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慢步東京

櫻花盛開的春天。 文/圖 余致毅 即便時光在鬢角間呼嘯而過,我對世界對人生的全貌仍帶著疑問,仍在不斷瀰漫的濃霧中摸索緩緩前進,腳步跨出去就是往前方前進嗎? 在銀座轉車,甬道裡有許多穿著黑色套裝的上班男女,腳步匆匆的從身邊疾行而過,安靜的空間只有鞋跟咚咚的聲響來回敲擊耳膜。走出池袋站,陽光中有櫻花氣味。幾個上班族聚在一起抽菸透透氣,也許工作與工作間的罅縫,菸與八卦是最佳的填充物。 東武百貨與周遭櫛比鱗次的大廈仍舊靜謐,轉角有一個鋼銅塑造群鳥展翅雕像的小公園,幾位歐吉桑悠閒的坐在裡頭,嫩粉色的櫻花輕輕的隨風飄落。 一路上,淡粉色的櫻花瓣輕手躡腳的跟在我身邊,忽前忽後,一個街角轉過一個路口。 一起賞櫻去。 當我坐在東京藝術劇場時,正午的陽光從玻璃帷幕窺視著我的行蹤,在色彩鮮豔的宣傳海報間,彷彿櫻花又片片墜落。滲出鵝黃燈色的展示間內,許多不同特色的作品安靜的陳列著,坐在小石墩上休息,旁邊的民眾竟悄悄的打著盹。 時間變緩慢了嗎?在這個時差快臺灣一個小時的國度裡。 沿著河岸邊走,地鐵呼嘯轉彎而過,岸上的櫻花樹依舊滿面春風,獵艷者伸長鏡頭捕捉花香的瞬間。一旁的小舖門邊放著小小名片,這有美好的站名,御茶水。往交叉路口走去,可以遠望人氣沸騰的秋葉原,電玩店翻騰的音樂遊戲機聲音,穿著女僕裝和清涼裝扮的美少女,像小明星一般,受著眾多男士包圍。 不過是一條路的兩端,世界隨即靜了下來,熱鬧的氣息馬上被靜謐所吞噬,似乎沒有漸層灰色地帶。湯島聖堂旗幟在陽光中晃動,幾個遊人沿著草木扶疏的小徑往來,孔子靜靜的守在大成殿旁。坐在大殿簷廊一角,層層屋瓦堆疊著歷史記憶,低頭默想沉思。大成殿化成交織的黑線,靜靜停在我的畫紙上。 神田神社在大成殿一旁,像許多靜靜盤踞日本一角的神社一樣,散發著肅靜的氛圍。 到了霞關,彩霞餘暉為日比谷公園的天空敷上各色精彩,沿著公園四周設置了許多的長椅,被夫妻情侶家庭朋友坐滿,大家都望向寬闊的草皮花圃,被一層層的濃綠包圍。飛行船緩緩的在天空上飄行,就像〈魔女宅急便〉的琪琪看到飛行船一樣,彷彿進入卡通中的世界,充滿驚奇。行經國會議事堂前,鐵欄杆裡的議事堂依舊寧靜,只有幾位警察指揮著進出車輛。前方不遠處似乎就是首相官邸,整齊的馬路有安靜來往的車輛,彷彿一切都在一種整齊的規律下行動。對面的玻璃帷幕映照著流動的天光暮色,橘紅色的雲彩像氣球般地飄出高拔的大樓。 走進青山通,又更靠近夜晚一些,整條街道閃爍的燈泡點燃了表參道的夜晚,轉進一旁的善光寺。迎面而來的櫻花在湛藍的夜色裡開放,彷彿身陷在一層又一層無邊的水藍霧色中,也許再晚一些,就更能欣賞體驗夜櫻的美麗。 走回地鐵的途中,看見一棟公寓前有張展覽海報,好奇的上樓一探究竟。工作人員親切的招呼,遞上一杯熱呼呼的茶水和點心,畫室裡除了工作人員輕聲的交談與幾位看畫民眾的腳步聲外,充滿了一室鵝黃的溫暖與宜人氣氛。鈴木新將行旅而經的城市,海浪漁港行人屋瓦街角市集變成色彩斑斕的線條,標記著生命精彩交會的瞬間。裡頭有許多我即將前往的城市,讓人如此憧憬嚮往遠方,也許也有屬於我的一方色彩、一瞬永恆與精彩。 站在室外樓梯的轉角,樓上是俄羅斯芭雷舞教室,我在散發溫暖的畫廊外,看著眼前收攏的表參道熱鬧夜景。此刻寒冷的夜風吹拂而過,我彷彿是這棟公寓的居民,在自家欣賞夜景。 再次遁入地底,上岸後迎接我的是淺草雷門著名的超大紅燈籠,穿著古裝的人力車伕充滿活力的叫喊著。黑色的人力車載著觀光客在街道巷弄中穿梭,廣場上充滿來自各國的觀光客,接力般地在大燈籠前合影。整條仲見世通的商家擺滿了各種紀念商品土產,即使天色昏黑依舊人聲鼎沸,吸引著各地的朝聖者絡繹不絕。過了一段馬路,所有的繁華喧囂就停留在雷門裡,整條馬路又回復靜謐安寧,沒有什麼行人,也聽不到家庭的電視聲嬉鬧聲,彷彿聲音全被吸入夜色中,一派沉靜。 從田原町慢步走回住處,回到屬於自己一個人安靜無聲的黑夜東京。明日又將走進東京的哪一條巷弄,又會遇到什麼樣的風景,窗外的東京夜晚,滴滴答答的開始下起雨來。坐在床上,回想著今日,也回想著過往。生命如此不可預測,也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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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鏡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當夜幕降臨 一幢幢金蔥的小屋 在歲月浮沉 我們在湖畔兩側現身 彷彿鏡子裡頭 掛起另一面鏡子 抱住了,自己的靈魂 火光沿著夜色攀爬 一個又一個夢 從指間輕輕滑過 推開冬日,推開 鏡中發亮的小屋 能喚醒我的 只有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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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戲院

