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愛耍花槍

 文/圖 劉惠芳 我始終愛看戲,關心廟坪戲台,所以對仇英版《清明上河圖》特別鍾愛,因為最初就被它開捲那個鄉間大戲台吸引,看到畫面的戲已開鑼,台下坐滿觀眾,遠處樹杈上還有看戲的,與我童年看到的戲台最像。 最近福昌宮廟坪又要演平安戲了,這是一年兩度的第二次祈福大戲。 我並非梨園子弟,當年只是樂天知命石潭小村民,胸無大志就愛戲台的熱鬧喧囂,關注演戲人在廟會的忙碌奔波。當年我甚至會耍花槍,舞弄好看槍法,其實並非真功夫,可能與老家緊挨著廟坪,離廟門口不超過二百公尺,離戲台子更不過一百公尺有關。 記得廟坪平安戲堵擁時,人頭鑽動,老房和戲台之間有棵橄欖樹,演戲時樹上爬上至少三個看戲人,總也有人拜拜後要遊逛飛鳳山或飛龍山,那就是搭遊覽車來的外來香客了。十幾歲時聽到戲台上的胡琴或嗩吶,便忙著拆下老床上被罩披上肩,學做花旦的顧盼生姿千嬌百媚,念著也唱著,再拿起雞毛撢子,耍起花槍… 戲台前後台由大布幔隔開,左邊有上場門右邊有下場門,自然就見「出將」與「入相」,兩門之間總有一桌兩椅道具,桌椅可裝飾也代表戲裡的書房、酒館,或宮殿、帳蓬。戲台由四個大木墩支柱,戲台背靠石牆,牆上即戲子的後台,當年我趴在那兒總探見許多戲子的後台真相,演小生的竟然正在哺乳,我從此不再著迷那位「男主角」,發現演老皇帝的只是廿歲不到青年,發現薛平貴竟是鄰村一位老姑婆… 我愛看戲,午戲多是刀槍武戲,夜戲多是情愛文戲,民間地方戲曲有悠久歷史,舞台上既有江河,也有陸地;既有皇帝,也有店小二;能上船也能下船,有洞房花燭,也有斬首示眾;上下可能數千年,縱橫可能幾萬里。每次演戲我家祖母都讓我把她的老竹椅拿到廟坪占好位置,惟恐太遲會沒好位置,其實印象中沒有什麼人久坐看戲的,廟坪上下場階梯至少可容三百人,祖母在演戲時也總呵欠連連磕睡不斷,但是她醒過來時一定知道劇情,這是我始終沒想明白的,也許一生勤奮勞作,戲台下是她真正的生養休息? 當年我們這些孩子誰不會耍點簡單花槍?不論單手或雙手,小學低年級時好像都是從雞毛撢子開始練的,小學高年級再換竹掃帚桿。戲台上不單有武術也有舞蹈,更技巧的說,就是雜技。雜耍與道具帶有歌舞,年齡漸長便想像千金小姐與公子相會故事,布幔幕後絕對有後花園,或涼亭,或古井,或迥廊… 孩子的我,愛在演戲人未上場前趁廟公不注意便跑上戲台比劃,上場學仿花旦比劃蘭花手勢,台步姿態姍姍猶穿水袖模樣,俯看觀眾席像看十丈紅塵,記得戲棚後台面積不大,緊湊而豐富,戲班子總也有十來個人。觀眾席分散上下廟坪,椅座自家個人自理。觀眾不固定,有為祈神來看戲的,有一時興趣只看一半就走人的。如今廟坪早已無秩序,也因為少見平安戲職業演戲人高水準純粹演出。 記得當年還有「搓把戲」,廟坪不登台也平板唱戲極精練,也就是常以一技之長吸引觀眾,販賣大力丸或狗皮膏藥的賣藝人;半世紀前更聽說黃俊雄布袋戲團會來,聽說有人曾用白蠟軟化做出史艷文與藏鏡人的臉龐,一直就想等戲團來時共同演出。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地方戲面臨生存危機,因為真戲子老去觀眾流失,舞台技藝失傳,演員一年不如一年,電腦電子樂代替,新一代人的舞台藝術不可同日而語。有人看這問題應屬文化搶灘,有人鼓掌該扔即扔。其實小村平安戲仍定時演出,我不愛稱它「野台戲」,因為它並不「野」,它曾長期以活態方式表現傳統地方戲曲,絕對是有地有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我的書桌旁永遠掛著一把雞毛撢子,回想遙遠耍花槍舊影,人生豈不就是一台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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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早晨,遇見一則童話

 文/攝影 劉英俊 晨起,打開簾布,一股安靜自落地窗外靜靜流入。 將亮未亮的天空,清澈而安詳。 或許是昨天颳了一整天的風,入夜後又下了一陣陣的雨,把天空整理得乾乾淨淨的,也不見來往人車的吵雜聲。 太陽還沒露臉,但東方的天空已一片通紅,殘月還高掛西邊的天空。 於是拿起相機,走到陽台。   檢視照片,突然讓我想起過去學習外語時所讀到“Heinzelmännchen”的故事。他們是一群勤快的小精靈,在夜深人靜時幫人做些諸如裁縫之類的家事,於天亮之前悄悄回去,不讓人類看見他們。 昨夜,許是這些小精靈來過了吧。 我想。 他們不僅把天空整理得乾乾淨淨,同時把熹微的晨光擦得澄澈亮麗,讓太陽得輕鬆用第一道紅光把這城市剪成一則讓人想坐下來傾聽的童話故事,也把忙了一個晚上的月亮洗得淨淨白白的,讓月亮快快樂樂回家去。 今天早上,很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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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黑森林幸福華爾滋〉放對地方是天才

