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白玉蘭

■玉舒白 我一直在等待著,等一朵白玉蘭,等一株白玉蘭,等一樹盛開的白玉蘭。 我從黃昏等到日暮,從風晴等到降雨,從它那綠色的絨團中破出,露出那潔白的芽,直到微微的樹頂上,開了幾朵純白的花,我一直等待著。 準確來說,這場等待已經很久了,從去年春天一陣暴雨,將它們都打落,便成「落白」的時候,就已經在等了。我就在那高高的樓上,向下望,看見它開了滿樹,就像覆蓋了春雪。那麼多不懂得欣賞的人,就圍著它,拿出相機拍攝。我當時就在感慨,你們今天因花而來,那若是花敗了呢?這種事情也總如我所料,只需要一敗,人群就做鳥獸散了。 這一年的時間裡,我就時不時地去與它聊天。我總是愛說些開得太盛,太盛,總該收斂些的話。但是顯然它沒有聽我的,又是早早地開了。於是,我就在等,等待那一個開花的清晨。 也正如我等待的,它就在一個微雨的早晨,開花了。但是那場雨斷斷續續,綿延著,下了好幾天,等到我再去的時候,就只剩下滿地純白的花瓣,落在滋潤的那一從綠色裡。枝上掛的,只有團抱著,窩成一團幼嫩的孩子了。 但是也就是那個早晨,我冒著雨,給我的朋友——玉蘭樹,重重地磕了個頭,便就摘了一朵去。那小小的一團就握在我的手心,在這個春天裡死去。 我無數次地想過,若是我狠不下心來,禍首有人問我,怎麼捨得就這麼生拉硬拽下來……我應當會語塞的,可是除了這邊,還有另外一處春天。 我就捧著它,冒著小雨,它被打上淚滴,擠過人群,它就縮在手心,在地鐵的人流中,默默地縮在角落,它也逐漸變得黃褐……直到望見那高聳的門頭,它與我一起看見。只是它已經被頹了。 我帶著無數次的演練,就要去到妹妹身邊,我想著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的「最大聰明的孩子,就要看最好看的花……」可是看見它,卻又就退縮了……這哪里還有好看的花呢? 於是我走到她的身邊,我將花遞給她,我就和她說著,「其他開的盛的,早都被打落了,就這一朵被玉蘭樹金貴著,但是不用擔心,我和那棵樹是拜把子兄弟,摘之前可是還給它磕了個頭呢。」 「只是,只是路太遠了……」 如果有一個人,送給你一朵潔白的玉蘭花,他一定是跑著去見你的。但是這個路途太遙遠,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甚至不知道怎麼哄她開心。 我就只是想著,能有一個辦法,告訴她,是有人在乎她的,是有些什麼快樂的事情,能給她留下深刻的記憶…… 可是她卻異常的早熟……她知道愛,知道恨,知道要省心,但就只是希望自己所愛的人,不要被別人傷害,不要在雨水中飄落,凋零。 於是她愛,於是她恨,她與我五姨吵架,她說她要離家出走,她要跳樓。 我想要將那朵白玉蘭,簪到她的頭上去,可是來不及。那同一般瘦小的身子,雨水還掛著,風也摧殘過,它與我,已經跟隨了一路了。 「最大聰明的孩子,就要看最好看的花。」 「你什麼意思啊!」我也只能這般逗趣。 我想要將那褐黃色的外皮剝掉,但是又不忍心。我想要告訴她,你若是希望好看些,便自己摘吧,但是又未曾說出口,就只是靜靜地放在那櫥櫃上。或許在某一刻已經忘卻,也或許會在哪一天被記起。 但若是將那褐黃的外表褪去,它一定還能如此白皙,可愛……只是這般褐黃的,也曾是,它那般純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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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抹春味薺菜香

■趙春燕 每到春天,我喜歡尋找一抹春味,總去挖薺菜。然而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採挖地點,每每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越是挖不到薺菜,越是惦念它。 這不迎春花剛開,我的心就蠢蠢欲動,總覺滿地薺菜在向我招手。週六匆匆吃過早飯,我就催促愛人啟動車子載我趕往郊外,尋覓薺菜的蹤跡。車子一路疾行,沿途地邊沒見到薺菜,我們一直開到山上一個景區的門口。車停穩,我們從後備箱裡拿出一個大塑膠袋以及兩個小鏟子,準備到附近的空地上大幹一場滿載而歸。 希望有多滿,失望就有多深。周圍長草和不長草的地上,綠色植物很少,而且根本看不見薺菜的蹤影。短暫失望之後,我覺得東方不亮有西方,決定轉戰到別的地方。又換了一個地方,依然是踏破鐵鞋難覓薺菜影。我非常失望,唉,又要空手而歸了。 返途中,車子彷彿知道了我們的心情,速度也慢了很多。後來它索性拋錨在一個岔路口。無奈之下,我和愛人只得下車等待救援。等待的時光總是非常漫長,無聊之下我們沿著河邊的一條小道蹓躂。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舊房基旁。老屋已坍塌,徒留屋基。我素來知道舊基土質的好,就往地上一瞥。殊不知這一瞥,竟給我帶來了驚喜:地上一簇簇的薺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我歡呼著拿出鏟子與袋子,喊愛人一起蹲在地上開挖。 