詩/暮云 插圖/國泰 現在很想告訴你 在戲院中為別人落淚的時候 彷彿遊走在不知名的岸邊 總看見有人相擁 和不肯鬆手的情節   此刻有些午夜有些 冷風驚動濤浪 那些繫在港灣晃蕩的船隻 像是有強大的珍惜 透露出無聲無息的愛   除了曾經 略帶海的鹹 我看見某些光芒 在戲院中接續放映 如浪來浪去 那些天際、雲朵、月亮 和不到最後不熄滅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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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誰在何處等我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冬雨下成一場霧,讓路的遠方被布置成不可預知的未來。 三百多歲的二条城,她的護城河塵封在時間的歷史裡,以致像一塊千年翠玉,連雨絲都不能激起一點漣漪,變成一則喚不醒的夢。 短途飛行,我卻在膠囊似的機艙裡沉睡,在躁動的人聲中醒來,一顆心也跟著浮動,因為還要趕HARUKA回到京都。說是回來,就像是從昏暗殘破的老夢中驚醒,在第一個寒流吹襲我的島的一個凌晨,在侘寂昏冥的臥室,憶想起京都的某個夜晚,那個悟知如何再次抵達原點的地方,停滯的靈魂擱淺在那兒。 明知道孤獨會讓人覺得更孤獨,明知道孤獨的旅人會往更遠的孤獨行去,孤獨的旅人還是出發了。 這家處處充滿老派氣勢的大飯店就在二条,大廳上巨幅的二条城畫作、接待區的明治時期的沙發以及時尚男女進出的久吧自動木門,全被時間薰上枯萎的萱草色,一片蒼茫。我從蒼茫的曠野轉出房間外的長廊,尋找一處水源。房間內免費的兩瓶礦泉水被室內乾燥的空氣和因舟車勞頓而口乾舌燥的旅人一口氣喝掉了。最近的水源是小街上的7-11。 小街傍著圳溝,剛應酬或聯誼過後的上班族腳步不像晨間匆忙,三三兩兩的男女好像都踩著同樣的步輻往各自的居所走去,單身一人的步伐更緩和些,腳下好像有更多的猶疑,畢竟,回到坪數小到無法稱作家的地方,掏鑰匙開了鎖亮了燈,只能自己對自己說「我回來了」。他們習慣對著無聲的空間發出聲音,無聲也毫無保留的回以沉默。 獨自回到旅店客房,不想刻意的說我回來了以便製造一些聲響回答自己,卻扭開所有的燈,玄關燈浴室燈檯燈床頭燈和小陽台上星星一樣的嵌燈,然後在燈火輝煌或闌珊處,睡去。 清水寺那邊的山巒透漏一絲光亮,瞬間便金光萬丈,是個大晴的日子,山口百惠說「在風和日麗時踏上旅程,去追求幸福人生」,她去追求幸福,我在晨間八點之前整頓好一切,出門追八點十分的公車,晚上在原公車站轉個街角去COCO壹番吃盤咖哩飯或到十字路口角角上那間小飯館喝碗肉腥味十足的豬肉湯,整日下來若不疲累就走遠一點到那家九条蔥堆得老高的拉麵店解決晚餐。 每日如此,我在追求什麼?什麼又是追求? 為了買魚板嚐嚐,依著谷哥地圖出了旅店往東邊走,遇上小川通再往南走,終於迷路。轉往押小路通,看到那家坐落大十字路口的拉麵館,谷哥果然錯亂,如我。一路摸回二条城。或許夜貓如我,在靜寂的京都夜晚,也許能被不可言詮的靈犀引領,找到那家百年魚板店───畢竟京都離最靠近琵琶湖的大津市也有二十六公里左右,魚貨靠外地供應,經營魚漿製成的魚板能持續三四代也是稀奇。 突然,不,是驚覺,心底深栽的一截話語音節一直迴響而來,你藉詞尋找魚板店讓自己瞎忙,不過是害怕找到真正尋索的什麼。你在那個地方等著誰?有誰在那個地方等你? 這區算是住宅區一戶捱著一戶的木造房子,黑色的老屋瓦覆蓋火燒痕的木板牆,牆角都安置了防雨的圍籬,門前住了一株小樹窗前擺了一盆閒花,從內而外透出昏燈的光,也有亮出螢幕的藍光,家家戶戶都「不願造成鄰居困擾」、如此壓抑因此沒洩漏一點聲響。有幾戶人家面觀改造成符合現代風貌的樓房,甚至諸如年輕人「接收了爺爺遺物」這樣的故事的將老屋搖身變成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即便是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在外頭看進去,也不見花紅柳綠的男女,同樣緘默如佛前禁語。 又找到原來的路,那個坐落在街角幽玄燈色中的喫茶店。掏出紙筆,瞄著處處布陳的黑暗,雖然兩盞三盞的光奮力推開侵蝕性的冥黑,陰暗裡的意義仍是如此隱晦,卻又翻出一層一層曖昧和僻拗的文字;窗裡那人一動也不動,站在路邊速寫的人也一動不動。那年以為在此闇昧的小街、小街兩側依序排列昭和時期如同童年住家一樣的處所可以找到原初的自己,十數年的尋覓,回到這裡,卻看見自己如如的現在,不是舊的人已更新也不是新的人還原,而是新舊交迭融容。「鳥去知路,雲飛憶家」,那年此處此景此情所印可的八個字,在今日這時明瞭是誰在何處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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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時光列車