小騎士稱職地做好遊行隊伍前導的工作。 文/攝影 李燕瓊 入秋第一天,google首頁的橘黃刺蝟馱著落葉的圖案很溫暖可愛,看著好歡喜,彷彿一掃全世界疫情膠著的沉悶不安。 終於,因為疫情幾經停課、復課折騰的德國小學開學了,放學後就看到好多小朋友手上捧著大形甜筒、裝滿禮物的彩袋,他們興奮地說笑著,看得我都開心了! 你還記得小學開學第一天的心情嗎?那可是人生大事啊!所以,不少德國媽媽會DIY這種Schultüte(入學彩袋,也可在文具店買到現成的),裝滿多采多姿的禮物,如巧克力、HARIBO小熊軟糖或餅乾(德國有些地方因此稱為「Zuckertüte甜點袋」),或文具、小玩具,或其他小朋友希望得到的禮物,除了慶祝「長大了,從此開始學習之路」,也可稍微減輕第一天上學的緊張。這行之200多年的傳統習俗(起源於1810年德國薩克森州),已經成為入學儀式之一了。(突然好想再上小學啊) 拼貼著彩色可愛圖案的Schultüte是德國小學新生的禮物。 這古老傳說中的故事說學校裡有一棵Schultüten-Baum(入學彩袋樹),如果那樹的果實(即Schultüten)已經成熟可以採摘了,就是第一次上學的時候了。 「小大人」的感覺有點自信的小驕傲,比如這位小騎士。 臉書跳出我市Staufen艷夏Weinfest(葡萄酒音樂節)的回顧。揭幕儀式遊行由小騎士前導,德國那幾天爆熱,太陽也大,小騎士在高溫下穿戴整套騎士服已屬不易,而且全程騎姿直挺優雅,在暫停等待後面隊伍跟上時,始終耐心微笑著,從容自在,溫柔陪在旁邊的年輕媽咪做了很好的示範。 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說:人生就像一場戲,重要的不是表演的長短,而是表演得出色。小騎士也表演得太出色了。 和這位年輕媽咪小聊一下,說兒子從小就是馬迷,有一天看到電視上的馬術表演,就很認真地表示他要學騎馬,她馬上為兒子找了馬術老師,她不求兒子有多了不起的表現,只希望兒子「學其所愛,愛其所學」,快樂地成長。 孩子從小培養,未必一定要「贏在起跑點」,但給孩子自信的快樂,和正確的人生價值觀,以後應該會更有餘裕地從容、沉穩應對成長路上的問題和挑戰。 和住在下薩克森邦的德國人妻小莎聊起小學教育,最大特色是:沒有學習壓力,小學前兩年不打成績等等,沒有考試,成績單上只有評語;也沒有寒暑假、春秋假作業虐心寫,沒牽掛任性玩到飽。(懺悔一下,小三暑假貪看瓊瑤小說來不及寫完暑假作業,偷偷撕掉二頁國語作業本,很慚愧還獲頒暑假作業第一名) 小莎不特別期待女兒的學習成績,但灌輸女兒「學習靠自己,自己的學業自己負責」的觀念,更重視「因材施教」。她一雙女兒頗具「手做創意」天分,在聖誕節、生日、母親節等特別日子都有很棒的創作,小莎全力配合與鼓勵,我很認同「放對地方是天才」,如奧運金牌桌球國手小林同學。(所以,我小學貪看瓊瑤小說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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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消失的戀愛巷

 文/張燕風 圖/雨順 大頭衝著我大聲喊:「欸,魚丸,今天我們送了那麼多貨到基隆,明天要送去金山的那幾家也安排好了。這次漁船帶回來的貨都送的差不多啦,成績不錯噢」,「老板你應該高興了,可以收工了嗎?大家都累了,請我們去喝一杯吧 」。 大頭和我是同學,雖然他一直是我家漁產公司的打工仔,但和我早已情同兄弟。工作之餘,我倆常常一起去喝杯啤酒。漁人碼頭邊上的那家酒吧佈置成夏威夷海灘情調,氣氛慵懶散漫,冰啤酒很順口,令人放鬆。大頭說:「欸,魚丸,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個同學,長的很秀氣的,家裡開米廠的,那個『米粒』?她和她老公從歐洲回來了,她還要在台北開畫展呢!」大頭捉狹的擠了擠眼睛,「好像你以前和她很麻吉嘛。怎麼樣,要不要一起去看畫展,給老同學捧個場?」 