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跳躍的陽光

■許献平 從一位登山客口中,你獲悉:林中這座小祠的歷史沿革,必須請教一群退休教師,他們在登山健行結束後,都會聚集祠旁涼亭泡茶聊天。這位登山客還告訴你,距此不遠處另有座「楊元帥」小祠。 這天清晨,你讓鬧鐘在清晨五點鐘叫醒你,你從海口的家開五十餘公里的車,趕在退休教師解散前來到龍崎山區桃花木林中這間喚做「三元帥廟」的小祠。火正旺,茶正熱,話正濃。 同樣教師退休的你,以同行親切情懷起勁地自我介紹後開始提問:小祠何時創建?為何創建?三元帥是何方神聖?一問三不知,再問也枉然。你知趣收拾紙筆,「買賣不成人情在」,你從背包取出剛出爐還熱騰騰的有應公廟著作,彎腰陪笑點頭:打擾,打擾!二十多隻手,或取盃品茗,或插在褲袋,或藏在桌下,沒有一隻手伸向書籍。你捧書遞出的雙手僵在空中微微顫抖,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約莫過了半世紀,你尷尬地將書放在茶桌上,道聲「請指教」,便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你落寞驅車,山中小徑一塊歪歪斜斜指向邊坡墨書「楊元帥」的指標吸引你的目光。你泊車,揹起背包,奔下斜坡,一間磚牆黑瓦小祠映入眼簾,祠旁空地,一位皮膚黝黑,粗眉大眼,汗流浹背的山夫,正以長枝仔搭建涼亭。 你站立小祠前合十禱拜,瞧見你的到來,山夫放下手中的長枝仔和藤索過來招呼。你說明來意,山夫表示曾看過報導,說有位退休老師地毯式搜索南瀛有應公廟,撰寫歷祠沿革,還自掏腰包出版。說著說著,突然眼露異彩道:「難不成你就是報導中的那位退休老師?」你微笑,從背包取出有應公廟著作送給他。「你真的就是那位老師?」山夫驚呼,接過書的粗糙、結繭的雙手微微顫抖。 山夫鉅細靡遺回答你的田調提問,還主動告訴他與楊元帥結緣並發願整理小祠環境的靈異經歷。訪談結束,山夫捧著書,露出與有榮焉的燦笑,讓你為他拍照留念。 你繼續田調的行程,驅車蓊鬱青翠的桃花心木林道上,登山健行客的跫音已杳然,盛夏十點鐘的陽光篩過桃花心木的葉隙,灑落在擋風玻璃上,如海浪一波一波湧滾著。你驚豔,原來陽光真的會跳躍,還是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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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化為鳥的夢

■紀小樣 「爸爸!你能不告訴我──這世界上有誰可以,把踩空的樓梯旋轉成星光?」 「孩子!我想:除了鳥,沒有人的腳步可以輕得像羽毛。」 「爸爸!是不是凡學不會飛翔的,或者懶於飛翔的孩子──就會被丟棄在地球上?」 「孩子!你看:長頸鹿一直抬頭看、一直抬頭看──也看不到火星啊!而踱過來又跺過去的非洲象──搧動千萬次耳朵也沒有脫離地球一公分!我們不會飛,但我們可以躺在草原上看天空;你看,天空有雲、有星星,他們有翅膀嗎?」 「可是……它們在天上啊!我也想要有──自己的翅膀。」 「你看──爸爸有翅膀嗎?媽媽有翅膀嗎?阿嬤有翅膀嗎?妹妹有翅膀嗎?」 「沒有!……可是……我就是想要有!」 「我們都沒有翅膀;你有翅膀──會來找我們嗎?」 「我要先有翅膀,才會飛回來啊!」 「你現在,不就在這裡了嗎?」 「那,那是不同的!」 「你說得對!那你就開始──長出自己的翅膀吧!」 「那,要怎麼長?」 「爸爸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以前我高興的時候就唱歌;歌聲一脫離地心引力,就會抬高我們島嶼的海拔。」 