鹽水車站 水彩 23x30公分 2020 文/圖 蔡莉莉 一聲悠長的火車鳴笛,響在故鄉的土地,即使經過數十年,依然清亮。 假期回鹽水,路過車站,多少年沒來了?腦中浮現十七歲時畫的那幅水彩畫,一株老榕樹,一個無人看守的剪票口,一道道柵欄畫出的寂寞且長的影子。 那年夏天,回鹽水過暑假,十七歲正是著迷於水彩的年紀,聊賴的午後,只得揹起畫架找地方寫生。走到熟悉的鹽水車站,在伏著老榕樹陰影的剪票口旁,立起畫架。這裡是台鐵車站,也是外公一輩子上班的地方,穿過鐵道便是外婆家。 忽忽來到中年,如今的鹽水車站,不知何時已悄悄被置換到世界的背面,無人,無聲,無火車。整排長長的候車椅上,蒙著時光的灰,像是懷舊電影的布景一般。 從前,經過車站的是糖廠的火車,那同時也是鹽水居民上學和往來新營義竹布袋等地的交通工具。站在月台,空氣中似乎仍殘留著火車薰染的味道。彷彿可以看見微亮的天光下,肩上掛著長書包等車的學生,臉上那一種永遠沒睡飽的茫然。 又恍若看到幼年的媽媽,聽見火車鳴笛聲,便沿著外婆家那條扶桑花小徑飛奔至平交道,興奮地等待火車經過。一節節的糖廠火車,總是塞滿剛採收的甘蔗。火車一過,所有小孩衝上前,撿拾掉落地上的甘蔗。在那個台灣初光復物資匱乏的年代,那一根根又甜又多汁的甘蔗,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甜蜜下午茶。 在我的記憶裡,曾坐在鹽水車站值班室的木床上,看著外婆幫外公燙制服。只見外婆拿起茶杯,含一口水,對著衣服用力一噴,霧氣便均勻地灑在長褲上。熨斗走過,褲管立刻出現二條挺直的線,讓年幼的我,生起一種觀看魔術的崇拜心情。直到現在,每當我按壓噴霧器,打溼水彩紙渲染畫面時,總會想起外婆不必借助工具的生活智慧。 十五歲到台北讀師專,必須住校,媽媽訂了一床尺寸符合學校規定的單人被。離家那天,在台鐵上班的外公拿出早就買好的車票,扛著那一大袋棉被,陪著我和媽媽直到市北師的女生宿舍門口。接下來的五年,每次放假返校前,外公總會清早起床幫我排隊買火車票,確保六小時的車程裡,我可以一路坐到台北。 長長的鐵軌在枕木碎石間閃著光,好似伸向沒有終點的遠方,讓遙遠更遙遠,讓故鄉更故鄉。只是,不會再有火車了,不會再聽見鳴笛聲了。我拿起水彩排筆,在噴溼的紙上一筆刷去,彷彿記憶裡的那列火車,在顏料的流動中緩緩溶解,變形,消失。 風倦了,人老了,太陽從扶桑花叢後隱沒了。置身凋零的車站,月台依舊,鐵軌依舊,剪票口還是一樣的無人看守。不見遊子從異鄉歸來,只有無盡的沉默充塞這個被遺忘的空間。猶如單程的人生列車,只能一路往前,再也回不到從前。 車站旁的台鐵倉庫,被歲月掀去了屋頂,徒留嵌滿榕樹根的老磚牆,像是時間的碎片。想起外公每日下班前,在倉庫門口拴上大鎖的背影。想起外公外婆離去之後,扶桑花徑盡頭那座缺了頂的荒圮老屋。 記憶中響亮而遙遠的火車鳴笛聲,落在心上,彷彿一節一節五線譜似的車廂流動而過,漸強,漸弱,漸遠。那是來自時光列車的祝福,給十七歲,也給每一個曾經路過車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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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光5號」-海上行善

 文/圖 方映荷 成立於1905年的慈善機構「緬因州海岸任務協會」(Maine Sea Coast Mission,以下簡稱「協會」)服務的對象是緬因州沿海和島嶼社區,提供島民在物資、精神及健康方面的支援,並設立青年發展計劃。 每年執行任務的資金大都來自募款,而執行任務的是協會屬下的一艘名為「陽光5號」(Sunbeam V)的船隻。 回朔到1905年,兩位公理會的牧師安格斯及亞歷山大‧麥當勞兄弟成立了「海岸傳教會」(Seacoast Missionary Society) ,他們駕著單桅帆船到偏遠的孤島,看望燈塔或救護站的守護員及島民,深切了解島民艱辛的生活條件,他們組織主日學校,舉行教堂禮拜,並照顧病人。無論在任何惡劣的天氣下,如風暴、大霧、強烈的潮汐等,他們都不畏困難,不放棄支援,這種本著耶穌的博愛及犧牲精神,一直延續至今。後來「海岸傳教會」轉型為一個非宗教的慈善機構,改名為「緬因州海岸任務協會」。 1912年,協會利用7,000美元的善款,建造了第一艘57英尺長名為「陽光號」(Sunbeam) 的任務船,讓麥當勞兄弟可以在夏季之外的時間航行,一年之中,他們到達的燈塔站及島嶼多達300多個。