這時唱機傳來潘越雲渾厚低沉的嗓音,唱著: … 阮也有每天等只怕等來的是絕望 想來想去不凍辜負著青春夢青春夢 不是阮不肯等時代已經不同 查某人嘛有自己有願望 …   幽幽的歌詞讓人突然感到鬱悶。 我仰頭喝完啤酒,拎起了背包,和大頭說先回去了,就這麼不自覺的在路上走著。天有些小雨,但是不冷,地上柏油路面雨水的反光好像看到我自己的倒影。這個時段街上沒什麼人。嘿,我這個魚丸,怎麼又走回到重建街這個路口了呢? 記得以前米粒每次都故意說我是出海打漁暈船才走到這裡的。米粒家開的碾米廠幾年前關門了,淡水的舊商業區都搬到現在的老街附近。中學的時候,我總有藉口放學後和米粒一起走出校門,然後很「順路」的陪她走到重建街的這個路口。每次我們拾階而上,快到米粒家那條小巷子岔口時,她家的小黃狗就會狂吠飛奔而來,我總會摸摸小狗的頭和它玩一陣子再走回家。 米粒要穿過的小巷就是傳說中的「戀愛巷」。淡水曾經有位作家「王昶雄」和美麗的畫家「林玉珠」談戀愛時,每次約會都會手牽手走過這條小巷子,因而傳誦出一段佳話。 當年不知道為什麼自已每次和米粒走到靠近巷口,心都會怦怦跳。米粒常喜歡在巷口附近看許多藝術家來這裡寫生。望著青山綠水.粉藍彩雲和紅頂磚瓦,觀音山也總是千變萬化。米粒說過她將來要畫盡家鄉的好山好水。 米粒後來如願搬到台北讀大學美術系,只有在她每次回家看望家人的時候我們才會見面。 哥哥和我接手了父親的漁船和家業,我就沒有離開過這個臨海小城了。米粒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坐在石階坡上,相互望著,米粒問: 「你有什麼打算呢?」我回答,「船進船出,大海依舊。」米粒猶豫了一陣子,小聲的說她要去英國留學了。我愣在那裡,一時不知說什麼。她站了起來,轉身朝她家的方向走去。我心裡喊著「我會等妳!」,但沒能說出口,米粒的影子在巷口逐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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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散步,在雨中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為了一顆貝果,我撐起傘,走在雨中。 原本該昨晚到店取貨,但雨越下越大。地下道在夜間更是沉默,我得穿越它,來到這座城市的背面,背面經常路燈不明,我常常很怕某些安全失守。 步行是好的。朋友說身心不快之際他外出步行。有本書專寫步行的哲學,日人在大疫期間以步行取代舟車。而朋友的步行是為了細覽城市風貌。 我的步行在二級警戒中變得很隨興,為了一顆貝果,而下雨天能吸引我的地方,在於人們都避雨而去,路面喧囂短少,雨梳理繁鬧成為淡然的鄉野,我於是更有包場式的快意。 因下雨,所以著棉麻連身裙,雨的傾刷就不會塗鴉在長褲上。我從圳道身畔走過,更避開雙側的單行道,撐傘凝聽雨,我亦在透明傘下呢喃。行走時想像自己是株百年槐樹,步履便不畏雨襲的鏗鏘起來。 地下道的睡眠很沉,我許願自己也能如此,別再與深夜私纏,而又醒在太陽尚未轉醒時。地下道的睡眠猶然持續,也許我生命的坑洞若要自行填補,比他們還怯懦。   走向城市的背面,窄仄之後豁然開朗,但雨漸形咆哮。小火鍋店、芋頭三明治、紅豆餅依然營生,豬的軀體血淋淋吊掛在攤位上方,任人秤斤採買,那間蒸餃、小籠包不斷冒出炊煙,後頭的豬肉很快現身幕前,變成頂尖的庶民小吃。 我越過重重不變,然而,偶有幾間商家遷移他處,另有幾家則銷聲匿跡,但這座城市的輪軸轉得迅疾,恰似速食愛情,荒頹的沙漠又重拾綠洲,優惠折扣中。 突然想起前幾天在服飾店哀悼過它的空曠,但我也哀悼自封以來逐漸肥碩的身軀,朋友說那是水腫,只是我的腰竊竊以為不是。因著身材變調,我得購進幾件寬鬆的。那時節細細挑取比價,耳畔傳進Michael Jackson〈heal the world〉,每次聆聽,我都深受洗滌,忽然在比誰都還空曠的內心中下起高調的雨。前幾天。 而此刻,我穿越馬路,雨的乒乓球打在我的傘架上,粗獷咆哮,我走進麵包店取貝果。架上滿是折扣品,但家裡的冰箱無法吞納許多,就像原本該滿足的生活,給太多物質或關愛就會不適地想要嘔出。最後我只買一顆貝果。走出麵包店,城市溼答答,但我的步行尚不夠飽足,於是查閱大粉粿,據說是此座城市獨有。 持續穿越巷弄,取徑不同往常,許久沒運動,心底暗生止步的雜音,然而陌生路線帶來驚喜:鯛魚燒、快炒店九層塔蛋香、洗髮店咖啡廳異業合作、豆漿味噌店、素肉包、泰式蝦醬炒高麗菜、越南生春捲。車的喇叭鳴得響亮,經過我旁時撈起大片水花;有些則善於禮讓。 離目的地越走越遠,繞路了,但旅行中繞路是常見(人生亦如此),地圖永遠在雄性的腦海形成架構,我是嗜字者,且生疏於數學的直線斜率。