「你這樣說,我聽不懂!」 「很多事物,容許你慢慢才懂!我可以再說一個你不懂的──譬如:傷心的時候──我也唱歌……」 「我不懂的;我都不想聽。」 「好吧!那就等你想聽的時候,你來提醒我,我再跟你說。」 「那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渡渡鳥跟木木梟有什麼不同?」 「爸爸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我有研究:『渡渡鳥』是一種不會飛的、笨笨呆呆的鳥,地球上已經沒有了,只留下一句英語:『as dead as a Dodo』,上一個禮拜天,我還看見牠出現在《愛麗絲夢遊仙境》中;而『木木梟』是我最愛的『神奇寶貝』啦!牠比我的膝蓋高一點點,大概跟我的拖鞋和皮鞋加起來一樣重,牠可以進化成『投羽梟』再進化『狙射樹梟』哦!」 「你說的,我也不太懂;我不知道『渡渡鳥』與『木木梟』有沒有共同的祖先?不過,沒關係!你可以繼續說。」 「我說完了啊!」 「呃!」 「爸爸!那現在換你說──我不懂的。」 「你不是說:『你不懂的;你都不想聽』?」 「沒關係啦!你說說看嘛。」 「爸爸……想想看哦!呃,對了──傷心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唱歌……。嗯!我再想想看哦!如果,如果不想唱歌,我們也可以『每傷心一次就蒐集一顆汽球』,這是爸爸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一個魔術師跟我說的,在他真正消失之前──送給了爸爸一顆最大的汽球,我看見魔術師把手伸出窗外──伸得很長、很長、很長──比你知道的《海賊王》裡面的『魯夫』還長──魔術師把手伸到夜空,親手為我把那顆輕飄飄的……月亮──綁牢!」 「哇!我知道了!你說的那個『魔術師』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我沒有見過面的,爺爺?我聽阿嬤說過,爺爺以前是一個偉大的魔術師哦!」 「是啊!你真聰明……我告訴你哦!不管你現在懂不懂,但你可以先記住。我只告訴你,我們可以一起保守這個秘密呃!你注意聽──其實已經長翅膀,飛到天上去的爺爺,昨天又到我夢中盤旋,他告訴爸爸說說──他的孫子──已經可以學飛了。」 「哈哈!哈哈……那我要……我要去……我要……」 孩子高興地滔滔言說,但之後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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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樹和鳥的對談

■向明 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從前或未來 也不知什麼是活潑或開放 永遠就痴痴站在一處地方 遠方頂多就在我身高所及的不遠 有夢也總是那幾塊雲 還沒看清是老幾 便已遊走他鄉 論及自由或無拘 有翅的我們 當然可以隨心所欲的四處遊蕩 吃的喝的 衹要眼尖俯拾即是 有處枝枒可供露宿 便是世間動靜共存好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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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碗烏龍麵

