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自由 的滋味

■溫小平 望著眼前的離婚協議書,一個字一個字往下讀,一滴淚一滴淚往下滑落,如那雨季不停歇的雨水漫過池塘、漫過草地,漫進了屋。該怪誰呢?當初她只是想在青春的有效期限內,把自己放進婚姻之中,不曾貪圖太多,循規蹈矩地生孩子,組織親子俱全的家庭,夫妻間雖沒有任何激情,但也像尋常夫妻般各盡本分。就這樣過了一生,也沒甚麼不好。 可她從沒想過從婚姻中離開。 無論從妻子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她不曾疏忽職責,她任勞任怨,該做的家事面面俱到,下班再晚,四菜一湯照樣端上桌,她幾乎放棄了自己的所有社交,專心把家庭主婦和職業婦女的腳色顧好。最後,卻落到被離婚的命運。她心底升騰的怒氣,讓她被焚燒得要失去理性,她衝向廚房,掀開刀架上的防塵布…,卻頹然地趴在流理台上流下隱忍許久的淚水。 她要找誰去控訴? *** 他,站在客廳門口,看著沙發上女人抽動的肩膀,明知她在哭泣,卻不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只在心底說著「對不起」。原以為婚姻是人生必走的階段,只要是一男一女的組合即可,娶誰都一樣。當時他戀愛好幾次都失敗,相親相了太多回覺得實在乏了,最後才選擇她當作填空題的答案。他告訴自己不要貪心,有多少人了解愛,又因為愛,才讓彼此成為夫妻。 那男人曾形容女人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多血腥啊!再濃郁的愛,豈能把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只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自呼吸和心跳,隨時可以接近或分開。 他不忍心繼續把她綁在這個無愛的婚姻裡,所以選擇分開。她現在還處在驚嚇中,不明白他的決定,只要再過一陣子,她就會感謝他,沒了他,她才能看到人生中不同的風景。 而他,不像她所想的,軟玉在懷,跟那個與他同吃法國料理的女人走過餘生。他想要的,只是自由。 他沒有帶走太多行李,只有兩個大箱子,其他的隨她處置,房子、家具都留給她,唯獨開走超過十年車齡的車子。 *** 她覺得自己跟遊民差不多,東北季風一陣強似一陣,卻無家可歸。 一直以來,旁人都羨慕她擁有一個不錯的家,她明知是個假象,可是,只要出門以後,不管走得多遠,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夠了。即使進門時沒有熱情的懷抱,卻有一盞盞的燈,雖然昏黃,總也是光。她這樣想錯了嗎? 相親之後,他們總共約會了三次,她感覺得出來,見到他,自己的心跳並未加快,可是他完全合乎一個做丈夫的條件。嚴格說來,結婚以後,他沒有疏忽過丈夫的責任,下班準時回家,假日偶而也會跟她去看海或爬山。有了孩子以後,餵奶、洗澡,甚至寒流過境的夜晚,他會趕在她前面起床顧孩子。 參加同學會跟大家聊起來,同學們幾乎都是這樣過日子。只要不奢求,他們的婚姻應該可以走得很遠。 父親的外遇、母親的眼淚……,帶給她太多傷痛,所以她行為舉止小心翼翼,好像一個演員,在舞台上演著妻子的腳色,只要自己背妥台詞,沒有走錯位,表情也中規中矩,她就可以做他永遠的妻子。她怎麼想得到,因為彼此間沒有愛,他不想繼續演下去了。 *** 他住在事先置辦的小套房裡,身上的沐浴精味道,讓他想到了已經不是妻子的女人。她喜歡橘子的清香,她上賣場也習慣幫他買同樣的味道,久了,連他也用同樣牌子。 迷迷糊糊睡去,忽然聽到鄰居嬰兒的啼哭,他下意識從床上跳起來,以為是孩子夜裡餓了,才記起孩子已經念小學了。 他也曾試圖從其他女子身上尋找激情,可是過沒多久,他就倦了累了,他受不了對方不斷手機留言,說她好想他,怎麼不跟她連絡……?他似乎過了花心思討好女人的年齡。又好像,他也沒花多少心思在前妻身上。沒追求、沒溺寵,包括相親在內的四次約會,甚至連像樣的餐廳也沒帶她去過,她會點頭答應結婚,他也很意外。