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時晴
約莫在2004年,我開始嘗試「不分行」的詩作書寫。在這之前,我也曾在《曬乾愛情的味道》(2000年)裡寫過不分行的創作形式,但僅是少數。大量書寫不分行詩作則啟於2004年。當時我正處於生命情境的低潮時期,經常在疲憊不堪的工作勞累空擋隨手潦草寫下一些靈光乍現的生活感悟與懷想,由於時間被緊密壓縮,所以這些記錄便自然而然多以如行草般不分行形式呈現。但直到2006年我才有時間回頭整理這些隨手記下的創作筆記,並且真正大量以「不分行,只分段」的形式創作詩歌。後來,這些「不分行,只分段」的創作首批被收錄在2007年的《閱讀時差》一書裡。
瘂弦曾說:散文詩絕非散文與詩的雞尾酒,而是藉散文形式寫成的詩。羅青則認為不如以「分段詩」的名義,來區隔西方波特萊爾以降散文詩概念的混淆。而也就是在整理《閱讀時差》的過程,我不禁思索起「不分行,只分段詩歌」的另一種更簡約,更具音韻律動呈現的可能性。這個想法的發想是來自我對不分行詩作通常直接被粗糙界定為散文詩的叛逆和質疑,因著這個質疑的念頭,我想嘗試找到一種詩歌呈現方式,那就是詩作表面上雖以不分行形式呈現,但一旦去除標點符號,拉開句式後再度分行,他們依舊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分行詩作,且沒有被任何散文贅詞稀釋掉詩質內的凝鍊精純,靈動轉折跳躍和樂韻節奏的鏗鏘明亮(這些關乎節奏的細節也包括頓號、逗號、句號在語速上產生的節奏快慢和拍速); 進而能跳脫某種所謂「常見」散文詩式的情節營造和敘述性格,以及散文詩似是散文與詩彼此嫁接分娩的兩棲物種之刻板扁平印象。這時,我想起了古典文學裡的「詞」——這個在古典文學的歸類中,形式上最接近現代詩長短不一樣貌的文類。
我個人對詞的興趣一向高於詩,尤其偏愛宋詞。在上述的實驗心和對詞的熱愛裡,我開始大量閱讀關於宋詞的文本和論述。爾後因「詞」此一文類而啟發想像,參考詞牌樣貌書寫創意延伸的詩詞形式。在2016年詩集《我們》一書中,我首次大量整理這些試驗作品,先整理了44首發表。當時我暱稱這些詩為「倚聲詩」,後來因覺得「倚聲詩」三字有些拗口並希望這些詩作能更具開放性與延展性,便正式命名為「詩,餘」系列。「詩,餘」系列也可算是對「詞」的模擬書寫,變革創作,以及逆襲反叛的可能性。當然,更是對古典詩詞的致敬。
《詩,餘》是我的第五本詩集,《詩,餘》總共收錄100首詩,是我對宋詞致敬的一本詩集。開篇首句〈風景(路過)〉便是模擬〈十六字令〉的字數韻律而寫,整本詩集內的詩最短16字,最長不超過240字,並分成單調、雙調、三疊到四疊,四種句式。
詞牌的種類繁多(《詞律》共收660調,1180餘體。《詞譜》則列826調,2306體),但常用的詞牌中最短的〈十六字令〉共16字,最長的〈鶯啼序〉240字。從小令到慢詞,從單調、雙調、三疊到四疊。其語言格律的要求,包括字數、字句、平仄、押韻、對仗等語言和語音上的「精密細節」,讓我感觸最深的是古典詩詞中對每一個用字遣詞的細膩與謹慎。對我而言,這便是對語言最誠摯的尊重和「借用」。
當然,語言經過無數時代的淘洗、化約、變革和擴展,古典格律中的語言規範許多時候其實並無法完全套用在當代的中文詩語言創作中。但其中許多關於對語言和語音精密計算的概念則永遠通行不變。在閱讀這些古典詩詞的過程中,每每讓我不禁讚嘆其精準且細緻的語言表現。
如同我在詩集《我們》的後記中所言:「這是一趟有趣的語言朝聖之旅,也是追尋語言美學的不歸路。所有語言行旅中所見、所聞、所思,都將會是讓我繼續探索語言內裡的動力。因為探索而深感的不足,因為對語言無法歇止的愛情,也因為遠方鼓聲隱隱的招喚,所以得繼續邁開腳步,繼續往下一座城市前進」。希望,「詩,餘」這一系列對詩詞的實驗結果能接近自己對詩的核心想望,而對詩的純真信仰也將繼續驅動著自己不斷往前,經歷與試探。
姚時晴「詩,餘」系列作品:
風景(路過)
你。路過別人的風景。我留下,自己的眼睛。
海老屋(聽海)
夏日的牛角灣,滿佈根鬚,沿肉質的沙灘,緩慢攀緣單葉互生的碎波浪。
我們側耳傾聽,夜的單曲。耳蝸終日瘦小棲居著,海的鈷藍藤蔓。
神之(瑕疵)
拆開夜的零件,將月的螺絲抽出。不規則的時間,組裝成菱形的,日子的積木。
我的詩,這微小,曾經失傳的技藝。是神窯燒我的靈魂過程,殘留的瑕疵。
金牛兒的(夏劑)
夏的劑量越來越重,蟬卻夢見自己將活過冬天。
如何嘶鳴而不沙啞著自己的夢,拉長一輩子的歌聲,獨自唱響寂靜的山林?