雨越形狂妄,google地圖要我從9號走到212號,我已經些許頹圮,畢竟這是近兩小時的遠征。 但我想像自己是徒從,正朝聖,朝聖哪有四季如春,如今牛皮防波水的小白鞋已然輕微泛濕,路該延伸或者撤退?心裡的聲響敲得我左傾右斜。 盜壘成功,畢竟大粉粿再過半小時就收攤,我要老闆娘別加肉,一隻雪白毛絨小狗悠閒步出,乃狐狸狗,我在心底向他問好。大粉粿在半小時後成為慰藉我的美食,純樸嫩白的粿中只裹豆芽菜、碎蛋。我的細胞鼓掌叫好。 但在未抵達的半小時前,我穿越粗大如勾針的雨林,揣想自己為什麼依舊步行,幾度想搭公車、招計程車成為街衢長嘯而過的流矢,然而為什麼依舊步行?是不是複製許久沒有的縱遊?尋找陌生感、歷險感,那人類親近冒險又躲避危險的基因,顯然正發作。 安穩過日子恰若吃飽飯後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魂魄,生活中總需要幾道難解的數理習題,敲碎水泥樣板的大腦,所以在行走間開始擔憂雨會不會過度任性。我低頭看見水流疾走,於低窪處漸形窩流,捲義大利麵似的,時雨量爆炸,沒有認真疼愛地球的後果,而路面多有青春痘疤,凹槽,我避開蜂巢般的水鄉澤國,小心翼翼盡量不滑倒。 擔憂的時候就忘記出走前擔憂的事了,諸如某些不可逗留的情感,雖知終究蒸散殆盡,但難免夢裡繾綣。當憂心轉向,疲困已極時,人無法思索其他而只能規律地向前時,規律,讓人舒服。 一身濕透返家,換衣著,將報紙揉團填進濕透的鞋裡,知道經過一兩夜它就會乾爽如初。我吃完大粉粿,又吃完貝果,一陣睡意襲來,但我要自己不被睡魔攫抓,得把今日的一切記錄下來,因為我從城市的背面回來,並掀翻出它嶄新的一頁。 雨停,天空雖仍陰涼,但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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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畫裡的謎

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花影 蔡莉莉 油畫 40x4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 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沿著街市的氣味,轉入巷弄,老榕悠悠緩緩指向天空,陽光與樹葉虛實點畫,漫漶成一地不易辨識的草書。空氣是安靜的,隱隱蒸散一股鄉間小路才有的花香。一排舊昔時代的日式屋舍藏匿樹叢中,彷彿安養院裡一起慢慢變老的老人,無聲的,石化的,像被忽略的風景,被遺忘的溫柔。 曾經身在其中的既視感,召喚出記憶裡關於日式老屋的回憶。想起年少時,初到畫室學畫,日式庭院中綠光晃動,呼吸間盡是草菁和泥土的氣味。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脫鞋,走入重新整建的日式老屋,以歲月熟成的木頭氣味填滿室內,彷彿連牆上的掛鐘也被薰慢了。我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在整牆的書架上,一冊冊的舊書,像是一則則作者以時光書寫的人生故事。 抽出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一翻開,旋即掉落一張太宰治的照片。多年以前,曾至東京的玉川上水尋找太宰治終結生命的投水處。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厭世,再三奔赴暗潮翻動的流水?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無人的午後,日式老屋內一片靜悄悄,滿窗的綠,陪我一起躺在空無一物的木地板上。想像自己是一株從地板長出的植物,想著想著,不覺沈沈睡去。 夢裡,我正穿越老屋的甬道,觀看著迴廊兩側的掛畫。第一幅是油畫,男子立於畫中央,黑狗跟在身後,葉片飄落一地,彷彿可以聽見踩碎落葉的足音。畫面的背景是晨霧瀰漫的樹林,灰綠的色調像極了柯洛迷濛著詩意的風景畫。男子的臉龐看起來就像太宰治,他的表情哀愁中帶著一絲嘲諷,像是一個矛盾之人,身陷不幸,卻又極力想征服不幸。畫中的黑狗,使我很自然地想起太宰治在〈畜犬談〉文中提到的那隻流浪狗,自練兵場一路跟回家而被收養的小黑。 「我討厭狗,甚至是憎惡到了極點。」耳畔傳來男子的聲音,然而,四下無人,我以為我發生了幻聽。錯愕中,太宰治的五官跳出畫布,飄浮在三度空間,簡直就像電影《哈利波特》裡出現的畫面。我忍不住問他:「你就是遷居東京前決定遺棄小狗,還差點用毒牛肉毒死牠的主人嗎?」 