是他辜負了她,以為讓她在身分證的配偶欄寫上他的姓名就足夠,而他只要本分扮演丈夫和父親的腳色。卻忘了,他們住的房子雖然有窗有門,陽光卻進不來,愛該有的溫度都被牆壁阻擋在外。 過了午夜,他起床倒水喝,狹窄的套房走沒幾步,他就踢到了櫥櫃,痛得他跳著腳大喊,卻沒有人輕聲問他「痛不痛?」隨之幫他擦藥。他坐在單人沙發上,抱著依然疼痛的腳,突然懷念起有著孩子的吵鬧聲、溢出前妻炒菜香味的家。 *** 她半夜做惡夢驚醒過來,起床上廁所,卻被鏡子裡的另一個憔悴的自己嚇了一跳。她抱著棉被哭了許久,告訴自己,要學著習慣成為單親的生活了。此刻她終於了悟,婚姻不是買票看電影,時間到了就要進場。 再也睡不著的她,滑開手機,聽著一首首的歌,張震嶽那首「自由」突然跳了出來,她跟著嘶吼,「你已經自由了,我也已經自由了。」那時不懂這句歌詞,現在,似乎,懂了。自由的滋味,闊別許久,快要忘了。 於是,她在手機的line群組裡,留言問同事,你們週末約去哪裡唱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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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化外之地

■楓葉小精靈 昨晚我作了一個夢 夢裏南瓜騎士揮舞著茄子大刀 呼喊:「我們信仰 文學 非但只是 黎明的歡快也包含 暗地裏 理想的困局……」 又一天我作了一個夢 夢裏飢餓的我喝完一碗南瓜濃湯 挑掉討厭的茄子 屏蔽掉我庸碌的一生: 「陽光……不死…… 純屬……愛的依歸……」 剎那沒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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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家東北農村的雪地星空

■陳皮梅 在東北,在一大片黑土地上,一入冬季就是天寒地凍的皚皚大雪天地,根據我籍貫哈爾濱農村的老婆記憶,她小時候的冬雪可以下到膝蓋以上那麼厚,厚到把屋子的大門從外嚴嚴實實地擋住,因此也根本推不開大門外出,所以只能臨時破窗而出,自掃門前雪,才能辛苦地清出一條可行的道來。到台灣後,她一看到日本節目,節目裡出現積雪的日本景象,就不禁會說,連東北也沒積那麼厚的雪啊,真是漂亮!看來這讓她也不經意回憶起童年了。 雖然,如今的東北大地在地球暖化的影響下,在冬季的下雪量也逐年在減少,氣溫也似乎不比過去那麼酷寒了,但在中國大陸中的下雪量還是最多最受觀光客歡迎的,所以哈爾濱市也經常舉辦所謂的冰雕節;但據悉,在整個雪量下降後的東北,哈爾濱城裡降的雪比農村更少,需求量那麼多冰雕的冰塊只能另想辦法了。 不過,就農村來說,就怕不下雪,如果有遭一日不下雪或雪量嚴重變少了,少到不足以在來年春季播種時讓田地獲得足夠雪融的水量,那可就慘了。但據我的觀察,東北農村到處也挖了許多水井,但那些挖出的水井似乎多半不出水,或水量不足以提供田地所需,因此開車在往農村的東北鄉下,一路路邊延綿無際的無數水井景象也讓人看得驚心不已。 我老婆的東北農村老家,至少冬季還能經常維持足夠下雪雪量的程度,但已遠遠不如過去那般的厚厚大雪堵住大門出入的景況了。然則,厚到小腿上的厚度還是有的,所以我喜歡踩在那一望無際被厚雪完全覆蓋的已收成後的稻田中,一踩一個深陷的大腳印,沙沙地響,那種深深踩入又鬆軟卻又厚實雪地裡的每一腳,就彷如有小精靈一般的美好輕巧,在腳底裝上的一雙小翅膀,在飛動,帶動身軀於雪白無垠的雪地上留下難以磨滅的足跡,裡面藏著好像雪在說話的聲音,伴著童心似的沒緣由的愉悅,在飛,腳底裝上的一雙小翅膀的在飛,然後落下,又再飛,一路踩過去的好像在夢中曾擁有的那種最純淨的快樂。 那一回我老婆和岳父帶我走過一大片無盡的積雪農田,去探望一位孤獨久居在雪地農田中的親戚,那時我真想在厚雪的田地中完全整個人躺下來,讓整個人完全深陷在雪地的擁抱中,然後再望著飄雪和呼吸雪中那種乾淨清涼的空氣,感受熱帶南方人深陷厚厚雪堆中難忘的擁抱,那簡直是我這一生裡難得的一大人生享受,也能快意再度體會什麼是我老婆的童年純真的再現。 