1922年協會在巴爾港(Bar Harbor)建立了總部,並把電話服務帶到了遙遠的島嶼。1926年「陽光2號」下水,後來被1939年下水的「陽光3號」替代,是協會的第一艘全年船,有過夜的住宿,應急的運輸及牙科診所。1940年代,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協會在「陽光3號」的船身上畫了一個白色的大十字架,表明這艘船是「慈善船」或「醫療船」(Mercy Ship),敵方的艦艇不可以攻擊。從此,這個標誌一直都留在「陽光號」的船身上。 1964年「陽光4號」下水,又被1955年下水的「陽光5號」替代,一直使用至今。「陽光5號」船身是黑色的,為鋼殼打造,船長75英尺,21英尺的橫樑,7英尺的吃水深度,擁有250馬力的發動機,能夠以10節的速度航行,來往於海上,為島民提供食品、衣物、住所、經濟及醫療的援助。當島民遇到緊急狀況時,協會立刻派「陽光5號」前往急救。島民也把「陽光號」當作一個社交場所,例如開會、舉行婚葬禮、教堂儀式等,除此之外,冬季還可用它做破冰船,清理港口,為圍困的船隻打開通路。每逢聖誕節來臨,「陽光5號」帶著各地捐贈的食品、衣物、禮品等送給貧困的家庭,這個善舉從1916年以來已成為一個傳統,讓島民渡過一個歡樂的佳節。每當「陽光號」進入海灣或港口時,船員們帶著世紀累積以來的良好意願,如同其名,島民好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般,心中充滿著溫暖及希望。 2019年4月,協會將總部會址出售給巴爾港歷史協會,原名為「拉羅謝爾」(LaRochelle)的會址,是一棟面海的華麗毫宅,建於1902年,原屬美國費城庫克特家族所有,特里斯·庫克特(Tristram Colket)是多倫斯博士(Dr. Dorrance)的外孫,多倫斯博士因為發明濃縮湯(金寶湯,Campbell soup)而致富,產品銷售全球。庫克特家族熱中慈善事業,特里斯於1940年買下這棟毫宅,並於1972將它捐贈給協會。 經過1947年一場大火浩劫後,巴爾港的毫宅及大旅館多半被燒毀,「拉羅謝爾」是僅存的幾棟毫宅之一,現在已經列入國家歷史名錄(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拉羅謝爾」售價為475萬美元,協會將出售的款項作為捐贈基金,用於長遠的投資,例如提供獎學金,幫助島上的學生有進修的機會,保持儲藏室內農產品的新鮮度,將食品免費送給需要的家庭,並提供最先進的醫療等服務。 2016年10月,「陽光5號」從巴爾港遷移到東北港停泊,由於協會總部在巴爾港,兩地來往很不便。MDI365 (Mount Desert Island 365),東北港另一個非營利機構,致力於東北港社區持續性的發展,他們透過捐款,在東北港買地,建了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第一層為辦公室,將長期租給協會,新總部於2020年10月啟用,協會首次與「陽光5號」在同一地點。協會為了感念庫克特家族的長期贊助,仍以「庫克特中心」(Colket Center)為總部名稱。 緬因州缺乏資源,百年來致力於慈善事業的人,多半是外地的居民,當他們到緬因州度假時,深深被這裡秀麗的山水,田園式的生活及純樸的民風所吸引,每到夏季,他們都長住於此,也把這裡當成他們的第二家園。他們之中熱心公益,樂善好施的人,比比皆是,將一生勤奮所得回餽給緬因需要幫助的地方,例如救濟貧困,保育自然環境,提供教育經費,添購先進的醫療設備及保護文化遺產等。本地居民對這些行善的外地人,心中充滿了敬佩及感激之情。 後記︰從2015年起,每年暑假我都與家人到緬因州度假,我們就是文章中所提及的「夏季居民」,我們已把緬因當做第二家園,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及當地居民,建立了深厚感情。今夏,我住在東北港時,常到港口看川流不息的船隻,對停泊在港口的「陽光5號」的故事,尤感興趣。近年來,我的家人也參與多項緬因的慈善計畫,包括MDI365的成立,因此,我決定撰寫一篇有關「陽光5號」的文章,以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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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芭樂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近日時常想起父親,當初怊惘的,被他性格上的怒魂狠狠鎮鎖的,令我發顫的,猶如全身毛孔逼近零下的冷凜,已然隨我的年紀悄悄隱遁,留下的大多是溫暖的金黃花穗。 比方知道我愛吃的食物,特定在我返家時買給我。