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雖然,並不屬多麼耐寒的體質;雖然一年四時,各有風華;但我極眷愛冬。
近幾年台灣冬天越來越短,15度C以下的日子已經很少,凜冬,似乎就快消逝不見。據氣象專家研判,至2060年,台灣的夏,恐長達九個月。
少了冬,我心裡總覺空落落的。四季之美麗流轉,缺陷性地坍了一角,不再平衡。冬,難道就像北極圈的海冰,將持續消隱,持續陷落?
大約二十至三十歲,十年之間,我居住陽明山。彼時陽明山之冬,刺骨寒冽,那體感溫度的記憶,還鮮明地浸留於肌膚底層。蕭邦曾寫有鋼琴練習曲《冬風》,標題雖非來自蕭邦,可「冬風」此名,生動傳神。細碎繁切的節奏,速度陣陣緊逼,狂飆之姿呼嘯而至,宛若北風橫捲翠葉已然凋盡的空枝。
不過隆冬當時,常陪伴我的,倒不是蕭邦練習曲,而是舒伯特的聯篇歌集《冬之旅》( Winterreise)。飛雪似寒花,冰結了眼角熱淚,也讓青絲瞬成華髮。無望的思慕,百般摧折的心。
舒伯特譜繆勒的詩,也譜自己的心緒。詞境及音律是非凡的美,引人悲歎;可我與歌中男主角究竟不同。我擁有暖暖被呵護的愛。
幽澹冬色裏,雨是頻見的。我們住在倚山坳處一間小套房,十二月以後,就怎麼也離不開暖爐了。插電的小小暖爐,僅在三尺方圓內始能感受熱意,只得環爐而坐。琥珀光溶溶漾漾,映照在彼此眼瞳,而我總喜歡想像,那是燭光。
「好餓喔!真想吃花枝羹冬粉。」我說。可此時,窗外冷雨瀟瀟,時鐘已指向午夜。
「走啊,就去吃嘛!」他立刻拉著我站起來。披上雨衣,他騎摩托車,載我穿過雨幕風帷。
有點瘋狂,但我們經常如此。文化大學外的羹麵店,裝設樸素,總是營業到很晚(或者說很早),嘉惠了我們這些吃夜宵的客人。冬粉湯面酌綴九層塔,點些許陳醋和沙茶。冬粉如雨絲,九層塔香氛隨熱煙,氤氳蒸上鼻尖,心與胃,都暖了。
他穿澎澎空氣感的白色羽絨外套,是我為他挑選。白,之於他,特別耀眼神采,素衣行於雨中,如一抹冬之光。
舒伯特最後人生,病與苦交迫,他所跨涉的《冬之旅》,旅程多麼鬱寂。然他猶冀盼,灼熱之心,滾燙的淚,能不能以此,融化寒冰?歌者吟詠時的鋼琴伴奏,彷若冰川下深邃脈動的河湧,低訴情衷。短促三十一載生命,欲,而不能得;舒伯特的冬之光,是鑄雪為火的夢與愛,卻也是深深的失落與傷痕……
我的十二月,則滿是喜樂。
熱可可為常備飲品,添牛奶,絲滑般好喝。也可擠一圈鮮奶油,奶油砌作雪色小丘,灑肉桂粉。芳香而濃密。
秋天過後,柿樹轉紅。山間小巴士候車站旁的高大柿樹,果實澀苦,無人摘食;也虧得如此,能保留住滿樹懸垂的節慶燈籠。暝雲下,熱鬧鬧像一盞提燈夜訪的快樂小伙伴,樹梢喧嚷「事事如意」的祝禱。
每日裏我繫上不同花色圍巾,若遇晴晝,陽光也薄醺似酒,挾裹霜凍刺膚的冰涼觸感。此時節,最愛往台北城區去。西門町看場電影,老天祿買滷味,買傳統的古早茶食,或懷舊點心。
我喜靜,他愛人群。走在熙攘長街,他一路亂哼自己即興編出的無名曲調,滿臉歡悅,步履如少年。我把手擱他外衣口袋,他緊緊握住,很感動地說:「冬天是豐饒的。我們倆好富足。」
街市冬意濃,但有十二月限定的專屬溫馨。自寒山下至繁綺紅塵的我,全身毛絨絨,一副泰迪熊模樣,似乎與西門町周遭的場景很搭——銀鈴,麋鹿,與藍星。耶誕音樂叮噹響,糕點屋飄出薑餅香。
這般的時空跳躍,十分魔幻。我的魂神彷彿還淹留於山間,與那些凍雨相連——食畢夜宵,倆人共撐一把傘漫步大學校區,往創辦人張其昀的墓所「曉園」,看迷離燈火。有時繞遠些,走音樂系大仁館外環道路,陌旁的紗帽山默然守護,安篤,平靜。有時循捷徑,走過籃球場側,逕行大忠館邊的曉園。
子夜華崗,闃寂無人,霧雨織就一襲淺灰簾櫳,將眼下的萬家燈火,輕輕覆蓋。多像舒伯特的冷和熱,雪和火啊!鑲點於淡水河畔的街燈,曲線悠悠,蜿蜒流去。隔著冬雨,煙濛濛的朵朵光束,忽漾忽明。那是台北城冰浸的瑰美彩影,寒暖共交疊。
而此刻,我竟身置如星如雨的萬重燈海間。
我偎靠他肩膀,貓咪樣的磨蹭幾下,羽絨衣擦出微弱窸窣聲;他側臉看向我,綻放欣悅笑顏。如夢的幸福感,讓我心與身都簌簌顫慄了——我覺得無比感激,卻也害怕。害怕幸福的轉瞬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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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近期新作《城與不確定的牆》,子易先生說:「曾擁有過愛的靈魂,即使死後,那靈魂也會不一樣。」
對仍活著的我來說,確確如此——霖雨冬夜,何其豐饒,何等富足!日後每當掉墮黑暗裂口,我便時時歸返此間;聽雨,拾取烘暖潮濕之心的柴薪,靜待當年爐光,重新映入我眼眸。可,對已在另個空間,他,是不是也同樣?
我沒有答案。
「不能失去相信的心。若能堅定地相信,前進的道路,會清晰可見。」「相信,可以防止將到來的劇烈墜落,並大幅減緩那衝擊。」子易先生這麼說。深信。
我是如此啟步前行的,懷中兜著雨與暖的回憶——而縱使冬風,縱使冬雨,當時的我們,是多麼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