薺菜扎煞著黑褐色齒狀的葉子向我揮手,它們頭頂的白色小花格外招惹人。我彎腰揮鏟,原本以為小小薺菜輕輕鏟一下就可以輕鬆拿捏。實則不然,它們身板雖小,但不易挖取。長在荒郊野外的薺菜缺水少肥的,它們要想生存就要深鑽土裡,根須很深。這樣以來,挖取時就要使點勁了。我挖了一小會就覺得胳膊有點疼,腰也不舒服。看來是久居室內,四體不勤了。好在我們兩個人努力了一番,最終挖取了半袋子薺菜,足夠包一頓餃子了。看著這些我近幾年來挖的最多的薺菜,我的心裡頗有成就感。想想,有時候真是不能著急,只有不急不躁慢下來,才會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驚喜,才能收穫你想要的東西。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職業。作為一名老師,剛入職時總是很急躁,考慮到的東西太多。每次都是催促著學生學習,這樣以來他們的逆反心理就很強,常常收穫不到好的結果。我也因此焦慮了很多年。最近這幾年我的心態變了,突然意識到教育教學是個長期的工程,不能急功近利,要會學放慢腳步,靜待花開。所以我不僅限於課上講解知識,課下也會反思,再把所思所悟所得與學生們交流。我不給自己壓力,也不給學生任務,只單純的把自己想說的說給他們,這樣以來反倒收穫了很好的成效。欲速則不達,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挖不到薺菜,心急更不能收穫孩子們的成長。放慢腳步,放平心態,少點功利心。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才能柳成蔭啊。不說了,回家包薺菜餃子去。 等到薺菜經過水浸、淘洗、切碎之後,它與肉沫沫在各種調料的撮合之下緊密融合在一起。手擀麵皮,細心捏製。一個個元寶形的餃子整齊排列在眼前。沸水下鍋,涼水過三遍,兩盤餃子端上餐桌。夾起一個餃子,蘸上辣椒油汁水,薺菜與肉沫在嘴裡爆漿,一股幸福生活的味道瀰漫在春天裡。就要這樣做,慢下腳步去感受生活的點滴快樂。在春天裡,用勤勞的雙手營造詩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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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日綺夢——《紅樓夢》中的春光掠影

■梅園後人 春天,是萬物復甦、生機盎然的季節。在《紅樓夢》裡,曹雪芹以其細膩入微的筆觸,賦予了春天無盡的詩意與哀愁。 春天,是大觀園中最為熱鬧的季節。桃花、杏花、梨花、海棠……競相綻放,將整個園子裝點得如同仙境一般。而在這繁花似錦之中,桃花尤為引人注目。它不僅是大觀園春天的象徵,更是寶黛愛情悲劇的預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寶玉與黛玉初次相遇,便是在這桃花盛開的時節。那日,寶玉因見黛玉「眉尖若蹙」,便送她一個「顰顰」的字型大小,從此,二人的命運便緊緊相連。春日裡,他們一同賞花、吟詩、嬉戲,桃花見證了他們的歡笑與淚水,也預示了他們情感的波折與坎坷。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黛玉的〈葬花吟〉,是對春天易逝的哀悼,更是對自己命運的悲歎。在那桃花紛飛的日子裡,她葬花、吟詩,將自己比作那即將凋零的春花,預示著青春與美麗的短暫與無常。 春天,是大觀園詩人們靈感迸發的季節。寶玉、黛玉、寶釵、探春等人,常聚在一起賞花作詩,享受著春風拂面的愜意與詩意。 「海棠社」的成立,便是春日裡的一次雅集。寶玉提議以海棠為題,眾人各展才情,寫下了一首首膾炙人口的佳作。黛玉的〈詠白海棠〉清新脫俗,寶釵的則穩重典雅,展現了她們不同的性格與才情。而寶玉的〈海棠詩〉,雖不及姐妹們工整,卻充滿了真摯的情感與對生活的熱愛。 除了海棠社,大觀園中還常有即興賦詩的場景。春日裡,寶玉與姐妹們一同放風箏,看著風箏在藍天白雲間翱翔,他即興賦詩一首,表達了對自由與美好的嚮往。而黛玉則常常獨自一人在花下吟詩,將內心的情感寄託於文字之中,讓春風將她的思緒吹向遠方。 春天,是大觀園中溫情與哀愁交織的季節。在這個季節裡,既有寶玉與黛玉之間純真無瑕的愛情,也有賈府上下對春天的熱愛與珍惜。 春日裡,賈母常帶著眾孫女們在園中游玩,賞花、品茶、聽戲,享受著天倫之樂。寶玉與黛玉也常在這樣的日子裡,偷偷溜出房門,到園中的桃花林裡散步,享受著屬於他們的二人世界。那些日子裡,他們的愛情如同春日裡的桃花一般絢爛而短暫,讓人既羡慕又惋惜。 然而,春天的美好總是短暫的。隨著賈府的衰敗,大觀園中的春日景象也逐漸黯淡。寶玉與黛玉的愛情,也如同那即將凋零的春花一般,面臨著無法逃避的悲劇。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春日夜晚,黛玉含恨而終,寶玉則心如死灰,整個大觀園彷彿一夜之間失去了生機與活力。 