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台灣食字 我的虱目魚的滋味

編按

民以食為天。飲食自是必需,然也是一種文化,且朝文明的方向前進。臺灣民豐物阜,對食的鑽研講究,極其誠懇與認真,乃有了獨一無二的「臺灣味道」。味道的煉就,在食材、在烹調、在爐具,而歸於心法。一種味道出來,廚師捧著菜盤,露出滿意的神色,尤有甚者,在完成一道菜餚時,手舞足蹈。可見食雖是人之所欲,卻也是一件深刻的生活藝術。島國日臻繁華,黃昏時萬家炊煙、百鳥回巢的景象,已不復見。然炊煙,是歸家的訊息、是柴火的溫馨、是宴客的心意,古人有「屋上炊煙屋下燈,客來汲井具瓶繩。雖然此是尋常物,一是承平見不能。」的吟詠。今日六都百市,華廈處處,現代化廚房的油煙機消滅了所有的炊煙。然老百姓心頭裏的炊煙,一直縈迴。這即我們常說的「人情味」的一種蘊藉。炊煙渺渺而古早味仍在。作家筆下,文字叢中,常有炊煙瀰漫其間。據知臺灣炊煙,已吹到世界上所有的華人區,同聲同味,這是寶島強韌的軟實力。

飲食文章為現時流行的文學品類。臺灣「食」字成了時髦的大寫。浸淫飲食文化,是知識,也是養生。作家必學有專精,親身品嘗,方才寫出優秀的飲食文章來。好的飲食文章,常始於色香味之美,而終於人情之善與真。西洋文論裏有非常專精的「食物詩學」(Food Poetics),食物在詩人眼裏或有不同的意象,並指向某些族群與傳統節慶來。文章一樣,常越過食慾的紅綠燈,而成為一種文化的書寫。食物納於胃,文字藏於心,其質雖異,其實一也。

■水瓶子

水瓶子

兒時最喜歡回台南佳里外婆家,有能擄獲小朋友味蕾的豐富伙食。外婆巧手準備的稀飯,有時配上地瓜和入口即化的虱目魚肚,那滋味,至今仍讓我想起就不禁嚥了嚥口水。稀飯有時竟是甜的,飯後還有充滿日式風情的甜點。無論是炎炎夏日還是寒冷冬天,外婆總能配合氣候與當令食材,每天變化出不同的菜色,那份細膩與用心,與在台北的飲食有著天壤之別,對每一次的外婆家之行都充滿期待。

母親嫁到台北後的家庭飲食

外婆的廚藝精湛,但母親似乎沒有得到真傳,從我有記憶開始,父母都要出門上班,中午從幼稚園放學回家,我就得自己按下大同電鍋,等加熱完畢後取出食物。通常是一鍋滷肉吃好幾天,配上白飯就是我的午餐。

後來,母親做家庭代工並擴大經營,整個客廳、餐桌都堆滿了貨品。或許是因為賺了不少錢,冰箱裡總是豪邁地備有鮭魚、烏魚子、水餃。她會非常有效率地煎好許多魚,只要肚子餓了就可以微波加熱,五分鐘就能飽餐一頓。食材雖好,但料理變化不多,每天重複的滋味,讓那份豐盛也漸漸變得乏味。

家庭代工的熱潮沒有持續很久就結束了,母親也回歸到家庭主婦的角色。餐桌上開始多了魚類,除了鮭魚、土魠魚、秋刀魚,也開始出現虱目魚湯,食材來自台南寄來的冷凍虱目魚,以及母親對於兒時美味的記憶。然而,這與兒時在外婆家的記憶有著天壤之別。虱目魚的魚刺永遠除不盡,烏魚子總是又焦又硬,鮭魚、土魠魚也煎得油膩膩,這些營養的原型食物吃了好幾天都吃不完!

虱目魚的養殖與童年記憶

母親總是提起她兒時的記憶:每天天未亮,長工就會從養殖魚塭抓兩條新鮮虱目魚送到家裡。外婆會用各式料理方法烹調,或蒸、或煎、或滷、或炸、或紅燒。虱目魚肚湯的湯頭鮮甜甘醇,魚肚的脂肪也夠豐腴,有時候還能吃到Q脆好吃的虱目魚丸,那份對食物的熱愛與執著,讓我覺得外婆簡直像魔法師。

回顧青少年時期,為何在1980年代會有那麼多虱目魚可吃。原來主要原因是台灣養殖業在那時蓬勃發展,突破了技術困難。雖然總有寒流、颱風來襲導致養殖業受創嚴重的新聞播報,但也因此總有搶收急速冷凍的虱目魚可以享用。不過,這些虱目魚的魚刺都沒有處理掉,而母親可能沒有學習到處理魚刺的技術。

於是,我經常懷疑母親的兒時記憶是否幻想出來的,到底日本時代有沒有那麼好吃的虱目魚啊?曹銘宗老師在《虱目魚的身世》一書中提到,日本時代台南沿海鹽田有養殖虱目魚,養殖業收入豐厚多利,並考據各式文獻,對虱目魚的命名有許多推斷。這讓我相信了已經失智的母親的記憶。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母親童年時光裡,那條在晨光下閃爍著銀光的虱目魚。

這十幾年來,我只要到台南,一定會去吃虱目魚料理。有些攤子甚至還會處理魚腸、魚皮,甚至有虱目魚生魚片。這樣複雜的料理程序,現在有很多店已經不再供應了。這是我特別的虱目魚鄉愁,是外婆的手藝加上母親的兒時記憶的綜合體,算是我兒時在外婆家嘗到虱目魚料理的一種致敬。每一次品嚐,都像是一場穿越時空的旅行,重溫外婆的溫暖與母親的童年美好。

虱目魚vs.鰻魚

如今,我經常到超市買處理好的虱目魚,或煎、或蒸、或煮湯,也經常煮給母親吃。她有時候會想起小時候長工送來虱目魚的故事,那雙因歲月而模糊的眼眸,在講述故事時會閃爍快樂的眼神。但,她一口也不吃,反而只想吃鰻魚飯。或許,在她心裡,鰻魚還是比虱目魚更顯高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