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冰鎮綠豆湯

■栩栩

栩栩

猛暑日,輕易不出門。日頭焦毒,地面龜裂,走不到半個街區,立覺頭暈目眩兼烘出一身淋漓油汗。我怕熱,每逢入夏血條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滑落谷底,為了自救,不惜謝絕訪客取消邀約,關門開冷氣,二十四小時吹好吹滿。我打定主意須臾不離冷氣房,除非,除非為了一盞碧幽幽涼絲絲的綠豆湯。

綠豆不是稀罕物。論價,雜糧行秤斤論兩地交涉買賣;論用途,茶點粉皮外,小學自然課堂拿濕棉花孵綠豆芽,道教科儀灑豆驅疫辟邪,甚至老一輩人填充枕芯,用的也還是綠豆。處處少不了它。五榖中,稻黍稷麥菽,綠豆遠遠排不上號,然而這絲毫無損於它的雅俗共賞,本來,魅力和重要性完全是獨立事件。

諸般百搭萬用中,又數綠豆湯最廣受歡迎。

在我長成的九0年代,普通家庭盛夏常備甜湯,家庭甜湯以實惠便利為原則,綠豆湯無疑是首選。煮豆,選豆至為關鍵──挑粉綠豆,油綠豆中看但不易對付──選對豆子,餘下步驟簡單得不得了,不外乎耐心煮至皮綻花開,熄火,依各人口味擱糖。與其趁熱,綠豆湯晾涼了喝更有滋味,涼還不夠,最好凍得生寒,熱呼呼的綠豆湯談不上錯,但意思差了不只那麼一點。於是守了半日爐灶還要再冰鎮上半日,小時候我曾自作聰明扔冰塊進去,現在,我會自己走開。

說來平易,講究人卻自有種種講究的文章可作。市售綠豆湯一般自成一家,偶爾也順帶供應紅豆湯薏仁湯,如此,冬夏的生意都兼顧了。但不會再多。這份自矜也同樣反映在口味上:除了徹底凍透,某些店鋪甚至微帶焦香,一說是為了省時省瓦斯,豆子先預炒過;純論風味,我以為此法頗類冬瓜茶。焦香不是人人能欣賞,但區隔路線之餘,無形中也彰顯了小小一碗甜湯包羅多少巧妙的匠心與慧心。

不光是煮豆手路有別,連帶著配料也各有各的偏執。綠豆和薏仁向來合拍,和百合、蓮子也是公認的好搭檔,不過,像我這樣的台南人泰半偏愛在綠豆湯裡摻點粉角(hún-kak)。粉角形如骰粒,通體晶瑩,一望煩鬱先減去大半,入了口,熬化的豆沙裡雜以一枚枚極富嚼勁的粉角,鬆潤,彈牙,口腔裡彷彿生出五線琴弦,叮叮咚咚,火氣俄頃消散一空。平時我對豆類談不上特別好感,粉角嘛,單吃不過爾爾,一加一大於二的奧祕我始終參不透,只能說,這組合是無敵的。

飲至碗盞見底,腹中裊裊升起一縷涼意,透心沁脾肺。綠豆湯固然不比冰淇淋爽利,但越是迂迴,餘韻也就越拉越悠長。籠罩在這彎繞的片刻的清涼中,我時而想起唐魯孫梁實秋那一代人,老先生餐桌上偶有一碗綠豆稀飯,充飢用,意義全然迥異於出自閒情張羅的點心。

現今綠豆稀飯罕有,萬幸想喝碗冰鎮綠豆湯解暑倒還不難。近年坊間流行綠豆蒜綠豆沙,比如金華街的「人算不如綠豆蒜」,又比如宜蘭「北門綠豆沙牛乳大王」和台南「双生綠豆沙」。綠豆蒜綠豆沙取其柔滑綿膩,可視為綠豆湯的變奏,偶爾想換換口味,我也跟著排隊買一碗,但不因此而少喝了綠豆湯。

畢竟,記憶還是忠於本格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