這樣的回憶常常隱伏在潛意識裡,沒有日常的觸碰,是不會彈跳而出的。 關鍵在於朋友知道我喜歡芭樂,在一次偶然中,往我的手心塞了罐昂列鮮奶茶。我心裡覺得奇怪,這不是我很久以前買給她喝的飲料,難道是回禮?心裡祈求著千萬不要,因為我是加工糖類的規避者(雖然今天還是貪吃了花生厚片),回到辦公室打開鮮奶茶一看,裡頭切好一塊塊正可以一口口放進嘴裡品嘗的芭樂,原來她把我最愛的水果謹記在心,還切好了。 又沒幾日,和她在公園散步,坐在木椅上看小葉欖仁,細碎枯黃的葉面像張網為天空彩妝,遠方孩子的嬉遊玩鬧聲,父母靜靜推嬰兒車的悠閒交談,彷彿平和的樂調緩緩飄來。她拿出餐盒打開,亦是切好的塊狀芭樂。 而後,在某回出差前又把剩餘的給我,然後說:來不及幫你切...... 只是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且很遠了,因為她有自己的想法要奔赴。我常常命令自己別像沙丁魚在原處繞柱地反覆迴游,盡可能離開有人幫我切好芭樂的世界,各式水果的甜我都能稍微嚐嚐,何必耽溺其中。 隔沒多久,我們觀賞日劇,仍然有朋友切芭樂給我吃。我知道這樣的芭樂雖然甜美,味道已不復當初,何況這位朋友並不知道我是芭樂的粉絲,在彼此眼中我們都知道我只是在這裡暫時休息,吃幾口芭樂就走。 可我還是熱愛芭樂,有回貪吃烤地瓜,冒著陣陣勁風去買,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籠籠芭樂,一旁紙招寫著社頭,我立刻停下機車,挑了多顆綠芭樂,突然看到一旁更皺縮、體型更小的。問老闆,老闆說是紅心。我立刻棄翠綠的,買起紅寶石,前者滿街是,後者是稀客,怎有見奇貨而不取的?那日被我標榜成幸運的一天,我得地瓜,又得稀世珍寶紅心芭樂。 而後我想起她,便給她一顆紅心芭樂。 就在這當中,我想起也才明白了父親。父親也是這樣對我的,把我所愛的都留給我,只是當初年幼的我尚無法體會,更很少回饋什麼給父親,他也只是無償地養護我,默默陪伴我長大,雖然常在親戚面前誇耀自己泥塑孩子們的「豐功偉業」,但說點這些足以自豪的又有什麼關係。他的教養畢竟成功,我們沒有成為社會的負擔。我現在懂得了,卻又似有些生硬地把這份家人的愛與朋友的相互重疊,誤判天平兩端的等重,私心覺得可議。 每回到宮廟拜拜,都會向媽祖祈求雙親平安健康,而後是摯友,最後乃災疫退散。對父親,我有種太靠近或親附日久的灼傷,那灼傷能讓我痛幾日,且又如沙丁魚的柱旋,甚至掀起多部電影情節在腦海蔓生枝節、輪播的可能,仔細掂量自己的迷宮可以拓展成手遊高手才能破關的程度,也許任何情感在甜蜜中也少有不令人疲累的。 然而我揣測若此刻歸返老家,客廳必然有已切好的芭樂(雖然是母親切的),父親一定會誇口說是他一大早到市場買的,「很多人圍在那邊,老闆生意非常好,一定好吃。爸爸知道你要回來,特地去買的。」他知道我要回來挑了兩大袋,沉甸甸的,他騎機車扛回來。 我心裡想,父親的背影也一定是沉甸甸,而那始終是他的甜蜜,如芭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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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晚來天隨筆

■陳義芝 三芝八連溪漫步(2月15日,星期六) 病後首度「放風」,紅媛作陪,前往三芝八連溪有機生態村。工商業發達的時代,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已經很難。 多年前看過黑澤明的電影《夢》,對開頭第一段〈太陽雨〉及最後一段〈水車村〉印象最深。電影中的〈水車村〉,清流潺潺,青荇在河中款擺,巨大的水車規律地輪轉,送葬的隊伍以歡樂的音樂、沿途拋灑鮮花的儀式禮讚生命。這是日本人創造的新桃花源。 八連溪的水流亦極豐沛,隨著地勢高低,一畦的田水流向另一畦,田旁的溝圳清澈有魚。這裡以出產茭白筍聞名,有機農作物如地瓜、青菜、芭蕉、芋頭、生薑、蔥,也都討喜。有機生態村入口有一座紅色拱橋,拱橋旁也有一座巨大的水車。若不過橋而往右走,夾道種植了一長溜雪白、粉彩或艷紅的山茶花,間雜幾株山櫻。蜜蜂忙著鑽進花蕊採蜜,黃狗躺著曬太陽,農家把醃菜曬在矮牆上,小黃蝶在微風中翩飛……。安步當車,走了四千多步,引發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遐思。 海濱漁夫近況(6月30日,星期二) 接到簡財從療養院來信。他發病至今十餘年,每隔兩三個月總會接到一封他用紅線分行信紙一個字一個字手寫的信,敘說的都是委曲、辛酸,例如「每日打掃一個月,只賺一百元,在此生活費用,均靠胞妹」。他除了問候我,也希望我常寄書給他。 一個被身體打垮、被妻子拋棄的男人,在一無所有時,還念念不忘他年輕時追求的文學,看來當萬事成空、社會遺忘他時,也只有他鍾愛的詩仍固守在他心中,不離棄。我於是經常寄點詩選或詩集供他消磨歲月。 