畫中的太宰治沒搭腔,似乎要我當他不存在似的。他掏出香煙,點上火,吸了一口,眼神望向遠方,陷入沈思。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開始變化,彷彿進入不輕易讓人讀取的幽暗記憶。 太宰治在〈畜犬談〉中如此描述狗:「只是一味地看飼主的臉色?即使挨揍也夾著尾巴默默不語、逗家人笑。」文中的狗主人即使厭惡狗,還是收留小黑,像餵嬰兒般的把牠養大。平日遇狗卻依然害怕,總是趕緊堆起笑容,委屈繞路。不免猜想這位狗主人,正是平日害怕看到別人生氣的臉,慣常採取示弱外交的太宰治本人。這也使我想起自己,遇見惡聲惡氣的人總是閃避,缺乏正面對決的勇氣,不知不覺中,讓渡出心裡一些重要的什麼。 第二幅是肖像畫,以暈塗法呈現古典油畫的深褐色調,帶著一種達文西〈蒙娜麗莎〉的神秘氛圍。畫中人物我一眼認出正是坐在東京Bar Lupin酒吧一隅的太宰治,他雙腿盤坐高凳,穿著雪白的背心襯衫,打了領帶,嘴角略帶笑意,看起來英姿颯爽。 望著畫,我不禁想:「怎麼會如此玩世不恭,讓大好人生走向失序,走向毀滅?」真想鑽進太宰治的腦袋裡,挖掘他到底在想什麼。 畫中的太宰治彷彿看穿我的心思,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很無賴?」濃厚的酒精氣味,隨著他的話語飄散在空氣中。我突然感到悲憫,有某個地方和太宰治悄悄連結上了。慣於自嘲而不嘲弄別人,同樣是幽微易感的心靈啊。 「人生實難,每個人都有生存的辛苦,不必感到抱歉。」我說。 太宰治動了一下嘴唇,好像要說什麼,但也僅是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別人不懂太宰治的,我似乎懂了,逗人發笑的小丑,是不輕易對人傾訴憂傷的。他的憂傷藏在凹陷的眼窩,藏在消瘦的雙頰,藏在刻了直線的眉間。 卡在生命邊界的太宰治,始終沒有放下他的筆,即使身心極度虛弱,經濟壓力如影隨形,依然為了生存奮力尋覓活路。他在《文筆》中寫過一段話:「人們只要求作家要謙遜,使得作家誠惶誠恐謙虛到卑躬屈膝的程度,把讀者奉為主人,將自己的私生活攤開到無可再攤。不好意思,我賤賣的是作品,不用連作家的靈魂都拿出來兜售,我才想要求讀者謙讓一點呢!」我看到一個創作者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拉扯,明白那種心裡住著兩個自己,日夜不停互相為難的感受,我開始對他感到莫大的同情。 迴廊的最後一幅畫,是故宮的水墨人物畫〈韓熙載夜宴圖〉。發黃的卷軸上,宮廷畫家顧閎中鉅細靡遺地描繪了大臣韓熙載夜夜聽樂觀舞的歡宴場面。不可思議的是,五段畫中出現的韓熙載,皆被置換成太宰治,太宰治的臉分毫不差地嵌在高帽子下。這樣的錯置,使我連想到太宰治經歷的二戰動盪和韓熙載面對的李後主終結,二者之間有著極為相似的無能為力。滿腹主張卻不得不選擇沈默,只能任酒缸釀成一個無法言說的自己。 太宰治曾在《文藝通信》中說:「一個人若是處在什麼都不想做的失志狀態,表示他很健康。或至少,是在一種無憂無慮的心境中。否則,君看上至拿破崙、米開朗基羅,下至伊藤博文、尾崎紅葉,這些人的功績,哪一個不是在瘋狂狀態下完成的?沒錯,絕對是這樣。所謂的健康,是屬於心滿意足的豬,鎮日愛睏的小狗。」潛伏體內的肺結核,持續地嚙食著太宰治的健康,酒精成癮也不斷糾纏著他。就算他跟小狗一樣安靜閉著眼,也只是肉體不聽使喚的假寐罷了。 此刻,畫中戴著高帽子的太宰治,喃喃說道:「或許所謂的大人,總是像這樣勉強地活著。」我看到裝瘋賣傻的他背後的脆弱悲涼,我看到生活敗北的他對人生疲憊已極。生命的盡頭,似乎已有一道急流等在那兒,濃重的死亡氣息,不斷不斷地逼近,終於使他絕望的以為,放棄生命是脫離困境的唯一救贖。   就在此刻,我醒了過來,太宰治的存在幻象完全消失,我好似和遙遠世界的一個自我殘像擦身而過。回到現實,只有我一人獨自存在於這棟寂靜的日式老屋之中。 走出屋外,庭院後方是一條隱密小徑,不知從什麼時候就已經存在,看起來就像夢裡太宰治和小黑狗散步的樹林。我打開畫布,靜靜描繪樹梢之間晃動的花影。 隨著日光飄移起落,我停下畫筆,思索那些存在於時空斷裂夢境中的一切。蓋上畫箱,彷彿夢中的畫,不再是謎團,而是封藏,那個和太宰治同一天生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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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隨身聽