■易品沁 廚藝之於女人是否為其必要能力恐怕見仁見智,且隨年齡、遭逢、歷練的見解不同而浮動變化。不過女人之為女人,就心性琢磨的道行上而言,沒有比長期以來「廚房」的修煉更為恆久有效。因為外在妝容、細語嬌柔……皆易作「工」於表面。然若辨析一名女子根性「底蘊」,沒有比留神諦聽她在兵荒馬亂時的廚房動靜、行止與眉宇之間是否雍容合度更為切合現實生活的情狀了。 再者,再怎麼孤僻的人,自始至終真正抱持孤老志願的人畢竟鮮見,於是擁有一身能夠輕鬆變化出色香味俱全料理的本領,可謂是一項不僅能夠自足也兼及悅他(眾)的能力。 一名身為年過七旬卻從未有過花邊艷事的成功企業家暨影劇界名人之妻曾於閒談時說及「女人最終無非想要的是幸福而已。」然在其夫數十年如一日不吝三番兩頭公然「曬妻」(恩愛),得意展示妻日日為他下廚手作的美味料理餐桌簡直是個十足「戀妻」家,可見她婚姻之道經營有術為證。她亦是不靠名牌、珠光寶氣妝點,舉手投足間盡是自然流瀉而出的優雅,完美示現了真正的貴氣只會來自於「脫俗」。於是從這樣一名「非典型」貴婦之口如是雲淡風輕般的言談,卻可感受到那是歷盡千帆後於生命根柢練就的火候,更可堪謂「女學」的智慧(也是典範)。 於是「女人不是天生,而是人為塑造的」(西蒙‧波娃)這樣一句鼓吹女性應掙脫他者(尤以父權)所賦予(設限)的性別框架,在這樣一個女性意識已然抬頭,強調性別平權的時代,即使不論兩性生理本自具有先天性差異,總是感覺有所欠缺。 對我來說,真正的精神自由(包括性別意義上的自由)意味著無論在任何關係之中都「不執著」於他人,不如利用此番執著用來實現自我之外又是有能力給予愛,不冀求反饋,於個我精神、意識上真正的能夠自己作主,又心性至深懷柔;或許還對於「因襲」與「常規(見)」帶有一絲些微的不屑一顧,當然也無畏於流言或訕笑者投來的視線。以上不論男或女,我是認為還更有魅力,且遠為深而彌堅。 那麼,有沒有因為廚藝太糟而搞砸了婚姻的例子?有,而且還特別慘烈!那就是新劇運動先驅史上著名的先驅者之一——島村抱月(與其妻市子之間)的事了。據悉,抱月非常棄嫌市子做的飯菜,寧願在外頭隨便一碗烏龍麵將就果腹(儘管烏龍麵也是從高湯到麵都是功夫)。就這樣於戲劇研究所外街角「巧遇」他的學生松井須磨子,恰恰因為這樣一碗不意的烏龍麵而與須磨子從此擦出愛的點點星火。 再後來沒多久,抱月便在外與須磨子同居時染上當時大流行的西班牙流感,繁忙於戲劇公演的須磨子因為「私心」作祟(忌憚其妻市子因此有靠近抱月的機會)延誤將抱月送醫,抱月因而命殞,又兩個月後須磨子於抱月殞命之處縊死。 說到底,深厚的文藝涵養並非是身而為人皆必須的配備,甚而一竅不通都不至於動搖到市子與抱月之間婚姻的根本,恰恰最致命之處是市子極度的歇斯底里(且妒火中燒至失去理智)於是將抱月完全推向了須磨子。如果,我說如果,市子是個已獲致廚藝「三昧」的婦女,每日光是花在料理三餐就快樂地如入無我之境(時間亦於此消融),即使丈夫三番兩頭不在家也能隨他高興去,估計歷史就會改寫。話說怕什麼呢!已婚的外遇男性十之八九都是會回家,這與已婚女性若會走到外遇這一步十之八九皆已在先抱持事跡敗露即出走的決意準備不同,這是根源於先天生理本質上的構造相異。只是「按捺住性子」的這部分真需要些火候、能耐與能夠自得其樂的本事。 我認為即使沒有任何文藝方面的才能也無妨,然內心一定要有所無可動搖的重心(支柱),而非整副心魂不由自主依附於另一名如你我生死有涯,心念生滅迅速且時刻皆變幻的肉身。精煉於廚藝同時,淬鍊、滋養也愉悅自己。無論是身心靈,抑或其他全方位的日以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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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穗花棋盤腳