我也能好奇而羨慕地,望著農村小孩一把凍僵鼻涕的紅紅臉龐,一手厚厚髒髒的手套拉著簡陋的木板拼接雪橇,他們也好奇地轉頭望著我,緩緩走過結冰的農村小路,雪橇就跟隨在他們身後輕輕咯茲咯茲響著,似乎在輕輕哼著午後出遊的小調。那時,我在想如果坐在那簡陋卻很有意思的雪橇滑過整個農村的所有小路,細細品味冬季裡農村與雪景的風味,那又是怎樣的一種難得的愉快感受? 今日想來,我確實錯過了彼時要求乘坐雪橇滑行的美好機會了,事後的悔恨就不僅僅是那雪橇隨著歲月的過去,以及全球暖化所帶來雪量大減,因而使雪橇可能消逝的風景罷了,那也可能更是一種完全屬於孩童時光的一去不復返。 不過,走在冰天雪地的農村小路卻少不了頻頻滑跤,只要跟著老婆出門,不論是訪親問友,或採買物品,走在結冰滑溜的農村小路上,我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要求老婆緊緊拉住我的手,以防我腳下一滑,跌得四腳朝天,那多難看啊,呵呵,但還是有好幾次摔得我被她狂笑了一路;但我老婆和他們任何一個在農村長大的人都能在滑溜結冰的小路上自由自在,且熟練地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地做出優美溜冰動作,讓我羨慕的一路學著向前磕磕碰碰,東倒西外的滑稽滑行。 我記得第一次回農村老家,去拜訪住在同一農村附近老婆妹妹的家,我驚奇地發現她家的簡易廁所是座落在幾是空曠後院子的雪地中,上個廁所要穿過原本是菜地卻被冬雪覆蓋的雪地,廁所三面是用簡易的片狀木頭搭建起來的,冷冷的風就從細縫與四周吹進來,凍得屁股涼涼的,而另一面竟然是空著的,換句話說,那是一個沒門的開放似簡易廁所!幸好廁所也有簡易的幾片木頭搭出屋頂,不過雪片也會穿過屋頂縫隙慢慢飄下來,而腳底下也是木頭圍起的一個坑,蹲著解大手(東北的稱呼,拉屎之意),嗯,不但感覺涼快無比,還能一邊「享受」生理解放的同時,欣賞一片全然無遮掩的農村雪景,而雪片就飄呀飄的美妙地輕輕落在頭上肩上,這種奇妙無比的感受至今依舊令我難忘! 而且,這種廁所在冬季的冰天雪地中,一點味道也沒有,因為很快都結成冰了,哪會有難聞的臭味;說實話,如果你有機會去東北農村旅遊探訪,這種露天體驗絕對值回票價!如果讓我有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再上一次冬天裡的這樣的廁所,也不願免費去看哈爾濱的冰雕!但這也是他們農村老家最自然的生活方式。 那麼小便呢?小便也沒尿騷味,因為上個廁所不是那麼方便,所以小孩就出個門,在門口旁的積雪堆上直接野尿,因此各處人家門前屋後的雪堆上總出現黃黃尿液所侵蝕留下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洞,這形成奇特的小景觀,卻也是多少歲月以來,農村酷寒冬天裡人人都能釋然適應的習慣傳統了:因一到寒夜,那上個廁所小便就很不方便了,所以大人小孩都能物盡其用,直接站到沒人看見的門外對著那成堆成堆的高高積雪上野尿(如喝酒喝多了有了醉意更只能如此方便野尿了),反正一夜如又下起雪來,隔天又會覆蓋舊雪而出現新雪的潔白新雪堆了,況且僅是雪堆看起來有點黃黃斑駁的難看罷了,連尿騷味也絲毫不曾嗅聞。 所以,我更是高興的入鄉隨俗,野尿,對著冰天雪地的雪堆野尿,對非住在寒帶的人來說,一生能有幾回如此快意過?再說,每到夜晚,我最喜歡的農村寧靜夜晚,我總是藉機喝酒喝多了走到屋外,然後一個人一邊暢快地在雪堆旁野尿,一邊仰望那完美鑲嵌在美麗無暇,寂靜夜空中那低垂,彷若唾手可得的繁星點點,在完全沒有任何光害影響下的夜空,那些無數無窮的星辰閃閃爍爍,簡直像不同顏色的寶石完美無缺地發出幽美亮光,那種一邊野尿,又能一邊盡賞那猶如魔幻般點點星光的夜空,那又是如何的快意,如何的讓人懷念? 有一次,在從哈爾濱農村老家回北京的路上,我不禁問老婆說:「你們東北農村為何不發展在地的觀光旅遊?再說也有那麼多的大米等農產品,也能同時發展相關產業啊。」我老婆說:「嗯,你說的也對啦,但要看那些住在農村裡佔地又廣,大樓蓋得那麼壯觀的公務員是怎麼想的了。」我想也是,但一回神細思,如有朝一日那片土地那片天空被不適當開發了,汙染了,那還會有美麗的星空和雪地農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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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臘八粥的回憶