文/攝影 黃美綺 跟兒子散步時閒聊起了那台早就壞了的隨身聽,儘管壞了多年,我還是收藏著,捨不得丟,因為那是爸爸送我的。我跟兒子說自己當年不懂事,讓爸爸買這麼貴的東西,爸爸卻二話不說就答應我了。後來想起總覺得愧疚,養我們幾個孩子已經很辛苦了,當年賺錢更是不容易的啊! 爸媽難得出外旅行,因為總有做不完的農事,也捨不得那一大筆的花費。當時當村長的薪水非常低,所以單位偶爾會辦一些出國的活動做補償,那一年辦的活動是去日本旅行,爸媽能夠放下家裡的事出去一趟,真是正確的決定。出國前,爸問我要買甚麼回來嗎?我心裡想的就是隨身聽,對我來說,那個年代有隨身聽是極度的奢侈品,是愛我的爸媽買給我的奢侈品。 兒子說很想看看隨身聽長甚麼樣子,其實我也很久沒拿出來看了,趁這個機會拿出來跟兒子回憶一下,兒子拿在手上把玩,直說這東西也太酷了吧!還可以聽廣播耶!按鈕打開隨身聽見到裡面空空的,問我怎麼沒有東西?我笑著說:要裝錄音帶啊!兒子瞪大的眼睛的說:喔!原來是這樣啊!那個表情讓我覺得可愛。對這一代的孩子來說,錄音帶是古董了吧!對這一代的孩子來說應該不多人會知道隨身聽是甚麼吧!科技走的太快了,而回憶卻只是幾十年的歲月而已,竟然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差距。 老東西,現在與兒子一起產生了新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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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西藏行旅掠影

文/攝影 翁少非 羅布林卡的鵝黃鎖住原型的秋意 昨日,雨後曬書,重讀晴天《誤闖西藏的輪迴》時,不免憶起七年前的西藏行,諸種風情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認真說,這趟西藏之旅,可是好多個因緣加總所促成的。 若不是十四年前在台南大學辦的研習會上,能巧遇筆名晴天的林湘萍,又蒙她贈送這本簽名書;西藏,這個在許多人心裡想了千百次的香格里拉,也只是個遙不可及的神秘國度,我連想都不曾想過「可以去」。 初見林湘萍,對她那奔放的生命力、勇敢追尋想要、年紀輕輕已兩度獨闖西藏,欽羨不已,也起一遊心念。這心願直到考取華語領隊和導遊證照後,隔年又巧識邊疆旅遊達人李思瑜,在她安排下加入由修行人組團的「西藏雪城十二日旅」,而得以實現。 二0一四年前進西藏比林湘萍那年代去顯然容易多了,主要是青藏鐵路二00六年全線開通後,西藏遊客日益增多,觀光業興旺,交通食宿更舒適便捷;旅遊局重視旅客安全,除規範車速、乘坐人數,還加派公安人員隨車服務。 由於西藏高原平均海拔約四千公尺,一般人還是會擔心引發高原反應適應不良症,望而卻步或忐忑不安。我們先在低海拔的林芝地區遊覽,住宿充分休息後,隔天搭車前往四百多公里外的拉薩,慢慢適應高海拔的氣壓與稀薄空氣,幸運的,全程只有兩位團員在米拉山口、日喀則身體略有不適。 林湘萍二00二年搭貨車、徒步跋山涉水;背包客、苦行僧式移動;三百多天與這塊土地和居民緊緊相融,收穫與啟示自然會比搭寬敞座位的中巴,精選景點景區參觀遊覽的十二日遊,要來得豐饒與深沉。然而,我珍惜來之不易的因緣,除臨行前盡量做足功課,沿途不忘獵取鏡頭,雖是走馬看花的浮光掠影,晚上抽空書寫感受時,卻覺得每幅畫面都溫度起來,例如: 「布達拉宮Potalaka!bo da la!」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所開啟的故事,一千三百多年後的我終於有一天來到故事裡,瞻望這座矗立在紅山、氣勢雄偉非凡的宮殿。我走之字型蹬道,逐一和靈塔、佛殿、經堂、僧舍打照面,沿途碰到許多人:有金髮白膚的、有攜家帶眷的、有揹東西上去粉刷的,還有那對在林芝機場碰到說他們每年都來參拜、家住北京的夫妻。夜晚跑去拍攝布宮的倒影,一條地平線劃開兩個金碧輝煌,鏡花水月中我努力去搜尋我的前世今生。 大昭寺廣場石板上的叩痕 八廓街,拉薩最古老的街道,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遷徙拉薩建造大昭寺後,信徒們就圍繞大昭寺轉經輪,繞呀繞轉呀轉的走出這條轉經道。這一天西藏的太陽把石板路上人群、遠山、商店的影子,還有我的崇敬眼神,都照進古老神祕的畫框裡。應該不是眼花,地面上居然有許多腳印,虔誠所留下的隱形腳印。 大昭寺廣場酥油香氣瀰漫,誦經聲響梵唱,許多人千里行來,素衣已塵厚,老態更顯龍鍾,放下陪行的包袱,在釋迦牟尼佛大殿前,屈身、雙膝跪下、全身伏入、額頭磕地、起身再叩拜;從七世紀以來,信眾就用身體丈量,測量離佛陀多近了,一年年的參拜、一次次的磕頭留下叩痕。