■Vivien 一直都不知道,我家對面社區的樓下種了一顆頗有分量的「穗花棋盤腳」。如果,不是這幾個月媽咪要到附近老人俱樂部上課,我想這美麗我應該無法親見。 最近,發現枝下垂越來越長,有天居然看見了花兒幾朵,約莫一個星期後,枝條數量暴增,接著花朵由上至下的綻放,雖然沒有特定在傍晚落日時分或是一早清晨欣賞,但是白天這曇花一現的美麗還是可以藉由掛在枝條上或是落入塵土中看見。 掛在樹下一串串的花朵,夏風吹來隨意擺盪著,如同懸掛在樹上的門簾。目測著長達20-30公分,為這炎炎夏日添加了恣意的璀璨,更是台灣國寶級原生種的珍貴稀有的溼地挺水木本植物,而我貪婪地在平地發現其美麗,難怪有人稱其為「夏日煙火」,就算散落一地,還是保有最後的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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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初

■李輝 我初出茅廬,挑戰規矩,並且挑戰失敗,年僅八歲。 楚河漢界,黑紅對陣,剛剛分清將帥和兵卒,會背幾句口訣,我非要跟父親下象棋。馬走日,象走田,車殺一溜煙……以為馬能離地飛——我的紅馬吃父親的黑車,手舞足蹈正要拿下,父親單指按住他的車:你的馬蹩著腿,吃不了我的車。 八歲,怪我高興得太早。父親說這是規矩。這次不是逗我玩。初戰告負,氣也沒用,哭也沒用,雙手雙腳敗給一指,世界不允許一個人靠破壞規矩戰勝另一個人。 我是太初級的棋手,紅與黑,或者黑與白,規矩都需要慢慢懂。 八歲輸棋不可笑,七歲另一件事才丟人。 七歲的夏天頭髮長,長長了的頭髮,和長得不聽話的小孩,都會被修理。村裡沒有理髮師,大人人人都是理髮師。父親先用剪,哢嚓哢嚓,後用推,咯噔咯噔,最後拿來一把刀,謔謔謔謔。 我的身子蒙在布裡,眼睛蒙在鼓裡。眼睛蒙在鼓裡,是因為父親故意擋住鏡子。布解開,父親走開——我哭,哭鏡子裡的小孩,哇哇哇,黑頭發不見了,腦殼亮閃閃,光禿禿。人生初見,這樣子,怎麼出門闖蕩小孩的江湖和更大人的江湖?我哭。我的哭,惹來笑,我更哭。 頭髮啊頭髮,小孩啊小孩,犯了什麼錯,以後都要好好長。 六歲的笑和幸福,來自母親。那個早晨,我念著兩個字,初、一,初、一,從夢裡笑醒。母親願意作證。笑醒,美夢變現實:大年初一穿新衣,穿上新衣吃餃子。 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初五,吃一個餃子,念一遍,五個初。念一遍,吃一個餃子,美滋滋,樂呵呵。 好吃不如餃子。過年才能吃餃子。——都是因為五斤玉米才能換一斤白麵。母親竟然說,初一到初五,都算過年。我盼初,念初,可以連吃五天餃子。我聽母親的話,母親聽一個字的話,三十過去,初一到來,母親兌現美味承諾。 六歲,我從來沒有這樣喜歡和歡喜一個字。多少年以後,我叫它初心。 已經從初一念到初五,還想從初六念到初十。母親說,有了新衣,已經很美,就不要再想那麼美。 最美的一天,是在去年此時,五歲人生的第一天——母親端上大年初一的餃子之前,我先穿上母親做的新衣。 那年我還是個初級小孩,大人都瞞我,過年可以連吃五天餃子,可我自己知道,穿新衣至少會美十天。 為了這十天,母親動用了春夏秋的鋤鐮和冬的針剪,以及磕磕絆絆的手藝。新年臨近,新衣做完。母親收拾起裁剪刀,藏回專屬於她的領地;疊好新衣,放進櫃子。讓我等初一。 最初也最美的記憶便開始了…… 許多年過去,父親早就不再給我理髮,母親也不用再給我裁剪新衣。我卻想給他們解釋一個字: 初,左邊是衣,右邊是刀。用刀裁布是制衣之始,所以「初」是開始、開端、第一,當然,也是弱小、低等、初級。 所以,初,才需要母親的裁剪與父親的修理嗎? 