■梁征 「老太太,你別煩,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我們小時候盼過年是從盼臘八開始的,因為「吃罷臘八飯,就把年來辦」。 臘月初八是一個傳統節日,是年前最隆重的一個節日。小時候,過了臘八,就是家家戶戶最忙的時光。街上的孩子們相互追逐嬉鬧,新年雖然還沒到,但年的味道卻日漸濃郁。 記得小時候,臘月初七晚上,奶奶就把紅豆、綠豆、糯米、花生仁、紅棗等淘洗乾淨,加水放進瓦罐裏,然後找來柴火燒火,再把瓦罐放在火上烤,等瓦罐裏的水燒開後,奶奶便用火鉗夾住瓦罐的脖頸把它挪到火堆邊緣的火灰裏蓋上蓋子慢慢地煨,奶奶說只有煨了一整夜的粥吃起來才又糯又甜,軟滑適口。 兒時物質貧瘠,玩具少之又少,無聊之下,我喜歡用火鉗夾火炭玩。一邊玩著火,一邊看著似乎沒有動靜的瓦罐,恨不得臘八粥馬上就熬好了。我便把夾到的炭火碼在瓦罐底邊。奶奶看見後總是會把它們撥開說:「粥是煨熟的,大火熬的粥不好喝。」於是,我只好玩著炭火,奶奶嚇唬我說,「你可別玩火了,不然晚上又該尿床嘍……」我怕尿床,於是就丟下火鉗撲到奶奶懷裏纏著她給我講故事。 奶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北宋時期,有對夫妻勤勞節儉,心地善良。他們的兒子長大成人後,什麼活也不幹。老倆口給兒子娶了懶媳婦。過了幾年,老倆口去世了。小倆口依舊好吃懶做,沒過多久,小倆口斷頓了,鄰居們看在去世的老人面上,東家給塊饃,西家端碗湯。進了臘月,到了初八這天,天寒地凍,小倆口饑寒交迫的蜷縮在涼炕席上。四只眼睛滿屋搜尋,突然發現牆角炕縫有幾粒豆米,就用手一粒粒扣出來,放進鍋裏,煮了一鍋雜七燴八的粥……自此,鄉親們每到臘月初八這天,都煮一鍋雜八粥讓孩子們吃,並給他們講述這雜八粥的由頭。因為雜八粥吃在臘月初八,所以就叫人們就叫它「臘八粥」。 故事聽完了,我也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一覺醒來,洗刷完畢後,奶奶總會給我盛上滿滿一大碗加了黑泥糖的粥,我喝著粥,吃起來比平時的粥香甜些。臘八節這天,家家戶戶都會先把熬好的第一碗粥敬給祖先,然後敬父母,最後全家人一起喝粥。這時候,大家圍坐一起,溫熱香甜的臘八粥給寒冷的臘月帶來了絲絲暖意。看著我們吃飽喝足的樣子,奶奶非常開心。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雖然那時人們的生活水準並不高,但臘八節卻寄託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樸實願望,暖暖的臘八粥體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脈脈親情。 光陰似箭,我離開故鄉三十多年了。現在物質生活的極大改善讓我們仿佛每天都像過年一般。如今,當我們想喝粥再也不必費那麼多工夫了,點一下手機上的按鍵,快遞員就會把粥送到。在這個臘八節,我懷念的是記憶深處的味道,那不僅是過去奶奶親手熬制的臘八粥,更是兒時深印在腦海中的快樂時光,是心底揮之不去的濃濃親情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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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白鍵在鯨魚輕嘆戈壁