我凝視凹下的青石板,那是人類敬天謙卑的印記。 羅布林卡藏語「寶貝園林」具四季風情,歷代達賴喇嘛的夏宮。我喜歡園裡的「達旦明久頗章」,意為永恆不變宮,冀望世間的親情友情和愛情能亙古不變;更喜歡園外這片的鵝黃,路旁的樹形枝狀、葉黃葉落,搭配圍牆的黃、人們生活的跫音,這般鎖住原型秋景的意境,如果有人問秋長得如何,我就拿這張給看。   去過西藏的人,為何而去?留有什麼感受?林湘萍說她那年去西藏,是全然一無所知,故無所求的。回來後,卻有滿滿兩百多頁的圖文,字裡行間又埋有引人遐思與思索的命題。而我,重讀她的書,重溫自己寫下的每張掠影,在魂縈夢牽、時光變遷的空隙中,用心找尋某些可能被遺落,或可以被彰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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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位教師的疫情生活

 文/江逸蹤 插圖/國泰 一、逃亡   五月中的台北街頭空蕩蕩的,外宿附近的市場,原本晚上在騎樓一整排的攤販少開了許多間,一格格的空洞。以前曾和你逛過的賣場,如今讓人猶疑不前。無端的消息讓架上的泡麵與衛生紙總是缺貨,像所有人都離棄了台北。 原來繁華的日子可以凋零至此。有幾次我站在騎樓底下發呆,不知道要吃什麼。買了泡麵想就此度日,但似乎沒到那麼悲慘,戰備糧食很快因嘴饞吃完,無端堆積了脂肪。健身房當然是不能去的,想去公園拉個單槓,發現器材都用封條封了起來。 最不習慣的是不能去咖啡館,每日到店前和老闆照面,外帶杯冰美式,有一種看昔日戰友是否活著的心情。 構成生活平面的點都閉鎖了,剩下幾條零落的線。日子刪刪減減,又如常運行。 不過與其說繁華凋零,不如說疫情的台北更像深夜的台北,只是全城的人都在守夜,等待一線曙光。很多都靜默了,但關於疫情的事物還在喧嘩著,什麼都變得不確定,工作,愛情,既有的信念。唯一確信的是便利商店仍會開著,藥局堆滿防疫物資,讓人得以想像生活還是連續的。 線上授課,聲音像投入深淵裡。學生都成了一個個帳號頭貼,那些睡著的一如往常,現在可以睡得更安心了。線上點名,某某人你在嗎?過了三十秒,螢幕傳來訊息:老師我麥克風壞了。好吧。 也可能大家開始大量在線上授課,我想像整個網域變得擁擠,與你通話時,老是斷斷續續。 我漸漸體悟到,聲音變成逃亡時的重要存在線索。有一次,我自己忘了開麥克風卻賣力講著,游標在螢幕上的文本無聲指畫,過了十幾分鐘終於有學生說,老師你還在嗎?雙向遮蔽,才知道原來自己存在的若有似無。 前往他方的路也斷了,僅管未必常常出城,但現在是確確實實不能抵達了。我們不得不倚賴通訊軟體的訊息通知,宛若災難片裡的對講機,策劃著逃亡路線。   二、隔絕   疫情爆發六週,生活都暫時擱置了。沒上完的課,沒交代好的事,全都之後再說。一開始,你還有些欣喜。早厭倦了無趣且慣性的學校生活,停課讓生活出現大片空白,想像可以整理房間,翻開總是讀得斷斷續續讀的課外書。而且,你相信這亂流很快就會結束,回來時,大家可以開心分享自己的防疫假期。 線上上課很輕鬆,像在看直播,不過老師是比較無聊的直播主。上課時可以躺著上趴著上,幾天下來卻有些說不出的疲憊感。聲音投入網路,並不是期待對方回答,而是期待對方聽見。頭像旁顯現綠燈後又消失,不知是欲言又止,又或是誤觸按鍵。沒辦法面對面談話,不確定對方的表情,經常反覆說著同樣的話,朝深淵大喊只有自己的回音。 已經好幾天沒出門了,出門有點像好萊塢僵屍片裡,必得在欠缺物資時才能冒險出門(通常每次出去都會有成員被咬)。你知道也許沒那麼可怕,但卻有莫名的緊張(但仍因為不用期末考而有點小慶幸?)。三級警戒一延再延,好像跑了十圈操場後教練又說再加五圈。什麼都是匱乏的,生活用品、原本的活動量、見不到的人,還有疫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浮現:這世界的背後好像有什麼在盤算著。 反覆寫同一個字,那個字就會瓦解,喪失意義。關在同一個房間裡也是如此。同樣的動作一直做,過於單一的生活,並不會規律累積些什麼,反倒更廢。街上很安靜,房間卻比平常更喧嘩。以為是太雜亂的緣故,遂開始收拾房間,檢視原本生活的澱積。斷捨離之後發現原來可以留戀的也不多,真懷疑之前在外面風風雨雨到底在做什麼。原以為自己是孤單的,但此刻卻更感到孤單。 孤單的人要在人群之中看到自己的孤單,而今街上沒有人,竟變成全然寂靜。雙重的孤單。 台北的太陽是恩賜,但現在看見大太陽,卻毫無欣喜。日子已經快枯乾成沙漠了。習慣了用網路溝通,此刻電話是延伸的器官好相濡以沫。我們快要忘記擁抱的觸感,不知彼此心中的模樣。電話那頭傳來乾乾的聲音:「你還好嗎?」「還好。」「聊些什麼吧?」