這世間事,這人間情,一切從初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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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雨靈俳句 衝出樊籠的飛鳥 雙十節 陽明山花葬區的人影 教師節 下週末的海邊約會 關鬼門 挑選改良型拐杖 重陽 播音室俯瞰城市景色 聖誕節 一口流利閩南語的媳婦 中秋家聚 一行清淚 颱風後的土石流 輕快步伐過石橋 新涼 撥開雲霧尋古道 暑假 臉頰潮紅的新進員工 啤酒 陌上野花香 情人節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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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當街店都打烊時……

■敖古仁 瘟疫蔓延期間,看著電視新聞畫面,播報國外大城市的鬧街上,人跡淒清,商家休業,心裡油然生出一種來自遙遠的,溫暖的記憶。可是對照周遭的疫情,立即又生一種矛盾的罪惡感。 原來,有段時間,每年一次,我們也曾親歷眼見,浴身在類似那樣的街景中。但是那時空氣中飄散的不是不安和焦慮,反而是每家每戶團團圓圓、歡歡喜喜、和樂溫韾的氣氛。 是地,那段時間便是舊曆年假中,大年初一持續到初五,至少五天的時段。那時,大人小孩一起放封,不讀書,不工作,就是吃喝玩樂一整天一整夜幾乎百無禁忌的假期。 那段時間,在冷清街景來臨的前一天,城裡的商圈大街可是超乎尋常,異於一年中其他三百六十四個日子的人聲鼎沸。市場、年貨大街上,店裡店外,買家賣家,喊價殺價聲,此起彼落,盛況比現今之百貨公司週年慶其實超過千百倍,因為那是城裡所有住民共同參與演出的盛會,只有熱鬧,不見暴戾。然而,僅僅過了一夜,同樣的街景,便像似讓魔法師點了一記魔棒,霎時沈靜下來,所有的街店全都打烊,街上人車幾乎不見,與前一天相較,其間之差距可謂天與地,常常令當時年幼的我產生一種不太真實的幸福感。 那段時間,當首都幾乎成為一座空城時,我們便知道舊曆年大年初一,新正,開始了。至少持續初五,才見店家三三兩兩,心不在焉,陸陸續續拉開半邊門,算是給天地神明還有我們這群毛孩子一個實在敷衍的交代,他們已經開工,可以探頭進門試問一聲:「恭喜發財啊,老闆。今天做不做生意?」賣不賣鞭炮、汽水、魷魚絲、還是什麼,可以和同伴分享的零食?通常一直要到正月十五,過了元宵節,所有的商店才會完全恢復營業,城裡人的生活才會重歸正軌,這個「年」才算真真確確地過去。新的一年,於焉啟始。 那段時間,總讓不能返鄉過節的遊子,或是因公因私滯留首都城裡的外國人傷透腦筋,因為幾乎所有的餐廳都不開火。如果沒有新朋舊友收留,邀請一起過年,他們說不定真地得餓上四五天。慘啊,尤其電視上一定會播出,家家戶戶和樂融融,團圓圍爐,大魚大肉,觥籌交錯的年景,那樣的畫面怎不引得那些「老外」胃酸直冒,心裡暗暗叫苦。所幸,如同西方的耶誕節,我們的過年也有與人分享的文化傳統,多數無家可回,無「年」可過的異鄉人總會獲邀到朋友同事家,跟著陌生人一大家族一起過年,因此領略源自不同原鄉,大同小異的過年文化,還有從故鄉帶來,或自創的年食。 可能是呼應過年時街景吧,其實我那時的年假相當寂寞。雖然上有不少兄姊,但是一到過年時,他們自有其遊樂圈,沒人會理會年幼的我,並且也因為幾乎沒有親友會來拜年,所以我常常自己一人吃吃喝喝,看看故事書和電視,玩玩布袋戲偶,就這麼過完一個年。 除了大年初一。 那時,我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幼鄰,也是沒人陪他過年。年前,我們便已經約好,大年初一時我們要結伴,溜去住家不遠處的百貨公司,好好樂一天。