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忻
咚咚咚、咚咚咚……熟悉的節奏感傳來,雞皮疙瘩如一條溼答答的水蛇,悄悄爬上了我的手臂,慢慢蠕動至頭頂。台北又進入了黑色的雨季,騎著腳踏車氣喘吁吁地返回租屋處,我屏住了呼吸,在破舊的公寓間艱難的移動著步伐,盡可能不讓自己的存在被察覺。
我的房間在四樓,而三樓的那扇紅色鐵門後,住著那個讓所有租客都膽戰心驚的阿嬤。佝僂矮小的身軀、花白的頭髮,阿嬤看起來一點殺傷力也沒有。我每天必須慎重的思考如何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迅速從一樓移動到四樓。
今天打工回來已經很晚了,租屋處外頭已沒有什麼行人,我先在樓梯口安靜地傾聽,確認四周沒有異樣,再快速邁開步伐,如疾風般竄上樓梯。
「嗚……啊!啊!」阿嬤的身軀突然撞上了那扇紅色的鐵門,張著血盆大口嘴裡念念有詞。
我假裝不去看、不去聽,便刻意放輕腳步,以凌波微步之姿越過那扇紅色鐵門,飛奔回房。
樓下住的阿嬤時不時會進入發狂模式,她會用拐杖用力敲擊家門紅色鐵門上的欄杆,再用尖叫試圖嚇跑樓上的惡鬼。在窄小的樓梯間,我們被迫享受雄壯的打擊樂,忽快忽慢、不疾不徐,時不時伴隨高亢的人聲,或淺或深的刺入耳膜。
回房後,我狼吞虎嚥的將已有些發冷的麥當勞漢堡吞入嘴裡。梳洗完畢後,關燈上了床。我對阿嬤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老住戶,兒女都不在了,所以獨居在老宅。
「哪裡有煙?我們什麼都沒看到。」
「你到底在幹什麼?操。」
房門外男士不斷的咒罵聲將我披著的睡夢用力扒開,我從睡夢中被驚醒,迷迷糊糊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三點。一定是隔壁晚歸的大學生在開趴,年輕人總是如此,本想就此忍耐一下,心想噪音應該不會持續太久,我包回被窩裡,貪念著短暫的餘溫。樓下的聲音還是沒有止歇,再次清醒時,我已經走出門外,正準備對男士們進行一場隆重的心靈教育。
「哪裡有煙?我們什們都沒看到。妳不知道半夜隨便把警察叫來,是要吃上社會秩序維護法的嗎?」男士們咒罵著。
噢,原來是警察在喧嘩,還好我沒有衝動下去罵人,不然可能也要一起被「法辦」了……。樓下的警察很生氣的告誡阿嬤不得在亂報警。阿嬤被嚇著了,唯唯諾諾的說著對不起,但還是堅持她報警是因為房裡有毒煙。是四樓的租客釋放的毒氣,四樓的壞人還會偷偷把眼睛摘下來,穿越地面,準確的黏在阿嬤的浴室門口,偷窺她不為人知的私密。
阿嬤算準樓上的妖怪出沒的時刻,用力敲擊房裡每一面牆壁,再捶打那扇紅色的鐵門。這樣妖怪會被震懾出牠們的巢穴,阿嬤傾盡全身的力量嚎叫,像是火山噴發,滾燙的岩漿熔去我最後的平靜。
我後來想可能是因為阿嬤總在屋裡焚香祭拜,煙霧在她老花的眼睛下才幻化成蝕人的鬼魅。應該是思覺失調症,但阿嬤不懂那是什麼,就像她不懂現代人用手機上網、用手機工作、用手機活著。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她會看著發紅的鐵門,用烙鐵將我們的夜晚燙出一道疤。傷了就得去治療,對吧?
北漂來台北讀大學,我和其他學生一樣在抽不中校內宿舍後選擇在外租屋,我租的是一間離學校不遠的分租套房,四樓隔成五個房間,頂樓加蓋又有兩間房。房東什麼都不用做就能月月賺進10萬呢!房東或許知道阿嬤的情況,所以才把這些痛苦發包出去給我們一同分享。
隔天我在五樓陽台收著衣服時,住五樓的女孩急促的從樓下衝了上來,說剛剛阿嬤又發瘋了,怕我遭遇不測,趕緊上來看看。
「你真的是衰神降臨,就在你搬來的前一個月,四、五樓都還被貼著法院查封的封條呢!」明明是第一次跟女孩見面,我們卻熟絡的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原來有共同的敵人可以促進人類的團結,所以太平盛世裡的人們才會那麼冷漠。她說房東在外欠了一堆債,整棟樓曾經被法院封鎖過,後來不知怎麼又偷偷轉租了出去。
「我可以參觀一下你家嗎?」我問女孩。
「可以呀。」她大方地答應,轉開了五樓右邊房間的門鎖。
房間內有一張雙人床、一張桌子,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女孩說她跟男友住在一塊,我笑著說這個房間還不錯呀,只是沒有獨立衛浴。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唄。前幾個月夏季時這裡就是白蟻群的樂園。」女孩說那些白蟻在房內舞動青春,後來女孩用毒藥毒死了白蟻,日子又恢復了往昔。五樓另一間房是租給一個李教授上學方便休息用。聽說李教授和妻子正在打離婚官司,他們是相差20歲的師生戀,一個提供青春貌美的肉體,一個提供攻讀學位的金援與人脈。指導教授和妻子原本互利共生,不過年歲漸長後,李教授的身材圓滾滾的,厚厚的香腸嘴總是愛說教,還老愛像訓龜孫子那般訓妻子,正值美貌的妻子便和外頭認識的小狼狗跑了。李教授死也不願離婚,可能是覺得不甘心,又或者是害怕餘生孤獨一人。
我曾在曬衣場見到瘦小的妻子用力磕頭撞地板懇求李教授簽字放過她。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妓女!」她聲嘶力竭地控訴。
李教授跪在地上,眼神空洞:「我們回到以前好不好?」
他們互相拉扯著,像兩頭在絕望中撕咬的野獸。我躲在一旁瑟瑟發抖,不知該怎麼辦。身為女人,我覺得李教授的婚姻一開始就很怪,但又不知是誰居心不良造成現在的局面。
要在台北找到一間能住的房子大概跟中樂透差不多。或是我純粹運氣不好,我不知道。開學前我看了幾間房,現在的房東很聰明,拍屋況po上網都會挑屋子最美好的角度。用可愛的布娃娃遮住髒兮兮的床、用近景角度掩蓋房屋歪七扭八的格局。美圖、濾鏡、磨皮,最後,再附上一份前房客真心撰寫的推薦文。不管那間房多麼糟糕、多麼像監獄,總會有一些北漂的窮學生趨之若鶩。
人生嘛,能活著就好。
(第27屆台大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