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9

■解昆樺

我的畫技?老實說,大概還是停留在「有待加強」的階段,那些素描拿去美術系大概會被當成「千萬不要這樣畫」的範例。但沒關係,重點好像真的不在那裡。重點在於,「看」這個動作本身,以及試圖將「看到」的東西轉化到紙面上的這個過程,它像一種……該怎麼說呢?像是在做某種「心靈調頻」。把我從原本那個充滿焦慮、與世界隔著一層毛玻璃、只靠咖啡因和理性硬撐著運轉的頻道,稍微、稍微地調到了一個更能接收到現實中那些細微波動、甚至能從中找到一點點……趣味的頻道。

又是一個週末,天氣難得放晴,天空藍得有點不真實,像電腦合成的背景。我不知不覺又晃到了大安森林公園。這裡像台北市區裡的一個巨大的、綠色的肺,空氣稍微清新一點,步調也慢了下來。許多家庭帶著色彩鮮豔的野餐墊和小帳篷在草地上嬉鬧,慢跑者像設定好程式一樣沿著步道繞圈,情侶們則在濃密的樹蔭下進行著各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親密行為。我找了個空著的長椅坐下,拿出我的素描本和炭筆,漫無目的地觀察著這片充滿生機(和八卦)的都市。

然後,我又看見了牠——渡。

牠就趴在不遠處一棵氣根垂落如瀑布的巨大老榕樹底下,姿態慵懶,瞇著眼睛,像個剛睡飽午覺、正在思考此生哲學的君王。陽光穿過濃密的樹葉縫隙,在牠那身漂亮的水墨花紋皮毛上灑下跳躍的光斑。牠看起來……非常平靜,非常融入森林公園場景。但不知為何,我依然能感覺到牠體內那種潛伏著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像黑洞一樣的能量。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我翻開新的一頁,拿起炭筆。我沒有急著動筆,而是先靜靜地、仔細地觀察牠。我擔心一個筆觸,就能驚我的帝王。我摒息,觀察牠呼吸時身體細微的起伏,觀察牠耳朵偶爾警覺地捕捉著遠方的聲響,觀察牠即使在看似放鬆的狀態下也保持著的那種完美的、隨時可以爆發的平衡感。我試圖去感受牠的存在,那種混合了貓科動物的慵懶、神秘、警覺和一絲淡淡的、彷彿來自古老時光的哀愁氣息。

接著,我開始畫。我的手很穩,心很靜。我不再去想線條準不準確,不再去擔心畫得好不好看。我只是跟隨著我的眼睛和直覺,讓手自己動起來,像在彈奏一首即興的爵士樂。炭筆在紙上快速移動,留下或輕或重、或粗或細的痕跡,發出沙沙的、令人安心的聲響。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笨拙但專注的靈媒,試圖透過這支原始的炭筆,與眼前這個沉默的、來自「裂縫」邊緣的生物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我畫得很快,線條果斷又有些凌亂,但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投入和流暢。好像不是我在畫貓,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也許是貓本身,也許是這棵老榕樹,也許是這片陽光——正透過我的手在表達它自己。

就在我全神貫注地描繪牠眼神中那種似睡非睡、彷彿洞悉一切宇宙奧秘(嗯,還是在想晚餐吃什麼)的感覺時,奇妙的事情再次發生了。但這次,感覺不太一樣。

周圍的聲音——孩子們的嬉笑聲、慢跑者的腳步聲、遠處隱約的車流聲——並沒有消失,但它們好像被調成了一種遙遠的、模糊的背景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聽到的。眼前的光線似乎變得異常清晰,甚至有點……過於飽和?榕樹葉的脈絡、貓咪鬍鬚的尖端、空氣中飄浮的金色微塵,都呈現出一種近乎超現實的銳利感和立體感。

然後,我感覺到那種震動。不是來自地面,而是來自……我的內部?像是空氣本身在以某種極高或極低的頻率微微顫抖,與我體內的某個部分產生了共鳴。我的指尖,握著炭筆的指尖,感覺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從紙面傳來,通過我的手臂,直達我的心臟。不是那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感,而是……溫暖的?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