我曾經買了點吃的去看他,但會見手續有點麻煩,後來就沒去了,只通電話。他打來的電話有時間限制,大概只有一兩分鐘,講不了幾句話。我想到十二年前寫〈海濱漁夫〉時,他還獨居在海邊的魚寮,雖然苦寂,畢竟還看得到大海、聽得到潮浪的拍打,不像現在住在無望於康復的康復之家。 追蹤馬偕博士(7月23日,星期四) 除陪孫子下棋,也陪孫子閱讀,他或者看《三國演義》,或者續看《人子》。我則翻閱十九世紀的《馬偕日記》。 十九世紀馬偕(George L. Mackay, 1844-1901)來台傳教、行醫。在淡水開設醫館,幫人拔牙,據說經他手拔的牙,超過兩萬顆。清法戰爭時,他照顧受傷的清兵與民眾,曾獲清廷褒揚。深入偏鄉,包括原住民村落,經常遭人「辱罵並投擲石塊及糞便」,行腳範圍遠至新竹,「當公雞啼叫的時候起床……,傍晚時到達中壢」,途中不免淋雨,露宿,難免冷熱交煎的生病、發燒,他甚至說「發燒得快燒焦了」。居住環境也差,他描寫「一個黑暗潮濕的房間,地上極為滑溜,豬隻在附近閒晃」,這是「信徒借給我們他所能提供的最好居所」。他自己是醫生,但不少時間病著,有時一連七八天的日記只有一個詞「發燒」或「生病」。1884年10月8日寫的一行是「法國人登陸,但被清軍擊敗。」1885年6月26日,「太陽像個熔爐,視野都花了。十分難耐的天氣。整天不舒服,仍舊不停的活動。」28日,「沒有一絲風,如火燒一般的熱。」因為馬偕,才有現在的馬偕紀念醫院。 一行詩,很難寫(11月27日,星期五) 應邀今年中山大學文學獎現代詩組決審,另二位是鄭慧如、林達陽。很高興能藉此機緣與他二人敘敘舊。 我們三人除評現代詩組,還評「一行詩組」的作品。一行詩難寫,我沒讀到好作品,後來始知徵文辦法對參賽限制甚嚴,規定要在十二個字以內。很難,很難!我舉了加拿大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的中譯小詩〈最甜蜜的短歌〉,把他原來的兩行合成一行,剛好十二個字:「你走你的路∕我也會走你的路」,出人意表的反差,十分難求。我又舉了陳育虹的〈土壤〉:「你的掌心那麼暖那麼軟,像春天鬆過的土壤,可以種茉莉。」的確是一行詩,但即使不算標點,也還要二十三個字。古人說過五言比四言好表達,七言又比五言增多情韻。金句靠妙手偶得,洛夫的〈絕句十三帖〉,最短的也還需十九個字呢。 知識分子的退路(12月28日,星期一) 兩岸「不約而同」地緊縮言論。看《聯合報》特派記者陳言喬報導,大陸被視為知識分子代表的意見領袖,因被關注、監控,不得不停止鞭辟入裡的網路發言,「轉行」從商,賀衛方賣酒,孫立平賣茶,于建嶸賣畫。以下是三個人的肺腑感慨: ──曾經我們關心家國命運,為他人的苦難奔走呼號,但生活「不合時宜」,何不選一款,來聯繫彼此,共建有尊嚴、有價值、又文明快樂的生活方式呢? ──在一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如果你不能活得有價值,至少要活得充實快樂。其實快樂本身就是一種價值。你總不能用鬱鬱寡歡來陪伴某種背景吧? ──過好自己最重要。賣畫、成立一個有意義的平台,讓這個社會某一部分更透明、更有誠信,不是也很好? 他們的退路,令人聯想到陶淵明「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他們的舉動多少也透顯出「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的心情。 實不知台灣的知識分子是何退路?都轉去做了什麼? (本文為爾雅出版社新書《晚來天隨筆》精彩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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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胡同裡的大千世界

文/圖 劉惠芳 我住北京,近日疫情混亂,人人生活保守而寂靜,因為一時念想總有不凡體會,就像那天去蹓躂胡同。 從梁實秋舊居方向走去,跨進史家胡同和內務部街兩條老街,手機導航系統顯示不遠就是史家胡同小學……據說是由明清官宦人家史可法祠堂改建而成的;它離鬧市很近,生活很方便,但又似很遠,因為近百年。 我愛胡同,疫情沒有車水馬龍,總是安安靜靜;胡同是北京大街裡的小巷,也是貫通大街的網路;天也黑了,我覺得安靜是看得見的,尤其胡同裡。 突然我見一熟悉小身影,便尾隨跟去;奇了怪了,她的身影像極了我小學同學張瑞雯,那身高體重細瘦高條,甚至掛著眼鏡,就像是當年我們班的知識份子,讀書人,不是我們「普羅大眾」;因為她考試永遠功課第一名,畢業也獲新竹縣長獎;距今事隔近半世紀了,我也回到了我自己,難怪想念。 遙想張瑞雯真是一個知識份子啊,戴眼鏡表示有學問,她是我們班唯一戴眼鏡的人,我為了能戴上近視眼鏡常常強眼所難,折騰折磨我的雙眼多年,最後還是戴不上。