品叩響命運的玄機。當黃花梨的溫潤與沉香的凝脂在暮色中相遇,她觸摸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傷痕:棕眼斑駁的木紋間,似凝結著熱帶雨林深處的嗚咽;沁人心脾的暗香,似描摹著古樹在雷火中開裂,汁液在潰爛處結晶,而它,一種稀有的暗香便自腐壞的肌理滲出。這稀有的暗香,是那麼的純淨,那麼的清新,那麼的遺世獨立!說它是絕塵之香,真不為過!原來成就至美,是要經過雷轟電掣、擁抱千瘡百孔的修行的!
撥起電話,讓錯置的沉香木地板原路返回,隨後,一串感恩的沉香手串自此纏繞在她的腕間,至今,已伴她走過六千多個日日夜夜。每當清晨,天光刺破窗簾時,她便在沉香與晨風中穿行。穿行在廚房,穿行在洗衣機旁邊,穿行在照顧因腦梗而癱瘓的丈夫房間。她常想,她的丈夫是來渡她的,十七年如一日地以肉身示現無常,也以喜怒哀樂的驚濤駭浪來驗證她的修行。她常想,她的很多緣都是來助她修行的,看那教案上,一疊疊書,一遝遝試卷,新了又舊,舊了又新;一張張稚嫩的臉,熟悉了又陌生,陌生的又熟悉了。英文字母與孩子們在特定的時空裡交融,生發一波又一波歡樂,一波又一波智慧,使她這17年春秋,也像春天一樣充滿色彩。
斗轉星移,沉香手串已結成了深褐色包漿,表面上紋理內斂,細膩溫潤又質感絲滑,早已將傷痕釀作了琥珀。
香爐上空,青煙忽聚忽散,恍見當年跪地輕撫沉香木地板成品的她,一邊微微加熱沉香木地板成品,以判斷沉香木真假,一邊細細品味其飄浮的幽香。她醉了,整個人陶醉在沉香裡,當撩起額前的碎髮時,她發現碎髮也沾了沉香。從此,即使香有三千,她,獨獨鍾愛沉香;從此,即使在喧囂鬧事或於孤巷獨行,她,唯沉香手串形影不離。佛經裡說眾生如沉香,必先自傷方能生香。這點,她記住了。當她的義工紅背心如火般掠過街角時,腕間沉香總在隱隱發燙—這是那串枯木在分泌善良、慈悲的脂淚,以撫平裂痕,散發馨香。
冬去春來,晨疊暮展,晚課開啟。當月色漫過打坐墊,清冷的月光下,香爐裡積著的劫燼,閃亮著少許火星,這讓人聯想起蠟燭,它終其一生,就是把自己的痛疼熬成光!
窗外玉蘭花開花落,那串沉香手串,依舊沒有裂紋,纏在她的手上,寂靜、溫熱、絲滑。無疑,這是沉香撫平了它自己的傷,使它永不結痂,並且在顛簸的流年裡,一直香韻浮動,浸潤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