■葉雨南 縮時交會的裂痕 沒有鬼牌的樸克 搓洗了無限的青苔 「戈壁上的妳因故事徬徨 徬徨像拉扯夢擋住的牙齦 語意求生為牌逝去的春」 演員呢?妳叫喚樸克 他縮時全部被融化的瀑布 一隻繁殖玫瑰的鯨仰臥 另一條我們遲早會知道的軌道 那鯨、那半人的鯨、那縮時的所有 點綴:想好了該如何徬徨 不是的。青苔長在白鍵 像妳和那隻滿臉玫瑰的鯨 鯨說:忘了動物園好嗎? 演一顆可以反射出末日的陀螺儀 定位徬徨的美 浮出日落的聲音是白鍵 變化成甲板的一顆一顆露珠配角 遞出更徬徨的手牌那是羅盤 丟了一根架設著軌道的明日 讓採收玫瑰的那隻鯨 在水面上留住黎明善待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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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八叔返鄉

■劉永健 家父生長在清末的一個大家庭,因為排行第八,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稱呼從八弟成為八叔,再到了八爺爺。但是在那個戰亂的年代裡,誰能選擇自己的工作呢?家父雖然在哥哥們的栽培下,唸完了師範,卻也沒能成為一位老師,而是扛著槍,走向了戰場。 根據父親說:當時在中國的北方,真可謂各方勢力盤據,有共產黨、有偽軍、有軍閥、還有中央軍,左思右想他最後加入了地方武裝部隊,在冀魯豫三省東奔西跑,只為了能夠活下來。 最後,家父在1949年到了台灣,等了四十年,終於等到可以回家的消息了,昔日的慘綠少年早已滿頭白髮,接到老家的第一封家書竟然哭得像個孩子!他要我過去,為我介紹一個個的人名,這是你二大爺、這是四大爺、六大爺有兩個孩子,我們家的姓名都是有輩分的,我是老八,你要記清楚了。 要回老家,對家父跟老家的親人都是大事,家父每天晚上都在計算親戚的數量,這個要送金戒指,那個要送手表,當時家裡其實也沒什麼錢,但是家父還是咬緊牙關,只為了想給每一位親人都有一份禮物。要去桃園搭飛機那天,我凌晨就陪著他到了機場,大包小包的禮物,看著他進了海關,還得去香港轉機,其實當時念大學的我真怕他轉錯飛機!那時我也沒坐過飛機,等父親回來以後,我問他在萬呎的高空上看到些什麼?當時他什麼也沒說,現在的我回想起當時問他的問題,我想他一定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自己在長江邊上無止境的奔逃,在淮海戰場上架著橋等著他的長官,可是最後什麼都沒有等到。 老家的親人更是期待,二大爺跟四大爺兩人,每天一早就到公車站,期待著他們那四十年沒見面的弟弟回來,誰知道家父是搭計程車回來的,在運河橋頭,還叫司機先停車,因為他要吃血壓藥!終於到了老家,三個歲數加起來超過二百歲的老人抱頭痛哭,沒有人敢去拉開他們。這些年來過得好嗎?都不再重要了,能夠活下來就是勝利了。據家父說:老家親人為他準備了新的床鋪,但是他堅持要睡在當年他小時候的炕上,在老家的那一週,每天四點他就起床站在門口,看著路過的行人,行人們也好奇地看著這個來自台灣的老人,真的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再怎麼訴說,還是有離別的時候,大家將父親送到北京機場,家父穿著他的那件西裝站在家人中間,留下一張相片,回台灣後沒多久,二大爺、六大爺相繼離世,家父也在隔年春天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那一代人就這樣一個個告別了人生舞台,如果沒有戰爭,也許他們都會有著不一樣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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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短詩四首