《紅樓夢》中的春天,是一個充滿詩意與哀愁的季節。它不僅是一個季節的象徵,更是一種生命哲學的體現。《紅樓夢》中的春天,見證了寶黛愛情的悲歡離合,也映照出賈府上下的興衰榮辱。在這個季節裡,我們看到了生命的絢爛與短暫,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與陰暗。大觀園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這種生命哲學。而那些關於春天的描寫,則如同一幅幅精美的畫卷,將我們帶入了一個既真實又虛幻的世界,讓我們在品味與感悟中,領略到了《紅樓夢》的獨特魅力。 如今,當我們再次翻開這部巨著,那些關於春天的描寫依然鮮活如初。它們不僅讓我們感受到了那個時代春天的氣息與韻味,更讓我們在品味與感悟中,領悟到了生命的真諦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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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柳

■蘇閱涵 記得初讀俞平伯先生的〈春〉,便為那篇章裡描寫的春柳所打動。那般婀娜多姿的柳條,裹挾著春天的氣息,在文字間舒展開來,彷彿能聞到沾著露水的清香。今日漫步河畔,看著迎風輕擺的柳枝,不由得也生出幾分寫意的心緒來。 春柳總是最早醒來的。料峭的春寒裡,當梅花尚未綻放,楊樹的嫩芽還在猶豫,柳樹已經悄然吐出了細細的新綠。起初是一抹淡得幾不可見的黃綠色,像是畫家輕輕涮過的一筆,又像是晨曦中未散盡的霧氣。漸漸地,這抹色彩愈發濃郁起來,柔嫩的枝條舒展開來,在春風中輕輕搖曳,如同少女散開的長髮,又似綠色的瀑布懸垂而下。 樹的姿態總是那樣柔美。它不像松柏般挺拔剛勁,也不似梧桐那般端莊肅穆,而是帶著一份與生俱來的靈動與柔韌。春風拂過,柳枝便輕輕擺動,像是在和風兒共舞。陽光透過枝條灑下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斑駁流動,宛如一首無聲的詩。每一根柳條都是那樣纖細,卻又韌性十足,任憑春風如何肆意,也不曾折斷一枝。 最令人喜愛的是那一串串柳絮。春深時節,柳絮紛飛,如同雪花般輕盈,又似棉絮般柔軟。它們乘著風兒,在空中輕輕飄蕩,有的落在青草上,有的飄在水面,有的則隨風遠去,不知要去向何方。這飄飄灑灑的柳絮,妝點了整個春天,給春日增添了一份詩意與浪漫。童年時,常常伸手去接飄落的柳絮,那輕盈的觸感,至今仍印在記憶深處。 春柳不僅美在形態,更美在氣韻。它像一位優雅的舞者,以最柔美的姿態詮釋著春天的韻律。清晨,露珠懸在柳條上,晶瑩剔透,隨著晨風輕輕搖晃;午後,陽光穿過柳條,在地上織就一片綠色的光網;傍晚,夕陽的餘暉染紅了柳梢,為這婀娜的身姿又添了一層柔美的色彩。 春雨來時,柳樹更顯嫵媚。細雨打在柳條上,水珠順著枝條滑落,像是翡翠串成的珠簾。雨後的柳樹愈發青翠,在濕潤的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時候站在柳樹下,能聽到雨滴滑落的聲音,細碎而清脆,彷彿是大自然最動人的樂章。 柳樹的生命力是那樣頑強。寒冬過後,它總是最早甦醒;酷暑來臨,它依然保持著盎然的生機;即便是折斷了枝條,也能很快發出新芽。這種生命的韌性,常常讓我想起那句「柳營斜部伍,抽條幾度青」的詩句。在它身上,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自然的美,更有生命的頑強與希望。 最難得的是春柳的氣質。它不像牡丹那般富貴,不似菊花那般高潔,而是帶著一份平和而溫柔的氣息。它不爭春,卻總是春天最早的使者;它不炫耀,卻用最柔美的姿態裝點著春天的景色。這種氣質,正如俞平伯先生筆下所描繪的那般,既有水鄉的溫婉,又有文人墨客的雅致。 在我看來,春柳就像是大自然的詩人,用最優美的姿態訴說著關於春天的故事。它溫柔卻不軟弱,柔美而不媚俗,以其獨特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意義。每當春天來臨,看著那一株株抽出新綠的柳樹,我的心中總會湧起一股暖意,彷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命的永恆。 如今,站在這春光中看柳,更能體會到前人筆下「楊柳依依」的意境。那輕柔的柳條,不正是春天最好的注腳嗎?它們搖曳生姿,低垂如織,將整個春天裝扮得婀娜多姿。而我,也願做一個安靜的觀察者,細細品味這春天裡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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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釀出生活最本真的甜