其實當年一般「大眾」的貪念,除了想學習她的功課實力,物質條件更想擁有像張瑞雯穿的那雙生生皮鞋,修長而明亮,更像讀書人,我們多穿球鞋或布鞋。我雖穿不上皮鞋,卻總暗暗學她的步伐樣子,至今右腳微微歪斜,就是當年為了學她走路的樣子。 胡同這時候突然有一緊急煞車,我扶好老花眼鏡閃到牆邊,躲開危險再放眼一看,咦,前方三百公尺有紅燈籠,不自覺又挨過去了,看來那戶人家多為文官或商賈,燈籠掛在兩個箱形門墩上。他家正有喜事,我也拿出包裡的飲料,好像想為喜事湊一杯。 剛剛胡同那個黑身影沒跟上,卻聽到一陣熟悉的風琴聲,像是屬於一種過去的聲音。學校沒有任何人了,我的小學同窗前兩年也沒有了,想念因癌症已到天家的老同學,我仍低低念了念「張瑞雯」,像呼喚一個親暱朋友名字。 我的風琴下意識自我調為「小蜜蜂」,那是當年在張瑞雯家聽她彈風琴學到的童謠,不會彈琴的我,至今仍會彈簡單卻難忘的四四拍子:「533 422 1234555 533 422 13553……」校園漸漸消失在胡同靜沉沉夜色裡,低音「小蜜蜂」像仍嗡嗡聽到,意猶未盡。我對眼前安靜依舊使勁看去......我的小學生活雖不曾有過驚心動魄,卻難忘與張瑞雯共同的風華少女,我們都愛畫畫寫字,還有一場同台相聲表演經驗。於是記憶常定格碧潭國小教室,小六我們一起表演「相聲」,放學後總留校聽老師安排錄音機播放,因此知道北京相聲著名主講人吳兆南與魏龍豪,那又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文化篇章。 如果生命藝術是多樣性,那麼表演藝術讓我們在泛藝術中學習更多樣性;當年相聲我唱「蘇三起解」吃力,練習多日後瑞雯仍答應換轉角色,唱我唱不上的「蘇三」:「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大千世界,猶如水中花,鏡中月,到頭一場空。一切隨著歲月跋涉,深知它永遠不會消失,因為已經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我的小學時光不再浮現,往事已遠,舊事已老,雖感情用事卻丰采婉約,相聲表演讓我體會許多生命本質的真相。 隻影孤單,正津津有味欣賞胡同,一戴眼鏡老者走近,不,更像我的小六級任老師張阿堂,他是我人生最好的導師;對方猛一句標準京腔「吃了沒?您,慢點兒!」 老北京胡同驚夢,把我拉回了2021年,胡同人氣彷彿更多喜氣,對了,春節也快到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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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城市與閱讀〉康樂記

康樂邨的入口。 文/圖 王悅嶶 福熙路現在叫延安中路,是一條像台北的建國路那樣的高架道,終日車流不斷,上空是灰色的,充滿濕意與塵埃。可是,當走進康樂邨的牌坊,來到一排排披掛著衣物與歲月的弄堂前,每深入下一弄,外面灰色的空氣與塵埃彷彿就抖落一些,最後只剩鳥鳴、人家深院裡的桂影搖曳、停在後門的單車把手反射的日光;還有坐在弄口的居民投來眼神灼灼。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來上海,也不是第一次來康樂邨。 這個城市的鄉音,我是從小聽著長大的,但一個字也不會講。上個世紀八零年代末期,當祖父母忐忑著踏上返鄉的路,我正叛逆,一心只想走得遠遠,到一個祖宗八代都陌生的地方。 海峽彼端的大陸,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後來我果真飛過海峽與大陸,來到另一片遙遠的洲陸,而我所生長的那個世界,就在我飄走異鄉幾年中,經歷了巨變,再回首,居然,兩岸都直航了。 1945年,我的外曾祖父、天文學家高平子先生在上海康樂邨;高渠先生提供。 若永遠沒有離開我生長的島嶼,會不會有一天,對島上所眺望的那個「對岸」,也會生起追究的心?或許人在他鄉,更易興起尋根與懷舊的心情?也或許這純是年紀問題。我與祖父母同居二十多年,卻要等出國後、等老人都謝世,才更認識他們,比方說,知道他倆是在抗戰烽火歲月中、在上海的法租界結緣於一處叫康樂邨的里弄。他們第一個孩子就在那裡出世,乳名叫做康樂。 這幾年,經由巴黎—上海—台北的動線,我已數次翩然降落在那當年曾是遙不可及的「對岸」。旅居多年的歐洲新大陸,在我心中早已褪下了美麗天堂的形象,我已明白,自家會有的問題與煩惱,遠方一樣都有;而島,就跟當年離去時一樣,在情感、文化上,總難以作為心靈唯一的歸依。帶著這般割扯,我降落在充滿我家鄉音的大陸,發現傳說中的上海弄堂,原來有點像英倫的維多利亞連棟屋,連紅磚、後牆的形貌,連鄰里間彼此會有的臆測、流言與心事,似也大同小異。