「啊,今天確診很多人,小心點。」「好。」 很多對話和過往的畫面一直重現。想到在酒吧裡,燈光昏黃,我們低頭討論著酒單,空氣瀰漫著調酒的香氣。而今所有食物都只能外帶,但調酒卻不能外帶,即便可以,也只能一人獨酌。「你還記得我們在酒吧裡說了什麼嗎?」「有點忘了,但我還記得服務生送錯,讓我們白賺了一杯」「多美好的夜晚」。 也想到日本。雖然日本是一個人去的,但我相信你還記得那裡的細節。空氣被擦得乾乾淨淨,日式風格其實就是一種過於純粹的風格,一絲不苟地讓每個環節都安置妥貼。雖然日本的咖啡很難喝,但我還是很喜歡喝路邊販賣機的罐裝咖啡,小小一瓶100日元的那種。這幾天去便利商店,我不禁買了幾瓶罐裝咖啡(也可能是因為最近網路廣告總是一直播放著日本某原裝進口的咖啡)。我相信終有一日會與你回到那裡,不用戴著口罩,可以看到店員們爽朗的笑容,拍照時,畫面有點過曝。   以前把自己鎖在房間,期待與世隔絕,那是為了到更遠的地方。現在要玩真的了,卻擔心這一隔就隔斷了許多故事,「我們要有心理準備以後要與疫情共處」,可以不要嗎?死亡令我們退卻,但現在是為了以後讓步,等待重逢的那日。這不是真正的隔絕。我們都像萊布尼茲的單子,同步做著類似的事,盼的是未來安穩的日子,那時再回想起來,恐懼不安都已消散,方知此刻是隔而不絕。   三、雲端生活   關在房間裡已經十二週了,時間意識日漸模糊,每天都像在放假,又都像在上班。沒有區隔意味著原本的計畫藍圖逐漸褪色,勉強維繫變得毫無意義,想要做些正經的事都顯得有些可笑。 有時候在房間裡熬夜看劇,或與友人聊天到凌晨二三點,隔日睡得昏天黑地。偶爾會精神突然很好,讀點原文書,把以前從未弄懂的概念釐清到自己興奮不已。當然也有如同過往的某些片段,比如寫作時,看著電腦半天一籌莫展,或是一個晚上寫了兩三千字。 日子是團塊又是碎片,時而清醒時而混沌。都說後現代的人活在雲端,真的如此嗎?若總是活在平面的文字和影像,失去了現實的錨定,虛擬空間就不再是逃離的空間,而是更擁擠的現實。 疫情期間才知道為什麼在台北那麼疲憊。並不是多需要在室內運動,而是不能在室內運動讓我意識到了肢體的侷促(只能安慰自己健身房並不遠)。也不是多需要有廚房,而是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有《小森食光》、《海街日記》那種味覺的向度。簡單說,就是沒有生活。 手沖一杯咖啡,之前只道是尋常。因為怕四級封城,跟樓下咖啡館老闆預購了五包,有點擔心喝不完,老闆隔著口罩面罩努力擠出笑容說:可以啦。果然,不到半個月就喝掉一磅。 教學也是如此。有學生跟我抱怨每科老師不停給作業,不用去學校反而更疲憊不堪。鐘聲消失,學校彷彿也失去權威性(好像有播放鐘聲的APP?)。老師消失,沒有老師的瞪視,評分參照的基準在哪?學校變成了虛擬(像野雞大學那樣),賴以延續學校的是學生過往被規訓的記憶。 台北市一度說要讓學生輪流回學校上課,同事們開玩笑說,這對沒去上課的學生來是一種處罰。你說,這是全新的生活,像回到古代,人與人久久見一次面,見面前只能埋頭各做各的,一旦重逢,便無比歡欣。聽起來,好像現在的禁閉,反而讓我們充滿希望。   當生活漸漸遠離我們,幸好奧運讓我們重返生活。疫情警戒降到二級,我們仍在家守著電視觀看比賽,有無疫情似乎毫無影響,因為奧運選手的生活對我們而言,本來就是在雲端。你跟我分享你喜歡的運動員,我一知半解地嘗試著了解。我們似乎又參與了彼此的生活,有你,有我。 疫情何時會過去,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未來儘管重返沒有疾病的日子,我們都增長出了新的生活。世界生了一場大病,雲端生活永遠都是一個選項,在雲端相見並非逃離,而是模擬避難。我們因此更能對照出現實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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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浮生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日子漸次單薄 像易碎的玻璃 碰撞時,又各自 發出聲響   留下雷聲 讓世界變的寒冷 等待風中的人 移動雲的眼睛   如果雨水落下來 佔領暗夜的腳印 過去,會不會 愈走愈安靜   一如平息之前 窗台的月亮 慢慢長成心口,透明的 新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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