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舊城憶往

■王秀蘭

暖陽燦燦的春日,小學同學陳琦從屏東來高雄辦事,兩人約了在住家附近的咖啡館碰面,七十出頭的她,依然精神矍鑠不顯老態。

我倆從小一起在眷村長大,當年國共之戰爆發,南京老家的村民倉皇中跟隨金陵工廠搬遷來台,一群人在高雄十三號碼頭登陸之後,暫被安置在簡陋的鐵皮屋中,待眷村改建完成才分批入住。早期的台灣生活異常艱困,父親們在聯勤兵工廠上班,微薄的薪水僅夠餬口,隨著孩子陸續出生長大,家中經常不到月底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了。

陳琦有六個手足,加上當年同行來台的奶奶,一家九口的生活窘境不言而喻。記憶中小學每天放學後,大夥兒都會手牽著手一起回家,但陳琦從不跟我們走在一起,她要趕緊回家幫忙母親整理醬菜,等父親下班後,倆人推著老舊的載貨腳踏車,帶著批發來的醬菜,在村子裡挨家挨戶叫賣。生活像個鐘擺,從日出到日落,在黎明與黑夜兩頭擺盪,永遠看不到盡頭,命運像她手中的風箏,抓住的只是那一截細繩,一場狂風暴雨,說斷就斷。

陳琦的父親年輕時在南京曾跟隨廚師習得一手好廚藝,因此村子裡的人家若有喜慶宴客時就會找他去辦桌。陳琦會跟著父母一起去,幫忙摘菜、洗菜,做些遞遞拿拿的工作,因此假日鮮少有時間與大家玩在一起,印象中,那張略帶稚氣且純真的臉龐,總充滿了一種對生活的惶惑不安與難以承受的煎熬,沒有人知道她心靈深處真正的夢想是什麼。

民國五十六年政府還未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我們是初中的最後一屆,小學六年級時,大家無不卯足了勁為初中聯考而準備,老師更在假日免費為我們輔導數學,全班同學都參加了,唯獨陳琦因家中繁雜的家務無法脫身,於是老師去家裡找她父親商量:「若不讓她繼續升學,將來就只有做工的命。」在老師殷殷勸說下,父親終於答應了。深深感佩當年老師用一顆熾熱的心免費為我們這一群家境清寒卻猶想孜孜求知的學童無私的付出,每思及此就不禁紅了眼眶。小學畢業後,純真的童稚歲月也悄然遠去。

上了初中陳琦依然蠟燭兩頭燒,在家務與學業間爭分奪秒,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個眷村裡,但因不同校因此少有機會碰面,只有在寒暑假時才有機會聚在一起,說說女孩之間的悄悄話,豆蔻年華本該如一首美麗的小詩,但升學壓力與拮据的經濟窘況,讓我們對那渺不可知的未來,時刻懷著悽惶的心情。

順利考上高中,緊張的大學聯考壓力又接踵而來,我們在驚濤駭浪的苦海裡浮沉,深怕一個大浪來襲就滅頂了,我們賣力地往前泅泳,唯一的指望便是考上大學,離開貧窮的村子。年少時,我們銳意向前,一味追求那遙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想要通過競爭激烈的聯考走進大學那道窄門,對當年窮困又沒有任何資源的孩子來說,是心中不可言說的辛酸與哀戚。

大學聯考放榜,我倆均不幸落榜,之後我轉考三專聯招進了銘傳。陳琦決定隔年捲土重來,她白天在工廠上班賺錢養家,下班後於勞務之餘自修苦讀,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考上了高師大夜間部,並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其努力不懈的精神足為楷模。銘傳畢業後我回南部工作,沒多久全家搬離了眷村,從此我們也失去了聯絡。

之後輾轉得知,陳琦畢業後跨海到澎湖參加教師甄試,順利取得了國小教師證書,被分發到澎湖三級離島的一間國小,一年後如願調回屏東縣任教,之後結婚生子一路順遂,坎坷的人生於此算是圓滿了。

彼此再聯繫上,已是兩鬢如霜的花甲之歲了。

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讀大學,就永遠出不了村。」當年黃土飛揚的落魄小村,如今已永遠地沉入歷史的煙塵,回眸凝望年少歲月,眼淚竟潸潸掉了一臉,鄉音在無盡的暮靄蒼茫中忽明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