在歐洲,我喜歡探訪城市裡偶然對路人敞開門扉的老宅院,我到了海上城也是這樣,四處遊探巷弄間的生活痕跡,悄悄推開弄堂人家忘了掩上的大門,登入人家百味雜陳的樓梯間……所不同的,藏在這些門戶後的秘密與歷史,更與我自己的息息相關,而那些古色古香的歐洲宅邸裡,寫著是別人的歷史。 就這樣,有年春夏之際經過上海,找住處時發現,康樂邨裡竟開了一家民宿。 能在爺爺奶奶相識的原址過夜、在一幢格局相仿的房子裡,聽黃昏與清早的市聲、聞里弄裡一日各種時刻的氣味,看日光在窗前變化的光影……那豈不是一生的良機,讓我更加了解自己的來歷? 對這世上很多人來說,這根本沒有甚麼。我在台北從小到大很多同學,家裏就是他阿公出世的地跟厝。但,對我們這樣祖上三四代以來逃難客居的人,連在島上客居之所也已不留痕跡,如果說在這世上還有某個地址、某片簷下,留有記載著我血液與來歷的丁點訊息,都是珍貴的。 * 民宿是標準的石庫門建築,熱沉沉的午後,市中心的弄堂深處出奇的寧靜,連鳥鳴都慵懶,房間推出了一個小露台,九重葛的花莖顫抖。我們在露台前打開法國帶來的茴香酒,對面院中,站著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曾冷眼旁觀一部中國近代史,此際正開滿巨大潔白的香花。 向晚時,弄口乘涼的一名長者告訴我,我找的那門號,裡面現只獨居一位姓Zu的老先生,還說老先生從小就住在那個房子裡。康樂邨的鄉音如此親切,我卻慚愧弄不清是朱還是卓,這時,邨裡的保安大哥也晃了過來,指著那戶人家的後門,開口了:妳去敲敲門吧,看他在不在。   這批人,看我們兩個生人憑空出現在邨中東張西望,他們很快盤問出來,來人是來尋根的、不是房產仲介探子,他們態度一下子從極端戒慎,變得十分親切,這時辰正是街坊出沒的時刻,每條弄堂都有人慢慢晃過來,好多眼睛揪著我倆,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走到巷底,按了門鈴。 爺爺奶奶初識的廳堂,天花板跟鑄鐵的窗櫺都還是當年的樣子。彷忽仍能見到八十多年前,初抵上海灘的年輕房客與房東家的閨女在這裡悄悄交換的第一個眼神。就像我曾入內窺探的那些弄堂房子,這裡也是處處充塞七十二家的共居氣息:樓梯間隔了廚房、廳堂上變了澡堂,那是一種親密又無奈、蹉跎又著急的黏噠噠的氣息,像上個世紀上海作家們的小說,是這城市如今難以抹滅的調性,怎樣也更新不掉、向前不了。我想到,Zu先生一家與這屋子,在那段隱晦的期間,不知遭遇如何,但,見他神傷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不忍詢問細節。只知房子是在1987年的時候才歸還他家的,後來好幾年,樓間都還住著趕不走的不認識的人。 爺爺奶奶回大陸探親,也差不多那時吧。他們也曾回到這裡,在門前徘徊嗎? Zu先生拿出鑰匙帶我們登樓,參觀了每個房間,當我們終於登上頂樓的曬台,一日正將盡,是炎夏中最為輕快美好的辰光。 我心情激動起來。我曾見過一張外曾祖父的相片,就是在這露台拍的。相片的背景是弄堂斜對面一式一樣的磚樓:樓依在,屋頂間的老虎窗也樣子未改,放眼望去,一邊,景如當年,另一邊則滄海桑田。摩天樓群在泛紫的藍天裡閃著金光,霓虹燈都亮起了;在我們正前方,快速高架道上裝著醜陋的隔音牆,隔不住車流的轟鳴,提醒著人,時空已經變換。 往事不能再追。 為這個神奇的午後,我向Zu先生致謝,他也對我說,希望有天能夠到台灣,體會寶島的風土人情。就著向晚天光,主客在曬台上合影留念,互留聯絡方式,當Zu先生寫下名字,站在我身旁的J,一見那兩個中文初級教材裡都會有的國字,馬上高興著大聲唸出來。 「我叫祝中明,我生在抗戰裡,父親給我這名字,就是祝福中國前途光明 !」祝先生也高興地說。 J看不懂我的名字,對我的家人也僅知他們洋名,沒想到,康樂邨的中明,竟成為他能讀其名之第一人。 我們本是外出去逛南京路,卻不料都還沒走出康樂邨,一個轉彎,竟成了一趟時光旅行,短短幾步路,走了幾小時。當我們從祝先生家回到民宿,上海已夜,隔壁的石庫門屋,不知誰人家敞開廳堂,放起懷舊的老唱片。夜上海的磁性女聲自弄堂底部澎湃渲開,穿過架在天井的曬衣竹、穿過老虎窗、穿過紅瓦與露台,穿過這城市的滄海與桑田……,不要說我那無憂的旅伴、對這城的古往今來向來毫無想像亦無牽掛,都被勾引得心思悵然起來,而我是刻意安排來此,專想探聽後窗種種幽蔽的,卻也沒想到居然竟有這一場,泫然若夢。 午後日頭下曾短暫出現在對面曬台的抽菸男人跟晾衣的女人早已不見,夜風清好,簾影輕搖,家家戶戶的秘密,全都妥當當,收藏在簾後。 一派的太平甜美。 彷彿走過了長長的路,飛越了時空,又回到故事的一開始。 後窗閨閣裡的女學生,又在偷偷想著約會的男先生了。 誰也還不知情。連最愛搬弄流言的娘姨也不知曉。 那時還沒有王安憶,張愛玲也默默無名,只有弄堂外的夜上海懾懾閃動,弄堂裡,玉蘭浮影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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