■平郁 沙灘 海浪最愛蒐集足跡 任你在沙灘跋涉千里 它也能全數捲去 再將你的記憶 細細抹平 咫尺 天涯若比鄰的年代 人心之間依然咫尺天涯 而我該選咫尺 還是天涯 才能靠近你? 故鄉 故鄉沒有形骸 它只是心上的一條影子 被歲月拖得老長 老年 被歲月風乾 被年輪輾過 留下的縱橫的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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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下雨天的美味記憶

■南峽 近日南部常常都在下雨,下的讓人心情頗為抑鬱。信手翻閱了琦君女士所寫的「下雨天,真好」,看到作者描寫家鄉下雨時的場景,兒時在雲林鄉下,那一幕又一幕的下雨天場景,也在我的腦海裡一遍一遍的播放著。此時窗外仍下著雨,然而我的心情卻逐漸澄亮起來,雨,似乎沒那麼讓人討厭了。 雖然琦君女士筆下的下雨天場景,與我的大相逕庭,但我們期待下雨天的心情卻是一樣的。在我的童年記憶裡,下雨天只要不釀災,只要不影響農作物收成,下雨天真的很好。 在農村,下雨天多半村民是不上田裡工作的,但還是有少數人會例外,他們風雨無阻,幾乎是全年無休,比如我的二姑丈,他即便刮風下雨,甚至做風颱,他也會披著簑衣到田裡去工作,二姑姑、表姊、表哥力勸他,但他就是放心不下,常常我會望著他穿著簑衣離去的背影,覺得這背影好挺拔,好勇敢,而後這背影,就漸漸消失在滂沱大雨的雨幕中。 我喜歡下雨天,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每當下雨天我就有好吃的東西,祖母媽媽姑姑們不到田裡工作,她們就會在廚房忙活起來,平時的她們多忙於農作,準備三餐也只求讓我們吃飽而已,鮮少顧及色香味俱全,當然遑論會變些小點心來滿足我們的口腹之慾。但是下雨天就不同了,不去田裡的她們,此時的廚房就是她們的小天地,除了會在三餐中多些變化外,重點是我們都可以吃到好多小點心。我的家鄉是雲林縣,是個道地的農業縣,盛產花生和地瓜,家家戶戶一年到頭廚房裡從不缺這二物,我們家當然也是不例外。原本花生媽媽只會拿來乾炒,地瓜不是用來煮飯就是煮粥。到了下雨天,花生和地瓜就會變身。 就花生來說,媽媽會將炒熟的花生,裹上麵粉糊,然後放到油鍋裡炸,聽到那「噗哧」、「噗哧」的下鍋聲,我們就知道馬上就有好吃的等著我們了,我們已經迫不及待拿著碗,在旁邊焦急的等待著。等到炸好後,媽媽會立刻將花生餅鏟起,放到我們的碗中,我們也顧不及燙就一口一口吃將起來了,那吮指的美味,至今仍在我的舌尖跳動著呢。 我有五個姑姑,其中二姑姑、三姑姑和小姑姑,這三個姑姑都是嫁在與我們同村,而二姑姑還就嫁在我家隔壁,感覺她有嫁跟沒嫁都一樣,我們與二姑家兩家真的是一加一大於二,平時就除了會互相照應外,有好吃的也會互通有無。二姑姑,說真的,她的廚藝更勝我的媽媽,尤其她的花生糖,我在往後的日子,吃過的花生糖,都沒有二姑姑做的花生糖美味,簡樸的味道就可讓人齒頰留香許久。二姑姑一樣以炒好的花生為基底,然後再快速拌上濃稠滾燙的糖漿,光聞那帶有焦香的糖漿,就讓我們在旁猛嚥口水了,幾個小孩早已排排站好,待二姑姑將花生糖切塊,然後一一放到我們的小手中,因為燙,我們一手換到另一手,糖漿包裹著花生的香脆,吃在嘴裡,口齒留香,那美味在嘴裡久久不散。 而地瓜呢?媽媽和姑姑會將地瓜切片裹上麵糊油炸,也會將地瓜蒸熟然後壓成泥,和些麵粉做成地瓜丸子油炸,也會將地瓜泥拌上地瓜粉做成地瓜圓,然後再加入糖水,一碗好吃的地瓜圓甜湯就完成了。地瓜不管做成什麼點心沒有不好吃的。我長大後,到菜市場去時,每當聽到攤商說這是雲林產的地瓜時,我就與有榮焉,以我出生於雲林縣為榮。 我的小姑姑是做鼠麴粿的能手,她將鼠麴草洗淨然後加糖熬煮,再加上糯米粉和成糰,包上蝦米、蘿蔔絲、香菇絲等餡料,然後在底下鋪上粽葉,放在大灶上蒸,不久我們就可以吃到糯唧唧的鼠麴粿了,這個也是我祖母的最愛,平時祖母要是嘴饞了,就會請小姑姑做,而小姑姑多以農忙為由,無暇做這道點心委婉拒絕祖母。