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翔
夏天的山被一片綠色籠罩,蟬在高高的樹梢,不停鼓動著雙翅,帶著夏日的激情,隨著夏日的音符,鳴奏著夏日的變奏曲。滋滋嘶嘶,滋滋嘶嘶,胡滴喲,胡滴喲,長短交錯,高低韻致,清脆悅耳的鳴聲,如一曲美妙純淨的天籟,這是夏日的謠曲。
蟬聲初起時,只聽到三兩聲低吟,舒緩,婉約,似乎飽含深情。漸漸地,低吟變高吭,曲調變得歡快昂揚,數蟬鳴,百蟬和,一曲終,一曲起,低一陣陣,高一陣陣,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像是一支龐大的樂隊的演奏,無須指揮,歌聲卻渾然一體,如行雲流水,既渾厚又圓潤,既激昂又柔和。聽到深處,只覺蟬的鳴聲,如波浪起伏湧動,一波一波地向前推進。用心細聽,就會發現蟬的鳴聲有共性,也有個性。共性是蟬聲都有兩個音部,前者低,嗡嗡然,頗像薩克斯管奏出的布魯斯曲調,喑啞哽咽;後者高,錚錚然,像鋼琴的強音,更像一支老竹管被敲擊的圓潤的梆梆聲,宏大而高亢。個性是每一隻蟬都有獨有的音質,它們是夏之精靈,是天生的歌唱家,它們盡情展示歌喉,蟬聲明澈,金聲玉振,有的渾厚低迴,莊嚴地把音律拉向神秘的幽遠處;有的尖細短促,脆甜而雅致,跳出幾個歡快的音符,使蟬曲在山谷中出現幾個短波,又倏然消逝,如水滴清露,融入滿山蒼翠中;有的流暢明快,如潺潺流水,歡樂地洋溢在樹冠綠蔭之間;有的聲聲纏綿,字字肺腑,句句鏗鏘,盤旋在山林上空;有的陣陣如雨,又似陣陣清風,送人一份清涼透爽、溫潤熨帖的快意;有的如烈馬嘶鳴,汪洋恣肆,一發不可收拾;有的雄渾激昂,氣勢磅礡地在樹林中迴響。整個山林形成知了大合奏,每一個音符都是那麼和諧、協調,升起或回落,它們似乎都熟悉著每一個韻律。此時,蟬聲成了大自然的合唱團,吟誦著一首絕句,這絕句不在唐詩選不在宋詩集,不是李白的也不是王維的,是蟬對季節的感觸,是它們對夏天有共同的情感,而寫成的一首抒情詩。
靜謐的深山,斑斑駁駁的陽光從枝杈的罅隙間落下來,落進眼眸,落在地上。蟬聲響起,總是一句三疊,像那傾吐不盡的纏綿,又總是在最高漲的音符處突地戛然而止,像一篇錦繡文章猛然煞尾,散落一地的鏗鏘字句,餘韻悠悠。聆聽蟬鳴,你會感到這綿延不絕的山內在的力量和靈性,你會陡然覺得如置身於另一個靜美國度,又似乎身生雙翅,飄向茫茫蒼穹,在宇宙萬象中遨遊。你會感慨於生命的如此強悍和旺盛,它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個頭,柔軟的身體,透明的羽衣如玉衣般朦朧,飄逸,帶著靈性,那軀體,不知潛藏了多少的能量和對生活的渴望,在它們穿透耳膜的單一音色裡包含著對生活,對生命多麼大的熱情和禮讚!蟬鳴如歌,唱響生命的華章,用自己特有的行為藝術頌揚生命、呼喚愛情,就像風兒一樣把夏天填得滿滿當當。在雄蟬眼裡,雌蟬就是自己終生的幸福,在雌蟬心中,雄蟬就是自己一生的等候,它們不知疲倦的為心上人歌唱,為愛情歌唱。
童年的夏天,在村巷,有蟬鳴,有樹蔭的地方,就一定有說不完的話,聊不透的玄機。父老鄉親聊天的時候,蟬聲也是此起彼伏地嘹亮著,似乎蟬的心事因人而起,人的談話因蟬而興,只是蟬在高處,人在低處,蟬聲傳出了村巷,而人們的故事只留給了村巷和村巷不疾不徐的風。我家門前是兩棵梧桐,非常粗壯,樹冠很大,一到夏天,樹上就落滿了蟬。那時聽大人在樹下乘涼,嘮嗑,講故事,蟬聲響起,小巷幽深,那蟬聲蜿蜒而出,如溪水潺潺,正順著青石板潺湲流淌而出。後來離開家鄉,在外面工作,一直忘不了那梧桐,那深巷,那蟬聲。梧桐,深巷,蟬聲,三個意象,詩意飽滿,成為我的思鄉符號。
蟬高踞樹梢,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蟬亦是禪。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都以蟬為題,借物言志。駱賓王有「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的磨難,李商隱有「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的淒婉,王籍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悠遠,李百藥有「清心自飲露,哀響乍秋風。未上華冠側,先驚翁葉中」的高潔,虞世南有「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的高冷,孟浩然有「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的悲涼,戴叔倫有「飲露身何在?吟風韻更長。斜陽千萬樹,無處避蝗螂」的彷徨,白居易有「一聞愁意結,再聽鄉心起。渭上新蟬聲,先聽渾相似」的鄉愁。
張潮《幽夢影》:「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的確,夏聽蟬聲,乃人生快事之一。那蟬聲,是夏日的謠曲,是生命的禮讚,是我熟悉的鄉音。而每年每年,蟬聲依舊,依舊像一首絕句,平平仄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