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不一樣的雨聲

 ▉程奇逢 我曾經「杭州聽雨」,是在虎跑。沿一條緩緩上行的石板路上山,濃陰覆蓋,路旁小溪在樹林後忽隱忽現,若即若離,淙淙流下。 走到翠樾堂,天空飄下小雨,我沒帶雨具,便走了進去。翠樾堂是個著名的茶室,虎跑泉水泡龍井綠茶,那是絕配。我在屋簷下挑了一張小桌坐下,點了一杯龍井茶。 漸漸,雨密了起來,仍是那種淅淅瀝瀝的雨,像是江南女子在你耳旁絮絮地說著什麼,有一搭沒一搭的,你聽著也並不上心。雨從天上落到屋簷,再從屋簷滴到眼前的石階,兩個層次,有了層遞,顯得柔和且意遠。 翠樾堂及其周圍的抱翠閣、山泉居、碧翠軒組成了一個建築群,它們曲廊相通,月亮門相連,地勢錯落,中間是個庭院,頗有江南園林的意趣。園林建築小巧靈秀,移步換景,蘊蓄深遠,它們在雨的滋潤下更加嫵媚動人起來。 庭院中有棵桂花樹,葉子大而密,雨打在桂樹葉上,與雨打芭蕉,雨打梧桐的聲音都不同,發出另一種聲音,像是樂隊中另一種樂器在演奏。雨打在遊人傘上,緊繃的布面發出嘭嘭聲,有傘的加入,人與雨兩廂愉悅。雨落在院中已蓄起來的薄薄的水面上,濺起點點雨花,讓人想像此刻西湖煙波上,可愛的一圈圈漣漪。 端起茶杯,恍惚中,外面的雨也像是打在了杯中的茶水上,龍井茶細芽有的立了起來,有的已張開成為葉片形狀,像是回到了梅家塢的茶田裡。杯中的水嫩綠清澈,喝上一口,清香四溢,清淡甘爽。 在這些典雅古意的軒閣環抱中,心神祥寧。越過翠樾堂的畫樑飛簷,遠處雲山重重。在重複而又均勻的滴答聲中,心已入靜。屋簷下的人影,時間的流逝,全無感覺。這種絕緣塵慮,散淡逍遙的心情,真是難得。 有一個人的名字和虎跑連在一起,1919年弘一法師在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李叔同是個傳奇人物,他家境優渥,自幼聰敏,25歲時赴日本留學,考入東京美術學校,他在西洋繪畫、音樂、戲劇、文學、書法都是開風氣之先,成就顯赫的,正在聲名卓著時,39歲的他決意遁入空門,選擇在虎跑定慧寺正式出家,從絢麗至極歸於平淡。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一個人。 弘一法師也聽過虎跑的雨聲吧?僧室窗外,空階雨滴的無據,遠方景物的空濛,使整個世界寂然幽靜,雨天的「空寂」與「無常」是兩個有禪味的意象,佛家用寂然之心去觀照萬物寂然的本質,這兩點恰恰與這種體驗相吻合。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我沿著石板路下山,路邊一片竹林裡,竹葉上還掛著晶瑩碧綠的水珠,雨後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這次虎跑聽雨的情景,在很多年後仍令我懷念。  ▉王鼎鈞 中華副刊有一篇「京都聽雨」,觸發我們的靈感。我也曾山中聽雨。「山是脫離社會最大的一堆土」(許達然),這堆土確實太大了,如果換成平面,那就給地球增加了很多面積。山高,雨聲也嘈雜喧囂,千軍萬馬,懷疑小小山村浮起來。流到江裡河裡,千里萬里,雨聲變奏為波聲,一條一條小河匯成大河,河流縱橫交叉,滋潤大地。最後入海,千年萬年,雨聲合奏為濤聲。小小雨點,大大神通。 也曾湖心聽雨。湖是流水的中繼站,大海的派出所,雨直接落進去,走捷徑。江中行船遇雨,不如湖中遊船遇雨,更不如趁著天下雨,租一隻小船進去,徬彿約會了雨。每一顆水珠都是一個小精靈,很想對話,問它們從哪裡來,可能我在山中聽過你,在江中遇過你,在湖中約了你。下吧,儘管任性吧,湖面完全敞開歡迎你,到了湖也算是到了家。 雨點沈默,專心在空中舞動,在水面跳躍,這才想起它們是音符,音樂是不說話的。它們在小船的頂蓬敲鼓,在甲板上拍板,在湖水中撥弦,只要它腳尖一點隨處都是樂器。