但是下雨天就不同了,小姑姑不用祖母提醒,她會將鼠麴粿放在提籃裡,然後送來給祖母品嘗,而我們這些小蘿蔔頭也托祖母的福,當然也可以吃到鼠麴粿啊。 如果是暑假的下雨天,我們又會多一樣點心可以吃,讀大學的叔叔,他會去買麵粉,然後用水和成麵糰,要我們隨意將麵糰捏成各種形狀,然後放入滾水中煮熟,再加入糖水,我們都吃得很開心,這種簡單的幸福,讓童年的我們多了一道美麗的風景,長大之後,我才知這就是「麵疙瘩」啊。 整個鄉居生活的下雨天,就是一串串的美味的連結,現在奶奶已作古多年了,媽媽姑姑們也是白髮皤皤的耄耋之齡,體力已不復前,這屬於下雨天的美味,只能在憶中去追尋,然而只是想想,都足以成為溫暖一生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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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兩包香菸的車資

■張子筑 請妥假,搭上傍晚六點多從鳳山開往大甲的列車,歸心似箭,使得原本就慢的火車感覺更加牛步,到站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 這是父親被徵召為台籍日本兵,在鳳山訓練中心唯一一次回家探親,也是機動到海外前最後一次與親人見面。步出大甲車站,深夜的街頭格外冷清,尤其在戰亂的驚恐肆虐下,更顯得滄桑死寂。 父親走過街道,在深鎖大門的計程車行前佇立,心中擁著一股就要到家的喜悅。敲醒計程車司機,運匠揉揉惺忪睡眼,看了父親一眼,以為日本大兵,趕緊起身燒柴火發動車子(戰爭時期,嚴格控管石油,計程車是使用蒸汽發動,鍋爐裝在車尾行李箱),折騰好一陣子,終於上路。 途中,兩人相互用日本話寒暄,彼此客氣以對,言辭守分,不踰矩。車行至大甲東,遇到一個斜坡,車子爬不上去,只好停車,添加炭火。又是一陣耽擱,這家的路益發遙遠,心情的起伏甚是激動,正如那鍋爐裡沸騰的水。 車過三崁,景物漸次熟悉起來,家,就快到了。迎著晨曦的曙光,啜飲著故鄉的氣息,感覺是那樣熟稔與親切。路旁的木麻黃隨風搖曳,似乎揮手招呼,心情煞像東方的魚肚白,漸漸有那彩雲相伴。 下車時,父親用台語問道:「車錢多少?」這時,司機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搭載的是台籍日本兵。此時,一股同胞之愛,同鄉之情,瀰漫在車廂斗室間。當下,司機不假思索爽快的說:「免錢啦!能載到你,是幸運。」 於是,父親打開準備帶回家送親友的香菸(叫做朱哇摸哪,當時很受歡迎的菸品),抽出兩包遞了過去,並說:「這些夠吧?」運匠笑呵呵的說:「夠夠夠!這可珍貴了,比車資還多呢!」當時物質匱乏,香菸是奢侈品,在一般商店很難買到,營區裡有販賣,想是讓官兵們,能在吞雲吐霧間排遣寂寥,消彌戰爭的恐懼。 四十八小時的准假,扣掉這一趟行程,分秒都是相當寶貴。可是父親並沒有讓車子開到家門口,他說怕路小不便車行,所以在現今的澤民樹下的土地公廟前下車。我沒有多問,心想應是近鄉情怯的複雜心情,而踩踏這一路故鄉的泥土,重拾童年熟悉的跫音,也許是今生最後一回;抑或是恭敬一拜,祈請福德正神保佑,因為,明天過後,此去人海茫茫,誰也不能預料能否再回故鄉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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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陳寅恪的「性命之托」

