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所有的這裡終將會留下

隱生宙
文/沈眠 畫/董心如

《幸運的罪》(二0二四年)是一本充滿過去的詩集,也是一本深刻投入現在的詩集:過去是由於詩集分七輯,前六輯與隱匿前六本詩集同名,於是疊加如年輪,一圈又一圈,又獨立又緊密相繫,且並非單純懷舊,是對同一命題再度翻新,也就總和了前六本的歷程與精神;於是,現在就出現了,所謂過去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所有發生過的,都是為了成為現在而存在。

隱匿之詩,彷若植樹,她所關注的、所寫的事物、題材,早在第一本詩集《自由肉體》(二00八年)就差不多都出現了,許多年來她寫的始終是貓類、自然山河、疾病、貧窮與時間等,看似沒有變化更新,實則是不斷精化、厚實生長中。

我想起《叫我自己親愛的——瑞蒙.卡佛談寫作》(二000年)裡面寫的:「……托爾斯泰在莫泊桑作品集的引言中寫道,才華是『對某個題材有直接強烈又專注的能力……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一種天賦』。……我們想說,才華或天賦,也可以是一種『看到別人已看到的東西,只是看得更清晰、更全面的能力』。而藝術,便是存在這兩者之中。」

詩歌也發生於看不見,以及對已見的、更全面深入的看見之中。是以,隱匿的詩歌寫:「而從未離開過╱此一豐╱美的圓」(〈蚯蚓宣言〉、「我知道一切╱都將消逝╱只是我曾被這場雨╱錨定於這首詩的╱時間不會結束」(〈雨盾與詩矛〉)、「而所有的心跳╱都是一致的╱一致的╱╱我的心跳╱你的心跳╱祂的心跳╱╱原來即是╱我們的心跳」(〈命運的敲門聲〉),過去寫過的,可以重複再寫無數次,每一次都有此時此刻此身的存有,以及重新發現,而自由、愛與幸運也就持續在這裡了。

把《幸運的罪》書名對倒、換字後,就變成:最幸運的事。有詩,有貓,有病,一切都再幸運不過了。隱匿誠實地面對「……更接近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一敗塗地、一覽無遺——╱不管怎麼說,我只是需要過著極簡或者你也可以說是極無聊的生活。……當然了我也需要此後永遠只投廢票了,和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廢人了。」(〈非常嚴肅而儉約的人生規劃〉),明白她只能做為她自己,此外無他。

隱匿自視為人肉翻譯機、尋找著讓詩顯露的每一個字,在〈不見了〉(臺語詩〈無─去〉中文試譯版)她寫著:「當然還有詩╱人們可以看到詩╱卻看不到我們寫詩時╱那種快樂╱╱所以說或許╱等到命定的那一天╱終於來到╱回頭看最後一眼╱才發現╱╱我們寶愛的事物╱已經充滿了那個╱減去了我們的世界」,如是真切情深的人生感悟,始終是隱匿詩歌最教我喜愛的部分。

此即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帕洛瑪先生》(一九八三年)所寫的:「……一旦死去,我們就無法在過去(我們死後完全屬於過去,但我們對過去不再有任何影響)和未來(未來即使受到我們的影響,也還是我們的禁地)實現我們自己。……以前,他所謂的『世界』乃是指包含他在內的世界:現在,問題變成是他自身加上一個沒有他的世界。……無論他存在或不存在,一切事物都將繼續進行。……」

此外,關於時間的跨向度思維,更是隱匿的拿手絕活,如〈對永恆的理解〉:「人既是雲的一部分╱也和漫天塵沙一樣╱重複沉落而又揚起╱在每一個無法╱重複的時刻╱╱邪惡不足以破壞╱善行亦無法使之╱更加完整╱╱更何況是╱一首詩」、〈永遠的遠〉:「曾經想問永遠╱能有多遠如果╱現在就是永遠」、〈世界的起源〉:「我這一生╱兩手空空╱僅僅依靠著你們╱虛幻的你們╱永恆的你們╱支撐著我╱╱帶領著我╱一次又一次走過╱每個雷雨的午後╱回到這裡」。

當然就得想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不朽〉(一九七九年)裡讓人心神無比安好的總結,同時也是閃閃發亮文學之心的披露:「最後,我要說,我相信不朽:不是個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們將永垂不朽。我們的肉體死亡之後留下我們的記憶,我們的記憶之外留下我們的行為,留下我們的事跡,留下我們的態度,留下世界史中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雖然我們對此已無法知道,也最好不去知道。」

所有情感、記憶與經歷的這裡,終將會留下——那些美好全都保存在隱匿詩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