那些年的大年初一,除了電影院和百貨公司以外,其他的街店好像都不營業。那時的百貨公司,還沒設置美食街,不過倒是有電影院和兒童遊樂場。一進百貨公司,我們立即把剛剛一路走來的冷清甩在自動門後,迎來年節本來就該有的熱鬧。沿著每個樓層的專櫃,我們走走逛逛,跟著電扶梯,上上下下每個樓層,穿梭在歡樂的人群中。百貨公司的頂樓可以打彈子和桌上曲棍球,屋頂還有軌道飛機環繞整個百貨公司的四周,鳥瞰天上地下的城景。但是,那些遊戲都和我們無緣。我們逛累了,便往低一點的樓層挺進,那裡是電影院。我們在大廳靜靜等著,兩雙賊眼四下掃瞄,看看那些大小沒帶小孩子,我們便可以緊跟著他們的屁股,佯裝他們的子女,趁著進場時的噪動,混進電影院裡,免費觀賞那些五彩聲光繽紛,卻實在搞不太懂意義的畫面。那麼一晃盪,常常就是五六個小時,等到心滿意足後才回家。 那樣大年初一的過年儀式,我們大概持續了三年,後來好像是因為我那位小友伴搬了家,我才又恢後一人過節的慣例。奇怪的是,在那些年裡,家裡的大人們好像從沒發現,我好像連午飯都沒吃,失蹤了老半天。 國二時,我將那年過節的情緒寫進開學後第一篇的作文簿裡,結果讓一向關心我的國文老師叫進辦公室,親曉大義,說是人生不要太灰暗。當時的我,事後除了一笑置之外,也同時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心事。 我想,我後來的人生觀之所以比較悲觀,容易感知人世的無常,一定和過年前後商店大街上的氣氛落差有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臨床心理學所提的「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的影響,我反而喜歡在寒冷的冬日,裹著一身的暖衣,呵著熱氣,在商街上漫步,隨意流覽街上的櫥窗,或是匆匆快步的行人和他們手上的提袋。 常想,如果有一天街上的人都不見了,那應該是一個十分後現代的畫面,雖然荒涼,卻不會令我心慌,因為童年時大年初一的街景就是那樣。不過我也知道那應該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沒想到,幾十年後,我真地見到了,街店打烊,沒有行人的城市。然而那可是一點都不好玩,只是那樣的城市對我卻產生一股莫大的吸引力。我幻想在那樣的商街上巧遇一隻野生的大虎貓,然後默默彼此讓路。 無常,便是我過年時,或是面對瘟疫,或是岌岌可危的和平時,經常生出的心情。一直以為能淡然處之,可是其實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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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子‧香港

■鄭文琦 電影《日子》裡有些舊的蔡明亮也有些新的蔡明亮,新的是關於按摩師傅亞儂和李康生(小康)的香港。 因為遲到戲院的關係,我坐下來時銀幕上已是小康的特寫,又因為我刻意不先查任何資料以免被過去的印象影響;等到亞儂開始穿著粉紅小褲褲在鏡頭前晃來晃去時,我開始納悶這個室內的格局、貼著同一組裸女的五十鈴(ISUZU)卡車海報怎麼不太像在臺灣。直到小康走出密醫診所,來到街頭,這才發現,啊,原來他去香港了。 我想到有段時間很愛去香港。1997年,我第一次出國,回程故意選在香港轉機一晚,跑去王家衛拍過的重慶大廈晃晃,從此就經常找各種理由經過香港。又小時候在某咖啡店打工認識的O嫁去香港,工作存錢許久,終於在牛角邨買了樓,可以讓我睡客廳,更讓我找藉口去香港;2007年去看微波新媒體藝術節、2008年去看Zaha Hadid為香奈爾設計展館的Mobile Art國際展。