音樂不過是聲音長短輕重高低快慢,留得殘荷聽雨聲,留得梧桐聽音雨聲,留得孤蓬聽雨聲,留得西湖聽雨聲。最後的呼籲,你只有一個地球,留得地球聽雨聲。 也曾在乾旱的土地上聽雨。歷史上有三年不下雨的旱災,有五年不下雨的旱災,河乾涸了,山崩坍了,人怎麼活!我很幸運,沒見過。我見過由春天到夏天都不下雨,莊稼死了,地面出現裂紋,叫龜裂,「龜」是個破音字,跟那個縮在甲殼裡的動物有分別,可是百度網說,龜裂就是裂紋像烏龜的背殼,我喜歡這個解釋。天氣太熱,龜裂的地面溫度很高,腳底板踩上去咬牙切齒,寸草不生,連個螞蟻也看不見。我有這個經驗,你沒有,這是你的幸運。 如今要說老天爺忽然下雨了,而且是傾盆大雨,冷冷的雨點落在滾燙的土地上劈拍響,水蒸氣往上冒,好像爆炸生煙,加上一聲雷,也不知這是誰跟誰的戰爭。裂紋立刻把雨水喝乾,面不改色。我聽過那樣的雨聲,那是救命的聲音,也是要命的聲音。那是我願意記住的聲音,也是我願意忘記的聲音。平時那些求雨的人一起跑出來對天跪拜,人人嘴唇乾裂,兩眼紅腫,接受雨水治療。沒人怕雷,雷聲親切,都想擁抱那雷,不相信那是上天震怒,天老爺沒有理由震怒,如果震怒,也是鞭打那沒有早點治水行雨的龍。 聽雨,想像各種沒聽過的雨聲。沙漠的雨聲,書本上說沙漠偶爾也下大雨,沙粒會有回聲嗎?黃岡竹樓的雨聲,整座小樓好像一架管風琴,太吵了吧?夜半雨聲到客船,那又是怎樣的一首詩?聽說雨聲催眠,有人寫了雨聲安眠曲,我聽雨,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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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誰在暗中眨眼睛

 ■張經宏 架上的泡麵袋裂了個縫,窗紗一口窟窿,水槽邊的肥皂細細的齒痕。老鼠進來了。 當年這廚房為了省錢,尋了幾片五金行裁切的木板,於客廳交界立一面櫥櫃,又於壁上鎖三層木架,安鍋置碗,靠牆的流理台兩排調味罐、油瓶。這老鼠趁我於水槽瀝乾一籃草莓,出門購物的空檔,鑽入窗縫,像來置辦豐盛的點心,啣了幾顆藏於瓶罐後方。數日後牆邊的螞蟻列隊而出,才發覺鼠輩的傑作。 我是個懼鼠之徒。有朋友怕壁虎、蜘蛛或蟑螂。怕壁虎的說:牠天花板爬著爬著,突然練起高空彈跳落在枕邊。怕蜘蛛的說,牠半夜一巴掌撲在我臉上,完全不會不好意思。怕蟑螂的,「牠手腳到處戚戚擦擦,居然還會飛。」 「怎麼會可怕。」我說起某夜一隻旯犽奔來床邊與我對峙數秒,牠自顧跳了幾步探戈,斜斜退到牆角,想來幾招伸展瑜珈吧。隔天牠死了,死在流理臺邊,抱頭縮成一團,帶著羞愧的身姿。床邊那幾下手腳開闔的探戈,怕是牠生前最後的舞步了。而壁虎,似乎知曉與我尚能相安,鬧得再烈也無忌憚,光天化日一隻一隻像體操選手,拿門框與窗台練習甩尾、拋飛、發聲練習,整個客廳當作森林小學,偶而我得撿拾一兩尾壁虎屍,拈起魷魚絲般甩入草叢。鄉下蚊蟲多,壁虎隻隻粗肥慵懶,那蹣跚拖拉進壁櫥的尾巴,乍看是條鼠尾。再說蟑螂與拖鞋怎會那樣登對呢,就像香菜與肉圓,豬血與酸菜一樣速配。 「既然要講,」不怕鼠的朋友說,「你瞧過捕鼠籠裡的小鼠仔嗎?好可愛喔。真想送牠到寵物店洗個毛蓬蓬的美容澡,結個領巾提籃上街。」「甚麼東西?」另一個朋友制止:「你去問大肚山種番薯的,巴不得老鼠絕子絕孫。」 人們總為恐懼找理由。恐懼沒有理由。幫它找到的理由,常常為了掩蓋恐懼本身,逃離它帶來的不悅。我問過讓老鼠出門的方法,朋友說,有個學佛的親戚,請老鼠聽了一夜的普庵咒,「牠窗紗咬一個洞出去了。」 「這招也太文明。」 於是我放普庵咒。牠也許愛上唸誦的呶呶叩叩之音,更不想走了,幾天幾夜不見動靜。 這該如何是好?關於躲藏、窺伺這些,再也沒有比老鼠更擅長的了。也許無人之時,牠像個員外出穴遊四處遊蕩,肩披一張舒潔衛生紙,在廚房的刀光盤影裡縱身尋覓,當成牠叢林遊戲的訓練場,遊樂探險的天堂(迪士尼的紅牌招徠物,是隻可愛的米奇呢)。