■喬志兵 兒時的時光總是慢悠悠的,那時判斷春之暖陽是否已然真正降臨人間,法子簡單質樸得令人心生懷念,卻又奇妙無比,在茅屋前尋得一處陽光毫無保留傾灑的愜意角落,定睛瞧一瞧蜜蜂們的動靜便知。當第一縷暖陽溫柔地照在大地上,沉睡世界的惺忪睡眼,若有幸見那些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傢伙們,在茅屋牆壁上星羅棋佈、天然蜂巢般的大小洞穴間,心急火燎卻又秩序井然地穿梭往來,忙碌得幾近忘乎所以,那便是春神踮著腳尖,輕叩大地之門扉的美妙聲響,意味著暖意在世間的每一寸罅隙裡悠悠悄然而來。 它們心無旁騖地專注於花粉的採擷,小巧玲瓏的身軀在洞口與繁花盛景間連綴成靈動飄逸的虛線,嗡嗡嚶嚶的振翅聲此起彼伏,似在和著春風的節拍,輕訴獨屬於春日的私密絮語。即便偶爾與人狹路相逢、打個照面,它們也極少亮出那令人忌憚的蟄針,多數時候只是旁若無人地翩然而過,人與蜂之間,就這般自然而然地達成一種無需言傳的默契共生,多年來相安無事。那份未經塵世沾染、毫無雕琢痕跡的親昵,是春日裡悄然潛入窗櫺的第一縷花香,總能在心底某個柔軟角落,悄然孵出一汪暖融融的溫情,經久不散。 當然,生活這幅寧靜的田園畫卷,偶爾也會闖入幾位不速之客——黃蜂。相較於蜜蜂的溫婉馴良,黃蜂恰似一群莽撞無禮的赳赳武夫,渾身散發著兇悍戾氣,那囂張跋扈的飛行姿態,尖銳刺耳的嗡嗡鳴叫,常惹人心生惶惶。可只要人深諳與它們的相處之道,及時斂聲靜氣,將身軀定格成一尊紋絲不動的雕塑,絕不莽撞挑釁,它們那看似洶洶的氣勢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在周遭盤旋幾圈、耀武揚威一番後,便會悻悻然飛走。相較之下,蜜蜂始終如一的溫婉良善愈發顯得可親可愛,是鄰家乖巧懂事的孩童,默默為生活添彩,從不驚擾安寧。 記得那片金色海洋般波瀾壯闊的油菜花田,微風而來,花浪翻湧,芬芳馥鬱的氣息裹挾著整個春天的蓬勃朝氣。置身其間,總能瞧見蜜蜂們歡快得幾近癲狂的身影,它們是被花蜜灌醉的精靈,在繁花枝頭翩躚起舞,輕盈的翅膀振動出一曲曲夢幻樂章,彷彿要這般永不停歇地歌唱下去,讚頌春日美景,禮贊繁花饋贈。那美不勝收到令人幾近窒息,是塵世中的淨土一隅,純粹的美好肆意流淌,淌入觀者心間,凝鑄成永恆難忘的明媚畫面。 春夏時節,大自然這位神奇畫師打翻了調色盤,五彩斑斕瞬間暈染了整個世界。田野上,繽紛野花肆意綻放,似繁星點點散落綠綢;大壩上,倔強小花從石縫擠出,迎著驕陽展露笑顏;屋前屋後,薔薇牽牛攀援纏繞,粉紫嫣紅熱鬧非凡。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能捕捉到蜜蜂們忙碌不迭的身影。蜜蜂,這些在天地間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生靈,卻有著極其獨特且令人驚歎的生活習性,是微觀世界裡恪守使命的行者。它們對於花朵,懷揣著一種近乎癡迷癲狂的熱愛,花朵便是它們呱呱墜地那一刻起,便篤定一生追尋的生命全部意義所在。在暖烘烘的金色陽光下,蜜蜂們輕盈地振動著那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翅膀,從一朵嬌豔欲滴的花輕盈飛向另一朵婀娜多姿的花,不知疲倦、周而復始。它們的飛行軌跡,乍一看孩童信手塗鴉般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有著自己嚴謹精密的規律和明快靈動的節奏,如同一場精心編排的空中芭蕾,舞者們心中有數,觀者卻需細細咂摸方能領悟其中精妙。每一只蜜蜂都宛如一位技藝精湛、兢兢業業的小工匠,晨曦微露時便離巢勞作,日暮西沉才匆匆歸巢,在花間奔忙的每一刻,都全神貫注,傾盡心力。 蜜蜂的生活,被一只無形卻精准的時鐘牢牢把控,規律得近乎刻板。每日晨曦初破,天邊第一縷曙光尚未驅散夜的濃稠,它們已然抖擻精神,準時在特定時刻振翅而出,奔赴漫山遍野的花海,開啟一天漫長艱辛的採集征程。直至傍晚時分,夕陽如血,餘暉將大地萬物勾勒出長長剪影,它們才裹挾著滿身疲憊與沉甸甸的收穫,循原路回到那溫暖熙攘的蜂巢。在蜂巢那昏暗幽謐卻井然有序的狹小空間裡,一場神秘莊重的「釀造儀式」即刻開啟。蜜蜂們齊心協力,用自己體內分泌出的特殊唾液,悉心塗抹在花蜜之上,施展神奇魔法,耐心地將花蜜中多餘的水分一點一點蒸發殆盡,使其歷經淬煉,華麗轉身為濃稠醇厚、香氣撲鼻的蜂蜜。而後,它們又憑藉著與生俱來的建築天賦與團隊製作精神,將這來之不易的甜蜜寶藏,小心翼翼地儲存在蜂巢那密密麻麻、迷宮般精巧構造的各個角落,嚴嚴實實封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恰似未雨綢繆的智者,為族群的存續精心謀劃,囤聚希望。這般小小的生靈,於平凡日常裡,演繹著非凡的生命律動,在歲月深處,釀出生活最本真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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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除夕夜讀蘇東坡