詩意(黑蕾絲)
我想像字裡行間疏落的音節,在語言皙白的頸後鏤空。黑色蕾絲般,裸露出文字的背。
每首詩是如此性感,如同語言一向不適宜多穿。
白瓷燒(齒痕)
咬你,用白瓷窯燒的乳牙。讓你微微疼痛,卻不留下任何傷口。
從此,你的肌膚,有了兩道雪白刮滑的齒痕,冰涼且帶著冬季蝕牙的甜。
豹皮(為你讀詩)
你正讀著我為你寫的詩?咀嚼一個聲音,像咀嚼一種騰躍的姿勢。或聆聽,風掠過灌木叢的雷鳴,閃電千萬株花開的樹。傳入耳膜,是鼓錘敲擊這詩的獸皮,豹紋身過的,繃緊整座森林。
冬日濕地(遺神)
薄光步行其間,連神都輕聲細語的六月。時間被記憶的犬齒咬碎,散落灘地,時針與秒針的餅乾屑。
我多麼想安靜,在此度過每個慵懶的下午。像隻蟻,緩緩搬動時光的碎屑。如同海,日夜不斷推移每顆沙粒。
雨夜(臨檢愛)
雨在窗外疾走。夜奔馳而去。你的聲音存在已久,只等待一個手勢將它敲響。快步踩過我的枕頭,每條溪流都有酒駕的魚游過,在最深邃的夢境被愛臨檢。 其實我常想起你,雖然我不再對你說黝黑的話。但總在雨滴敲擊夜的屋簷傾刻,在夢裡,提早為你下完整座海洋。
驚蟄(頓悟)
隱身古卷之中,臨習歷史的皴法。
整個唐朝的巷弄,願為一襲水墨色的袈裟出家。
三月,有人尚在書齋找尋佛的蹤跡。蜉蝣卻早在雷聲,聽出春,緘默的玄機。
憶(安徒生的魚)
寄給你的風景慢了幾個色階。在你草木蕭索的視網膜,我為你,遞來去歲的珊瑚礁,夏日的音樂祭,修剪成一隻貓的自己。蹲踞屋瓦,舔舐帶腥味的回憶。
你在時間的冰櫃凍結鯨豚,雪白一座島嶼的海岸線。那些凍結的濤浪,形成奇險的青春。斷崖般,讓日子驚嘆卻難以攀登。
曾有船隻在巷口出現,左右我的路,讓雙腳不知不覺長出了尾鰭。
白貓(豢養愛情)
發現,所有豢養愛情的語言都無濟於事。再美的訴說,也無法消除空無的事實。當我想起你,它在屋簷徘徊靈巧躍過我的詩。用口舔淨殘餘的魚骨或魚骨中殘餘的海,的澎湃。不假思索的愛便輕易溜滑下來。落入碗盤或漁網,掙扎著刺與情感。
我嘗試垂釣浪潮,讓澎湃湧入空寂的心房,在心房注入盈滿的月亮。滿潮的,不是西海岸,而是我的左胸膛。
但再美的訴說,也無法掩飾空無的事實。一隻貓,叼走一些憂愁,自我的胸口,離去。
鬼未(愛情花)
你以一朵花的姿態,再次經歷另一種死(或存在)。游移。在人的遺憾和神的蒼涼。
(含苞,盛開,枯萎……凋落。凋落,其實是開啟另一種復活)
與其成就神祇的孤獨,你寧願幻化一株鬼魅的植物。招喚群蜂飛舞,勒令粉蝶迷途。讓戀人依循香味覓尋輪迴的千萬次結界。
風日夜,臨摹佝僂的老樹,月光浸染絲絨藍潟湖。愛深澀如詩,反覆複製一個半形字。
梅說(另一盞燈)
在另一盞燈裡行走,我體內的螢火蟲,棲匿著十三季的月晷。
花苞微量綻放,這是上弦月在墨林安靜,燃放水煙霧。
麝香,楓糖,藍莓,冰片,蒙面的殺手。霧正沁寒撥快我,像指針撥快一台廢棄銹綠的古鐘。
山的耳語,蜜蜂的酒話,時間的小塵灰,花萼內部隱隱爆裂的火焰。夜梟鎮夜即席翻譯,那些關於,未曾挽留的夏日與來不及儲藏釀製的璀璨。
避雨(蝶蛹)
蝴蝶暫時停留瞳孔,虹膜分娩出蟲卵。比鍵盤更容易震盪的,琴槌、馬林巴、共鳴管。比迷迭香更接近盛放的,萼片、蜜腺和孢子囊,正裹覆蛹繭,羽化嶄新的花園。
柔嫩而斑斕的翅膀,拋光風的粗礫面,並將繽紛飛舞的秋日,闃寂無聲,默默嵌入妳的眼。
突然……被某個字音瞬間扎裂的寧靜,有針尖的雨滴,開始,滴漏亞麻層層縫紉的闊葉林,滲透滿佈烏雲的紙張。
妳該學會斂翅,在一場詞語即將滂沱的大雨,棲身輕音節的枝幹,躲避愛情。
姚時晴簡介
姚時晴,現為台灣《創世紀詩雜誌》執行主編和《中華日報》專欄作家。著有《曬乾愛情的味道》、《複寫城牆》、《閱讀時差》、《我們》、主編《鏡像:創世紀65年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