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華
老張已經清理了許多天,終於把那些堆在牆角與櫃子裡經年累月無人理會的書,統統歸置到了門廳當中。他獨居的屋子顯得愈發空蕩了,仿佛被時光之手掏空了內臟,只餘下四壁的虛空在呼吸。書堆卻像一座小山丘,幾乎要觸到房頂,書頁間久藏的灰塵在陽光裡浮游,如同無數微小的魂魄在光柱裡飄蕩起落。他重重地坐進破舊沙發裡,沉沉地喘了口氣,只覺得眼前這堆山丘似的書,竟比那搬書收拾的力氣活更加沉重地壓在了心頭。
起初,他只想把那些早已用不著、也無人看的書清理出來。可翻動之間,那些書頁卻彷彿有了生命,帶著久遠的氣息,不斷牽扯著他的記憶。他翻開一本硬殼精裝書,書頁發出乾枯、清脆的聲響,其中忽地掉出一枚泛黃的書簽,夾在書頁之間,仿佛一個被遺忘的舊夢。他拈起一看,原來是一片乾枯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如初,金黃的顏色卻已褪成了陳舊的暗黃。葉子邊緣微微捲起,乾枯脆薄,輕輕一觸,便發出細微的碎裂聲,仿佛輕輕一觸便要散盡這半生的微光。
老張摩挲著那薄薄的銀杏葉,眼前模糊地浮現出妻子當年在燈下讀書的情景。那時窗外飄著細雨,燈光溫黃,妻子就坐在桌邊,低頭沉浸在書頁裡,溫靜如一幅褪色的畫。銀杏葉書簽就夾在她正讀的那本詩集裡。老張當時湊過去,看見書頁上印著幾行詩,便忍不住念出聲來。妻子含笑抬頭,眼神溫柔地看了他一眼,卻什麼話也沒說。燈光下她微微的笑意,與書頁裡詩行清冷的光澤交織在一起,仿佛暗夜中悄然綻放的花,無聲無息卻動人心魄。老張當時只覺心裡一暖,卻也未曾細究那笑容背後,是否裹藏著更深的言語。
書堆門口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老張應聲開門,收舊書的男人來了。那男人身材矮壯,動作麻利,沒多言語便低頭開始點數,將書一本本丟進大麻袋裡,動作粗率,毫不憐惜。老張默默看著,心頭微有不適,卻又說不出什麼。那男人數到那本夾著銀杏葉的詩集時,粗硬的手指只捏住書脊,猛地就要往袋裡塞去。
老張不知哪里來的急切,身體竟比頭腦更快行動了:「等等!」他一步搶上前,硬是從對方手中奪回那本詩集,動作裡竟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莽撞。「這本……不賣了。」他聲音乾澀,彷彿喉嚨裡堵滿了灰塵。
收書人驚愕地瞥了他一眼,帶著一種不解的漠然,又繼續低頭收拾其他書去了。老張抱著書退後幾步,仿佛護住了一團微弱的火苗。他低頭翻開那本詩集,銀杏葉書簽依然安靜地躺在原處,像一位守口如瓶的故人。他輕輕抽出書簽,那片葉子脆薄得如同蟬翼,指尖撫過,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卻仍執著地保持著完整的輪廓。
他重新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目光掃過當年曾讀給妻子的那幾行詩。紙頁上字跡依舊清晰,然而就在那印著鉛字詩行的下方,他卻驀然瞥見了另外幾行小字——字跡不是他的。是妻子的筆跡,一筆一劃,笨拙卻認真,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復刻著某種深情:
我的心裡種了棵銀杏樹,
是你不經意投下的一粒籽。
它長在光陰裡,站在沉默裡,
不聲不響,卻早已根深蒂固。
老張的手指僵在泛黃的書頁上,彷彿被詩句的根鬚纏繞住了。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銀杏葉在風中無聲墜落。他緩緩地、緩緩地坐進椅子裡,書頁上那幾行模仿的墨蹟仿佛浸透了時間的水分,在他眼前洇染開來。
原來時光深處,竟藏著這樣一株無聲無息的銀杏樹;那樹根一直往下生長,穿透層層記憶的泥土,緊緊攥住他如今這顆遲鈍的心房。
人生有時便是如此,有些樹根深埋於地下,待到枝幹枯索之時,我們方才恍然明白——那被時光幽閉的綠意,其實早已默默支撐了整段生命的年輪。那枯葉書簽無聲地躺在書頁上,如同一個被遺忘的承諾:它不聲張,卻始終固守原地,只待某天被重新拾起,才將封存的重量輕輕擱回我們掌心。
當老張枯坐椅中,指尖在妻子模仿的字跡上久久停留之時,書頁上那句「站在沉默裡」的墨痕,彷彿正悄然延伸進房間的空氣。暮色漸濃,那些未曾說出的言語,那些未曾伸出的手,終於如葉脈般顯現於光陰的薄脆之上——原來最深的根鬚,往往攀纏在命運沉靜無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