■趙廷河 有人說,如果人生需要一位導師,那一定是蘇軾。「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2025年除夕之夜,我閑來無事,就又專心致志地捧讀起案頭這本由肖仁福著、有團結出版社於2020年3月出版的《蘇東坡傳》一書,在字裡行間探尋蘇東坡的人生之旅,從中認識到了一位「愛」與「樂」的蘇東坡。我讀著讀著,便覺得心頭豁然開朗。 蘇軾(1037-1101),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嘉祐進士。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歷史治水名人。宋哲宗時任翰林學士,曾出知杭州、穎州,官至禮部尚書。後又貶謫惠州、儋州。多惠政。卒諡文忠。 高山仰止,仰望東坡。蘇東坡學識淵博,善書詩詞文章,與韓愈、柳宗元和歐陽修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他還擅長文人畫,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其作品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瀟湘竹石圖卷》、《古木怪石圖卷》等。蘇東坡一生勤於創作,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為世人留下了3000多首詩詞,4000多篇知性文章以及無數高雅書貼和繪畫。他的詩詞文章裡所表現出的豪邁氣象和優美情致,豐富的思想內涵和獨特的藝術風格,在當時傾倒世人,被奉為天下文宗,死後彪炳後世。他用畢生才華結晶而成的作品集,毫無疑問,是古典文化寶藏中一塊璀璨的瑰寶。 蘇東坡的詩詞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等手法,獨具風格。品讀蘇東坡詩詞,可以走進他的內心世界,讀出他的人生況味,給我們的人生注入精神力量。他的詩詞既有「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的窮哭絕望,又有「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躊躇滿志;既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奔放,又有「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通透豁達;既有「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的超凡脫俗,又有「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的人間煙火;既有「小軒窗,正梳妝」的夫妻恩愛,又有「豈是吾兄弟,更是賢友生」的兄友弟恭;既有「農功各已收,歲事得相佐」的鄉鄰友好,又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自在灑脫;既有「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翦柔柯」的細膩溫情,又有「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的美好祝願……我之所以喜歡蘇東坡,是因為在品讀他的詩詞的時候,能從中尋到自己的影子,並與之產生情感共鳴。正如肖仁福在《蘇東坡傳》這本書的結篇中所言:「東坡沒走,靈魂不滅,精神永存……只要打開這些作品,東坡就會燦然顯現,與你會心而笑。」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蘇東坡關注民生,滅蝗、抗洪、辦教育、救孤兒,力之所及,躬身踐行。蘇東坡一生築過三條長堤,分別在杭州、潁州和惠州,尤以杭州蘇堤聞名。北宋元祐四年(1089),蘇東坡擔任杭州知州,此時的西湖,葑草瘋長,亟須疏浚治理。此事涉及水利,攸關民生,蘇東坡十分重視,先後向朝廷上奏《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和《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請求開浚西湖。得到朝廷批准後,他立即親臨工地,發動數萬民工挖淤泥、除葑草。在施工過程中,挖出大量淤泥,無處堆放。對此,蘇東坡因地制宜制定出一個圓滿解決方案,就是用淤泥築一條橫穿西湖南北的長堤,這樣,不僅能夠就地處理掉這些淤泥,而且還能夠便利百姓出行,可謂一舉兩得。為了避免葑草再次滋生,他又想出一個好的辦法,就是將岸邊的湖面租給當地百姓種植菱角。由此,疏浚西湖不僅完美解決了水利、民生、生態問題,而且造就了「蘇堤春曉」「三潭印月」等西湖美景。堤上修有六座橋,分別取名為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等。蘇東坡為西湖留下如:「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等許多美好詩句。