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從2019年到今年,香港這座城市在我的行程表上不再出現了,連轉機我也不敢了。我還記得,大概是2009年除夕前,我跟網友計畫好從河內搭火車往北,穿越邊境去昆明、麗江、香格里拉,再折返回河內。卻初次在雲南河口的小房間裡體驗到莫名的驚恐,只因為隨身旅遊手冊上的臺灣地圖顏色明顯與中國不同。 前幾天,一位在香港教書的中國朋友M來台參加影展,約了連我在內幾人敘舊。我們是2016年在雅加達參加獨立影展認識的,沒想到過了幾年,竟然有機會在台北重逢。我們談了好些話,她說,她在香港結婚定居了,博士一畢業就在香港找到教職,「因為有些人出去,就有了職缺。」對於向來求職不易的藝術類博士來說,也算是幸運。 回到《日子》裡,亞儂可沒這麼幸運了。電影設定他來自泰國,長得就像在馬來半島時認識的那些朋友。我本來已為他也住在香港,但在電影裡,他至少有個不小的客廳可以搭伙,也可在夜市擺攤,或許不一定非做色情按摩不可。又或者在電影的設定裡,這是他賴以在都市裡生存的原因?(答案揭曉:原來亞儂的部分是在曼谷拍的。) 蔡明亮的電影拍了香港、曼谷、拍了他們的日子、拍小康的宿疾和他歪著脖子對鏡頭發呆,也拍他和亞儂一起洗澡。但,這畢竟是蔡明亮,他應該不會拍出香港或曼谷街頭上發生過什麼事,也不需要拍。他拍人與人之間的寂寞,一起的或分開的寂寞,這樣就夠了。而觀眾也覺得夠了。 我不知道愛看「理大圍城」或追蹤「佔中九子案」的觀眾會不會看蔡明亮。我偶爾還會。我不是說蔡明亮不想關心香港,但拍那些不會讓他成為蔡明亮,而拍亞儂可能會。亞儂真好看,不禁讚嘆他真年輕,臉和眼睛都發光,蔡明亮也讚美:「亞儂的按摩要做一些動作……小康只要反應就好了。我沒想到亞儂可以做到這樣的表現,我拍第二次就OK了,整個過程太像紀錄了,可是它還是一個演出。」 而小康從來只能反應,他從來就不是慾望的主體。但在電影裡,他看起來像是,他演到全世界都以為他是。 我其實是有點不忍心看完這部片,就像我不忍心再去香港旅行一樣。香港已經不是我知道的那個香港了,而小康也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康了,他的臉看起來沒有老很多,但眼裡已經沒有那種光了,那是你再怎樣拍也拍不出來的東西。我想到香港的光也快沒了。我和朋友M在台北一起嘆息;過了今晚,她就要回那個漸漸變沒有光的地方,不禁想到下次見面時,我們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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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的音叉

■陳怡芬 一日將盡,穿越黃昏的迴廊 光陰滴落紙張的邊緣 流淌著不同陰晴 人群步伐匆促,不斷踩跺 條碼式的囈語 萬物有價,焦慮逐漸轉化為幽閉的三色蓳 時間的根部綰結著曲張的靜脈 是不是可以就此繞過命運的蜿蜒 如果有一種願望可以抵償欲望 如果可以用一天,全額兌換一個永夜 一個時刻與另一個時刻 兩訖 愛像靜靜蔓延的光 如果孤獨不曾展開突襲攻略 如果轉身,成為一個 突兀的 斷句,但不曾誤導存在的時態和語意 我們或許將會記取── 「小心輕放」,背影無法被送達 敞開的門口 我們曾走過街衢、鬧市、琴聲和炊煙 每個足跡都會記得生活的脈息 樹影也是密碼,耳朵知道 風一吹便成為探險家 選擇最後的音節 讓異議在聲部交叉中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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