再於冰箱後壁設下一窟,櫥櫃頂層尋一處制高點來盱衡全局,對同處一室的這個傢伙,鼠視眈眈地觀察他的喜好,摸清他的癖性,所有的秘辛全看在眼裡。牠踏查出多條鼠道與鼠窟,需要拔腿奔逃的那一瞬間,活路在哪知之甚詳。牠頗得意於牠是此間之王。 牠穿梭於無印良品、歐舒丹、荷柏園四周,沉疑這做啥用呢好香;走過油瓶醋罐時鄙夷:很會餵養七情六慾啊這人。四壁之內安置的傢具飾物,甭說牠好幾輩子無法理解,連屋內的這人,拿一座冰箱來說,每回清理這容量數十升的冷藏室,前後稍一挪移,多少陳年舊物重見天日。長年封閉的暗室已長出自己的生態,有彼此能懂的語言,以各種冰冷乾燥的表情,蹭蹭對方身上的保存標示,盯著箱門開啟而亮了燈的瞬間一同靜默。那人取走半小時前擺進來的可樂又復歸黑暗。這就是冷宮。 再拿吃食來說,再受寵溺的貓狗只需一碗一盆,這人一餐蒸煮炒炸,爐邊水槽桌上的鍋鏟瓢盆,走進走出端盤置叉,遠拍近拍手機上傳,吃了兩口送進冷藏或廚餘桶。牠蹲踞於暗處看這人終日如此反覆,聽他靠住話筒跟朋友嘆道:「人生喔人生」,這「ㄖㄣˊㄕㄥ」聽在牠耳邊,恰恰與飄過鼻前的肉末鹹香重疊,也許牠想:若讓我舔一口這盤上的碎渣,這人口中的「ㄖㄣˊㄕㄥ」我也明白了。 再以燈光為例。不算久遠之前的文明,人們暗夜起身摸去出恭,焚膏繼晷所需之光,一盞燭火足矣。如今為不眠之夜的精進或行樂,壁燈、嵌燈、檯燈、投射燈,營造氣氛、風水磁場的花樣之撩亂,上下鑽攀的老鼠最知道。且若試從牠的視角看一塊肥皂,根本是比拚世界紀錄的大胃王大餅,閒來沿餅緣琢磨嚙技,嚼出一條一條鍊狀齒痕,也許牠們還睡過洗碗槽裡的烤盤,在主人外出的夜裏,伴著沒清掉的乳酪焦香,做了幾個香甜的夢。牠喜歡聽砧板上爽颯的切菜聲?鍋鏟速疾翻過肉片與蒜末的氣味? 一連數日這鼠聲似有還無。是深根於執念而生的幻覺?才這樣想,夜深人靜,廚房某處傳來騷動。那聲音真不客氣,牠真把這裡當成牠家。 我張望尋覓,一條鼠尾突露於冰箱後邊(喂你露餡了)。點上一截艾草條,投入隙縫,讓牠嚐嚐空氣污濁的悲哀。 「出來,出來。」 腳下竄過一條黑色閃電。這傢伙,牠拚盡牠的氣力,由我的恐懼騎上牠的背,滿屋子奔走。我回過神來,所餘是惱怒。這人有多虛張聲勢,牠看在眼裡。張狂跺腳、砸杯毀器還得一一收拾,不啻一場與冤親債主的爭鬥纏縛,下一回合依舊如此。 如此幾次目睹牠的逃亡,層層堆砌的空心磚書架真是太過理想的藏匿樂園,任牠一鑽一蹲都是棍帚不侵的吉穴。 同事說,看來得用鼠籠或黏鼠板。說到後者,某次他兒子走近一片哀吱聲不絕的黏鼠板,彼輩為求掙脫,魂魄硬生生奔出形軀,剝留一身皮毛在黏呼呼的紙板上。鼠籠則有限定使用的問題,捕過老鼠的籠子,其他同類斷不再入,且置放鼠籠切忌出聲張揚。人們於籠內置鉤掛餅,牠們不見得看有,但人們說了甚麼,牠們懂。 我想起某夜老鼠咬了一地的益生菌膠囊(也太養生),氣憤之餘動了殺念,隔晨見一只薄胎磁杯碎裂在地。這事太過蹊蹺,也許是暗處的那廝收到主人的歹念,心想只不過吃你一點碎屑,你竟容不得我,遂夜半出來走跳,略施薄技以示抗議。 我一邊掃除碎片,暗自稀奇這傢伙眼光之高,性情之驕橫。心疼之餘,環視櫃中爭妍鬥豔的杯器,從每回初見的愛不忍釋,到閒擱於櫥櫃生塵,期間多少挑三揀四的心思,如今捐置經年。這些懷才不遇的杯皿,夜裡私語著寂寥,品賞彼此的幽光,這是器物的自傷。老一輩說過,美麗精巧之物,若僅投以賞玩之目光,任其晾置一隅,器物會逮到時機自碎。哪知是老鼠過來終結了它的命運。 費了兩口籠子與焦糖乳酪、富士蘋果,那傢伙屢請不來,於是鋪了黏鼠板。我把房門鑰匙交給同事,請他隔日來查看。終於接到來電:「有了。」遂捕獲了那隻慧眼獨具之輩。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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