在900多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能夠受益和遊覽蘇堤,心中始終銘記著這些美好的詩句。 心有大愛,大愛無疆。蘇東坡的內心處處充滿著愛。東坡愛父母、愛兄弟,愛妻兒,愛親友,愛百姓,愛君國,愛古聖,愛今賢,愛儒教,愛道釋,愛山川,愛河流,愛花木,愛蟲鳥,愛詩文,愛筆墨,愛酒肉,愛美食,基至包括欲置其於死地的政敵。肖仁福在《蘇東坡傳》這本書的封底歸結道:「東坡苦難一生,卻過得比誰都快樂和幸福,就是他懂愛會愛。東坡故事告訴我們,人生最高智慧在愛。」 遊於物外,無所而不樂。蘇東坡人生中三分之一時間,都在被貶、流放的路上。他的足跡遍佈大半個國土,去過90座城市。他的一生雖然宦海沉浮,幾經貶黜,命途多舛,但是他卻從未放棄對生命的歡歌。烏臺詩案後,九死一生的他被貶黃州。窮到吃不起飯的他開荒種地,並將開荒種的50畝荒地,取名為「東坡」。「此心安處是吾鄉」這一千古名句,道出了多少人心中濃濃的鄉愁。在這裡,他與農民、漁父、樵夫、商販等談天說笑。據統計:蘇東坡一生入獄、被貶、又被貶……在放逐中度過十餘年,他的3000餘首詩詞中,有344首帶有「笑」字,占比11%。恰如肖仁福在《蘇東坡傳》中所說:「東坡是快樂的,無論得失,無論榮辱,無論浮沉,無論饑飽,無論冷暖,無論苦甘,無論酸辣,無論夢覺,無論醉醒,甚至無論生死,可謂無所而不樂。」 追溯蘇東坡的人生軌跡,不禁讓我感慨萬千。他的人生故事,承載著多麼深厚的情懷啊!這種情懷被記錄在文字裡,鐫刻在石碑上,成為連接我們的情感紐帶。有了這種情感紐帶,我們的社會風尚就有協商互讓的和諧基礎,我們的文化自信就有取之不竭的根脈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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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演習

■忍星 *狀況一 我們深刻反省: 是警報聲掐斷車水馬龍 還是狐疑安靜 沖刷噪音力度 比蟬躁還 機動 總在熾熱煎熬耐性時分 我們有序地躲在課桌椅下 遮耳閉目 一聲春雷 劈開 久違的 沉默甦醒 *狀況二 某動物翻身,地底下 躁動不安卻聯絡人間 一起上下左右 叛逆 本來沒張嘴的 突然 咧開一道暗黑喉嚨 吞沒所有光明 和來不及拯救的 淒厲尖叫 *狀況三 爬上爬下 迅捷穿牆 破窗而入 滅火器太小支了 噴不出肺腑之氣 火的吻 早已吻熟 任何青春的胴體 還需要我手握 千鈞水柱 把灰燼提早 破處 留一灘苦難 給卜笅反覆 練習接收 來自心海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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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跳箱

文/林佳樺 畫/簡名袖 六月,烈日從體育館兩側窗戶照進,巧拼地墊灼灼發亮,距地墊不遠處的跳箱皮革表面顏色深了些,是前一個班級留下的汗漬。是的,這是我們小四生必須勤練才能跨越的檻。 體育課教跳箱,這運動對我極其困難,全身要像蓄勢的貓,助跑初始步伐要輕,才利於最後一躍,接著越跑越快,估量距跳箱僅剩一步,用盡全力踏跳,雙手如爪,發力按壓箱背,背脊彎成新月,身體騰空的瞬間、四肢收攏如ㄈ字,最後輕輕落地、再挺身而立。 為了準備端午後的跳箱期末測驗,除了體育課,班上下課時也常到體育館苦練。六月酷暑,運動更添悶窒,汗水在背上凝結,幾乎成了鹽殼。學校沒錢裝冷氣,堆滿運動器材的體育室半絲風也吹不進來。練習完,我們會收整巧拼地墊,體育老師則是分送蘆筍汁作為鼓勵。 幾次課後私下練習時,體育老師會來指點。老舊體育館內,體操選手重訓、拉筋,有羽球拍擊、籃球重砸之聲,與汗酸交織,在館內發酵成一片渾濁喧囂,得湊近老師身旁,才聽得清楚口述的跳箱訣竅。觀察與實做是兩碼子事,跳箱是精算時間與律動的技藝,我雙眼錄下老師的細微動作,腦中反覆推演,形諸肢體時卻全然走樣。大家羨慕可以讓英挺的老師個別輔導,我不解何謂帥氣——家中男性唯爸爸與幼弟——只覺得老師對體育不好的我極有耐心,比起爸媽動輒吼罵令人感到寬慰。 快近期末測驗,我下課練習愈勤。有天我雙手按壓箱面、雙腿卻以灌鉛,無法跨越。忽然一隻大手撐起我的腹肚、另一手托住我的臀側,將我托舉過箱。我心頭掠過異樣,,隨即自責多心,班上多少人想找老師個別指導。接下來練習如常,也許方才是我的拙劣姿勢讓老師不忍直視吧。 期末測驗前、某日下課,那雙手掌又再度不經意扶我上箱,一手撐住我的肚子、另一手順勢掃過大腿內側。對方表情平靜。一定是我太敏感了。事後不免思忖,那天跳箱是否記下了那雙手從指導前的尋常溫度到越界時攀升的溫熱? 當晚飯桌我提到下課勤練跳箱,正要提起那雙手掌,爸媽同時開口:「體育不及格很丟臉?,國語數學不行,連體育也不行哦?」我慌忙把飯和話語囫圇吞下。那個年代老師永遠是對的。那些沒說出口的字句在胃裡結成硬塊。往後青春歲月,我的胃經常發炎悶痛,不禁懷疑是否當年吞下的字塊作祟? 