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鈺 圖/楊樹森
父親一生孤獨,很少人了解他。只記得他在軍中時,罵人的口頭禪,以及被人誤解時的嘆息。
父親三歲失恃,庭訓嚴厲不苟,走路的腳步聲過大,都會遭受長輩責罵。日後他自解,讀小學時,每天來回走過墳塋,恐懼加上責備,又無人適時疏導,養成緊張、桀傲的個性。他就讀長沙某高中時,為了學校伙食太差而心生不滿,半夜召集幾位同學,將羽球沾滿墨汁,拍向大禮堂的天花板,印出滿天迸裂的黑色星斗。校長大怒要開除首謀,事後請教育界耆宿疏通,才免遭懲處。
高中畢業,父親放棄北師大入學資格,改考黃埔軍校,畢業時正逢抗日戰爭,因畢業成績優異,曾在數個軍校任教官,培育抗日戰爭所需的基層軍官。民國三十四年,抗日戰爭進入尾聲,政府成立青年軍。因練兵績效受長官肯定,父親被調往青年軍,因單位未發川資,他獨自一人挑著擔子,沿著鐵路賣清粥鹹菜,得了車票錢,一段段的乘車抵達目的地。
抗戰勝利,原部隊被整編後,隨即投入國共內戰,多次與共軍爆發大小戰役。民國三十七年三月,部隊駐紮在一處火車站附近,父親常與站長互動往來,站長對父親非常欣賞,於是權充媒人,介紹父母親兩人認識。提親當天,父親從駐地騎著馬,帶著禮物,雄赳氣昂的到母親的家鄉,沿路擠滿了鄉親,驚異與羨慕的眼睛,排成了一長列。外祖母眼見國事蜩螗,勉強同意倆人婚事,父親帶著一只借錢買來的戒指,成就了此段烽火姻緣。
隨後,國共十里長山之戰爆發,我軍幾乎全被殲滅,殘部敗走盱眙城。戰後召開檢討會議,旅長欲槍決某營長,彼時父親力排眾議,提出相反建議,但未被採納,造成那位營長無辜喪命,旅長後被家屬控告,身陷囹圄。自此父親的孤鳥名號不脛而走。不久,父親臨時出任上海新兵總隊長,集合殘部,並招募新兵,從蕪湖船運官兵至臺灣鳳山整訓,並暫任新編某師代理團長。
新編部隊撤臺前,父親未能留在原單位,一度灰心喪志,想解甲歸田回老家務農,母親極力阻止,她說,回鄉被共黨清算的前例還少嗎?後經長官推薦,謀得管理軍械的差事。新編部隊在鳳山整訓後,古寧頭一戰打敗共軍,師長調升軍長,也不知為何,新任軍長忽把父親調升作戰處長,負責曾文溪以南的碉堡興建,以防共軍渡海攻台。那段期間,父親軍旅生涯再度遭遇橫逆,屬下告發他私吞建碉堡的材料修繕官舍,經軍法官調查後判決無罪,因為父親是以私款修建破爛的公家宿舍,此事背後的原因是孤鳥逆風飛行得罪小人的結果。
有次數位長官請假,父親代理軍長職務,下屬傳來重要情資,共軍以武裝漁船,準備進攻林園中芸港,父親調動部隊,佈陣迎敵,後經仔細盤查,漁船是中芸漁民所屬,此一應敵舉措正確,深獲長官好評。在一次調升團長的人事案中,上級已有人選,父親平日人際關係疏離,很難獲得青睞;不料,軍長力挺父親有過實戰經驗,堅持保舉他升任團長。
父親擔任團長有數年,聽母親說,那是他軍旅生涯中,最為順風順水的一段。有次因全軍團級部隊年度戰力測驗,他主管的某團,獲得第一名。慶功宴時,父親高興得大碗喝酒,逢人敬酒必定碗底朝天,結束後,把駕駛兵趕下車,自己開著車,半路停在狹橋上睡著了。
有次罕見的我與父親在軍中同床共眠,那天下著大雨,高速公路尚未建成,吉普車從高雄開到苗栗山區,回到營區宿舍漱洗後倒在床上已近午夜,雨寒引發我慢性氣管炎發作,不時咳嗽,父親突然大聲命令我,快點睡,害得我徹夜未眠。父親不懂得與人互動,在營區遇到一位老竽仔,問:「你爸是誰?」我如實回答。他冷冷地回我一句:「老頑固」,我當時小,只覺得奇怪。
從小到大,我很少與父親互動,他的脾氣陰晴不定,令人難以親近。他很少回家,多隨部隊調動而居,只要一回家就大呼小叫,飭令我們拿最近的成績審閱。我小時魯鈍,常在教室發呆,老師教的內容多半鴨聽雷,成績可想而知。從小只要聽到吉普車聲響,我全身就開始不自主的顫抖,隨時準備挨棍子,有次還被父親追至家附近的魚池邊,差點喘不過氣來。有次挨揍隔天,不知哪來勇氣,我寫了一張紙條,引用「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古辭呈給父親,自此之後,被揍的次數少了許多。
父親的同學早已爬升至高位,而他仍在原地踏步,甚至有位長官命他管理部隊的廚房及廁所的衛生,這是落差極大的侮辱,他心中極為不滿,卻是無可奈何。有一天,人事官通知他填寫資料,準備報升少將,他非常意外,自己個性耿直,不懂人際關係,懷疑為何有此機會?資料上報後,上級人事單位檢討時,反對聲浪此起彼落,但因為資格最深,又無大錯,也就掛上了星星。授階那天,總統望了父親一眼,說:「昨晚沒睡好?」「今後要多為國家努力!」他回答:「是,沒睡好,因為緊張。」總統點頭,不再詢問。
父親一生節儉,汗衫襪子破了,找塊舊布縫上再穿。軍校畢業之際,隨時會上戰場,提議與大伯分家,放棄大片土地與茶園,所得僅一條牛及兩擔稻穀。年至耄耋時,他以鄭重的口吻對我說,死後不願再立正稍息,放棄葬於軍人公墓的權益,找塊荒山埋骨即可。我事前不願讓他知道,買了一處靈骨塔位,他看了以後,直喊:浪費呀浪費。經我說明,土葬比較貴,他才釋然。
父親走了二十餘年,以前只覺得他脾氣很差,見了他就想躲,如今的我髮蒼視茫,才知道他的人生路,像是晨曦初現時,月亮旁邊的一顆孤星,永遠走著自己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