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戒斷反應


■李文靜

第零天

最後Y還是沒有開車送我去機場,原因是汽車只能在航廈外臨時停放,不能進去機場陪我到最後一刻。

幾乎和以往所有的離別場景一樣,我們在安檢通道前分別。我告訴Y要勇敢,於是腦中想像彼此是腳踏荒野的西部牛仔,約定好互相轉過身去,遠行,誰也不要再望見對方的背影。Y哭著說好,「三、二、一」,我們朝反方向走去,頻頻回頭。

第一天

我比想像中更快適應回到香港後的生活。

在家休息時我便整理房間,精細到每一個抽屜裡的小物我都要確認它是否還在原位。然後是收拾行李箱。

前不久剛好看到有人在網路上分享:「你什麼時候收行李,通常就代表你怎麼面對結束。」或許是因為我們已經面對過許多次結束,這次竟輕易得就像在玩記憶翻牌遊戲一樣。我知道那些充滿回憶的卡片、合照應該放在哪裡,就像我知道要如何把你安放在心裡安靜地想念,因為那裡早已被放出一個淺淺的凹痕,等待物事歸位。

第二天

我依舊是整理房間,這次是衣櫃。但母親在我離開時,早已幫我把衣服分類放好,我要做的不過是重新認識那些背心短袖短褲長裙,都被放到哪裡了。

從房間出來,一日還餘下大把時間,在高雄時我自認是懶骨頭,常常頂著白日就去睡覺。回來香港的第二日,我卻在家鋪上瑜伽墊,開始運動。

第三天

與近一年不見的同學見面,約在茶餐廳吃早餐。

台灣的早餐店不外乎蛋餅、三明治、厚片吐司,配奶茶、拿鐵或豆漿。有時候我非常懷念沙嗲牛肉麵、腸仔餐肉,或是茶樓一籠籠新鮮出爐的點心和生滾粥。

一邊吃加了炒蛋的腸仔公仔麵,配黑白淡奶杯裡的奶茶,一邊和朋友聊著這一年來的近況。「你們現在又分開了,會不會很想對方啊?」這是幾乎每個朋友都會關心的問題。我笑著說:「不要緊,很快又可以見面了。」我滿足於眼前的早餐,滿足於過去兩日把房間整理得清爽乾淨,滿足於和舊同學仍然有聊不完的話題,彷彿與Y分別的感傷不會出現。

第四天

沒有更多凌亂的角落可以打掃,桌面空蕩整潔;公仔麵吃過一次便解了鄉愁,不必再吃;同學朋友此時都在上班,只有我和退休的爸媽一起待在家裡。

我在房間無事可做,不想拿出瑜伽墊來運動,便又退化成懶骨頭,頂著日光睡去。

第五天

有時一日能睡十多小時,點看手機的螢幕使用時長一看,剩餘的七、八小時就埋在這裡了。

當又無所事事地癱倒床上,看著格外乾淨如白眼的書桌,我才忽然想起好友說過:「你們一起住了這麼久,分開的戒斷反應一定很強烈。」

第六天

我才意識到剛回家時不斷地整理與打掃,和我剛到高雄時可以每日花三、四小時不斷地做家務,是同一回事——不過都是把心底的紊亂與不安,借由手忙腳亂的姿勢,笨拙地掩藏起來。等到一切都尋到自己的位置,我便成為那多出來的,不知道還能借什麼來遮掩。

於是就這樣在本該朝氣勃勃的夏日,沒有人約的時候就蟄居房間,一件永遠晾不乾的衣服一樣,掛在顯眼處,定定地想著你我在高雄的日子。

第七天

或許不太強烈,但這就是又一次分離後的戒斷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