跳箱在我眼中變得更巨大了,每個放學後的黃昏裡它彷彿有了生命,兀自增生——先化成高高的公佈欄,幾而長成風雲長廊的巍峨梁柱。我站在助跑點測算角度,發現要跨越的不只是疊架層層的跳箱,還有老師的權威、爸媽的面子、同學的眼光。不知道老師如何跨過身體的界線? 後來我拜託同學相伴練習。同一時間有位學姐課後找體育老師補考。體育館走回教室途中有一排長形風雲走廊,廊壁貼滿榮譽榜,學姐的名字常在其中。我與她是點頭之交,因為家住得近,會排同一個回家路隊。 風雲長廊盡頭是一池睡蓮,繞池右轉就是教室。有天體育課結束,驚覺睡蓮寫生作業遺落在體育室。我往體育館方向疾奔。 天氣好熱,手心背脊全是汗,長廊怎麼較來時漫長許多。衝至館門,老師正指導學姐跳箱。本想一拿到作業便走,不意瞥見學姐坐於箱上,老師一手托起她的臀,另一手搭在她肩胛骨上。我的腳步聲讓兩人同時轉頭,學姐大大的眼睛望過來。我轉身疾奔。 我是家中次女,上有姊下有弟,家族重男輕女的慣習,使我對周遭目光是善或惡極為敏感,深恐言行不當惹人反感,我養成了「吞話」的習慣。此事,也靜伏心底。 不知是否出於我的敏感,自此放學路隊中,本來排在鄰位的學姐走到隊伍末端。 我升上五年級後,學姐畢業了。有段時日我極害怕別人對投來的熱切目光,彷彿當年學姐望過來的炙熱大眼。 好長一段時間,反覆夢到我置身那間體育館,籃球羽球不斷擲來,有時夢到自己背上長出龜殼,襲來的球體長出了老師的手指,在殼外咚咚撞擊。 三年前母親節前,旅居海外的小學同窗得知我遭遇的此事,發來訊息,她也曾歷經此境,從體內長出了殼,抵擋外在吵雜震耳的聲響。 走到了中年,身體界線遭到侵越的事又歷經幾次,長出殼的我們已有能力發聲,捍衛身體時的爆發力,與事後努力平復心緒所需的柔韌,恰似跳箱的蓄力一躍與輕輕落地、再挺身而立。如今我明白當年的跳箱不是物理高度,而是外界聯手築起的牆,那些在夢裡追打不休的球體,成了我後來破殼而出的助跑動力,抵達關卡的那一瞬間需傾盡全力——跳! 然後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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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年三十

■王金玉 「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酴酥沈凍酒。」蓮花滴水送走了舊的一年,在井懸凍酒,曉寒侵人之時,柳枝的苗條身姿,已透露出了新春氣息。詩人年三十這日,為雲淡風輕所驚,猶如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舊,便有句靠近春風,鄉愁之纖荷一時萌於心境,嫋嫋婷婷。年三十最是父母在於時間裡盼團聚的守望,家園最是收藏一個遊子命裡的苦難,家園最是收藏打工者靈魂升起的火苗,家園最是收藏我們重返的過程,家園最是收藏點綴歸真的願望,點亮一路千里露水中的燈盞。 人說:歲月,是潛藏在眉彎裡的一抹凝望。我說:歲月輾轉成歌,時光流逝如水。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被滿街購年貨的年味感染,又一次被歲月牽扯著邁進年末歲尾,忙忙綠綠,一切的頭緒都是在準備大年三十這頓年夜飯。 年關這幾天,總是在親戚朋友相約裡,知道誰家的香腸味道好、誰家的臘肉燻得好、誰家的血豆腐血氣足,誰家賣的是土雞。我是懶散之人,年貨唯一做的就是購足好酒而已。 「萬里經年別,孤燈此夜情」,「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詩句在年三十的夜晚搖響了一種淒苦又動人的美麗。 年三十,是一年的結束,又是新一年的開始。年三十,對你對我,對我們整個華夏兒女都是一種誘惑,誘惑像一種光芒,誰能聽到內心裡「還家千里夢,為客五更愁」的私語,捧著瀰漫歸心似箭的獨白,從擁有啟程的第一步開始。 一年四季,遊子,打工者,漂泊的只是燈光,那些如水的步履,告訴大年要回家團聚,再怎麼簡樸,回家都是春風裡的唯一。家中父母,常年埋頭於土地上,把寂寞當做生命中的溫柔部分,把勞動當作一生初衷不改的盼子回家言語。 品味年三十滿滿的一大桌菜,只在心的最深處為田壟間躬背的耕者默默祝福,只為那些素樸無飾摯誠如火的春風拂面默默道一聲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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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同一個他

■梁峻瑋 大王椰子樹下我提著相機,沿筆直的道路緩步爬上山坡。 政府就正對路底,其兩層樓的本體矮小、樸素,與總統府的恢宏氣派著實差異甚鉅。尤其九二一後,周邊官署建築群傾倒毀壞,其荒寂之感只能在時間裡不斷疊加。如今無論平日假日,此處永遠闃靜非常,即便偶爾車輛開上山坡,也鮮少停靠,只見它們一個右轉切進環山路,總在增大的引擎聲中加速駛離。 走近細觀,省政府外牆漆白,上頭早已遍布無數筆直垂落的黑色水漬。在水泥本體之外,建築大量採用木質建材,每一面窗框如此,正中的玻璃大門外緣亦不例外。由門窗玻璃望入,裡頭舊式青綠的電扇正在旋動,所有陳設以一種濃濃的時代感,將上世紀的斑駁與鏽痕鮮明映現。 小山丘上,省政府居高俯瞰中興新村一景一物。凍省之後,省政府轉作行政院下屬機構,及至2019年預算歸零,台灣省政府儼然成為了歷史名詞。然而這棟唯一挺過九二一大地震的建築,並未因此廢棄。如今,其大門旁立著一塊木質牌匾,寫著「國家發展委員會中興新村活化專案辦公室」。跟隨省政府一同改變了歸屬,中興新村轉由國發會管理,而為推行種種活化與文創建設,其辦公室沿用省府時代的舊建築。他們維持著既有的地景,但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延續著歷史記憶。這裡是陳舊,也是創新,兩種矛盾的情懷在這裡相互嵌合,悖反的語言都指向相同的意義。 當我轉身由省政府正面望去,前方依舊可見兩條路幅寬大的車道,筆直開下山坡,道旁種有齊整的大王椰子,枝幹峭立挺拔,依稀擎舉著此地作為往昔台灣政治中心的宏闊與莊嚴。爸爸想及久遠以前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與自身所處的窮鄉僻壤相比,總覺得中興新村是個繁華上好幾百倍的城市。那個時代的小學生必然在課本讀到中興新村是台灣省的省會,課本打印出的圖片裡,省政府的建築群、前方的圓環、正對著圓環的牌樓,都成為官方宣傳的最佳樣板。 中興新村原名「營盤口」,如今其內營北路、營中路、南營路,以及營盤國小和營北國中,仍承載著舊地名的痕跡。1956年,國民政府遷台七年,為因應當時國際局勢,分散政府機關過度集中台北的隱患,遂將台灣省政府南遷至此,國共內戰失利後,其改名之意昭然若揭。而隨著國民政府一同播遷的眾多外省老兵,政府推動一系列軍人轉文職政策將他們安置,阿公在這潮流之下退伍,來到中興新村。省政府秘書處之下的公共事業管理處,負責統籌省政府在中部地區諸多下屬機關的公共事務,阿公在其內謀得一職,從此脫下軍服,由一名六職等職員開始,領著一個月三千六百元薪水,在這個新的故鄉開展自己的第二人生。 在湖南,阿公有另一個名字,因出生仲冬時節,遂名梅生。來到台灣以後,或許覺得梅生聽來流於風雅,氣勢不足,因而自行改名先揚。回憶往事,媽媽總覺改得不好。她曾對阿公開玩笑道:「改名先揚,那不是就後衰了嗎?難怪爸爸你後半輩子一直過得鬱悶。」 乍聽,阿公還覺有理,儘管這不過是父女間的戲謔、媽媽慣常的慧黠,正如數十年前甫在台灣落腳的他,從沒有想到這六職等的位階,就是一輩子。那是個公管處裡曾經的小職員,年年拿著優異的考績,樸實,勤懇,且期待事業更上一層。每每人事異動前夕,經常有人對阿公說:「湯先生,你考績這麼好,明天之後就要叫你湯科長了,恭喜!」 然而隔日揭榜,年復一年希望總是落空。近四十年的公務人員職涯中,他資歷積累,卻永遠都是六職等,日日在辦公桌前抄抄寫寫,反覆描摹著青春,直到它磨花了自身,復在時間裡參差、毛邊,像那些白髮,自鬢角邊緣凌亂探出。 這日子的複沓裡,阿公也曾意氣風發。在阿嬤家櫃子裡眾多黑白照之中,有幾張凝結著他年輕時的身影。其中一張,可以看見省政府的樓房頂端國旗飄揚,外牆上裝飾有成列國徽,其門前車道停著一輛小貨車,一架雲梯在後方車斗立起,最頂端平台站立的,正是阿公。為什麼在省政府前架起雲梯呢?是為修繕建物嗎?或者是為整理大王椰子樹以防落果?照片裡阿公穿著西裝褲、襯衫,手裡不見工具,不像是真正在外勞動,更讓我難以判斷其緣由。我所能見到的,是阿公在雲梯頂端雙手略為向後,以筆直的姿態定立其上,瘦削的他此刻竟挺拔如身旁的大王椰子。 他曾一直是這樣倨傲而挺拔嗎?又彷彿不是。在他身上,兩種矛盾的性格嵌合在一起,悖反的意涵裡都向他指涉,定義了他的一輩子。 舊時,省籍藩籬尚存,且對出身異乎尋常地看重,曾是外省底層士兵的他,在省政府的升遷從來不討喜。其木訥寡言,繃緊的一張臉又總不笑,乃至種種人際交往的不擅長,都使外顯的標籤更難以抹去。在公管處,阿公手邊業務之一,是管理中興新村各項水電設施。然而他底下的技工手腳不乾淨,有次趁阿公車禍病假,與其他職員聯合盜取電線偷賣,獲利通通收進私囊。阿公收假回來,清查電線長度與數量,發現數字怎麼都對不上。他明知是底下之人所為,卻思量再三,沒有上報。「啊你就報上去啊!說是那個羅先生偷賣電線的!」阿嬤見阿公一拖再拖,焦急說道。 然而,他怎麼能呢?同是來自湖南的羅先生,家中經濟也困頓,還有兩個子女尚在求學,若羅先生入獄,他們該如何是好?也許是那個因年少軍旅而永遠失卻的地理名詞,阿公收住了言語,選擇以緘默回應所有質問。自此,貪汙的標籤在阿公身旁如影隨形,公管處的人見他都知道他曾是偷賣電線的嫌疑犯。他從不曾為自己辯駁,而始終隱忍、退讓。他已經黑掉了,只要還在公管處一天,就難再為自己洗刷清白。 在情理法之間旋轉而迷失,阿公的一輩子是果決,也是舉棋不定;他不諳人情世故,卻也最為人情世故所宥。兩種矛盾的情懷在這裡相互嵌合,悖反的語言都指向相同的境遇,指向同一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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