王厚明 1964年,病榻之上的陳寅恪已經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傾注了一生心血但一直未整理出版的著作。當年,自己的好友王國維投湖自沉前曾寫下遺書將生前書籍托自己處理。如今,自己又能託付於誰呢? 陳寅恪首先想到的是蔣天樞。蔣天樞,字秉南,是陳寅恪先生早年執教清華國學研究院時的學生。1949年以後,十餘年間師生二人只見過兩次面。這十餘年間,陳寅恪目睹和經歷了太多昔日親密無間的師友親朋一夜之間反目為仇的事例,但他信賴晚年只有兩面之緣的蔣天樞。 緣何信賴蔣天樞?因為,蔣天樞尊師已經到了一種近乎偏執的地步。哪怕對自己入學前就已自沉的王國維也嚴執弟子禮,同行或學生談論王國維,也會引起他的側目。在他看來,說「王國維先生」已經大不敬了,何況直呼其名;而他始終恪守舊例,開口閉口「靜安先生」。 對於恩師陳寅恪更是如此。1958年,蔣天樞在其《履歷表》「主要社會關係」一欄中寫道:「陳寅恪,69歲,師生關係,無黨派。生平最敬重之師長,常通信問業。此外,無重大社會關係,朋友很少,多久不通信。」在當年,批判資產階級史學權威的政治運動正如火如荼,蔣天樞在這種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社會關係」中,絲毫不掩飾對陳寅恪先生的敬重之情。蔣天樞如此尊師重道,忠誠執義,不免為陳寅恪所倚重。 1964年農曆5月17日是陳寅恪先生75歲誕辰,蔣天樞專程赴廣州為老師祝壽。病榻上陳寅恪將自己的著作全權交給蔣天樞整理出版。當時,已目盲的陳寅恪與他談話,蔣天樞就一直畢恭畢敬地站在老師床邊聽著,幾個鐘頭始終沒有坐下,而他也已年過花甲。 陳寅恪顯然對其甚為珍視的著述終得可托之人感到欣慰,因此特意在蔣天樞辭行前賦詩三首、撰序一篇為贈。即著名的《贈蔣秉南序》,其中詩雲:「音候殷勤念及門,遠來問疾感相存。」 「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託不須辭。」 如果說陳寅恪是中國文化的托命人,那麼蔣天樞則是陳寅恪的托命人。對於老師的這一「性命之托」,蔣天樞感受到沉甸甸的責任。正如其接受採訪時曾說過:「編輯出版陳先生的文集,不僅是從師生之誼、身後之托考慮的。老師的學術成就,是一筆優秀的文化遺產,不能讓其自生自滅。」 1966年9月初,紅衛兵以取締「四舊」為名,逼迫蔣天樞交出有關書籍文稿。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蔣天樞交出丁一批「四舊」書籍以及數十張心愛的京劇唱片,但是對於陳寅恪託付的著作文稿,他則視若性命,妥為收藏。 1968年8月,蔣天樞因患大病住進長海醫院。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在病痛之中離世,儘快整理出版《陳寅恪文集》,遂成為蔣天樞的一塊心病。在1973年,還在「文革」期間,甚至陳寅恪的名字都不允許正面提及,但已是古稀大病初愈的蔣天樞,拖著病體開始搜集整理陳寅恪遺著。當時家人考慮到他的身體健康及外界形勢,勸他暫時不要做此事,蔣天樞執意不從。 可貴的是,蔣天樞甘當嫁衣、無私為人的謙謙君子之風令人感歎。早在陳寅格撰寫《柳如是別傳》的過程中,蔣天樞就為其抄錄資料,更是對抄錄的資料做了不少的考證工作。至1970年代末,蔣天樞在整理一本有殘缺的陳寅恪詩稿時,詩稿經過浩劫,收集未全,亦多毀損。他找到了錢鍾書,請錢鍾書幫助校訂補缺。錢鍾書非常重視,每補一字,都反復斟酌,力求保其本真。同一時期,蔣天樞還請錢為自撰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指正闕失」。 蔣天樞沒有辜負老師陳寅恪的重托。他集十餘年之功,全力校訂編輯陳寅恪遺稿,終於在1981年出版了300餘萬言的《陳寅恪文集》,編撰出版了《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公垂學林。而這位近耄耋之年的復旦大學教授,卻拒絕在成集後的書上署名,他本人許多著作在「文革」時也被抄走,自己的文稿則一篇都沒來得及整理。 「四人幫」粉碎時,古籍出版社要蔣天樞幫忙編纂陳寅恪的文選,事後給了蔣天樞1000多元作為對蔣天樞的稿費。當時蔣天樞先生在學校的工資是200元一個月。1000多元相當於近半年的收入。對於這筆當時已是巨額的稿費,蔣天樞分文未收,全部退還。理由是:學生替老師編書,怎能收錢呢?到了上世紀80年代,陳寅恪重為世人所熱捧「走紅」,很多人出來自稱是陳先生的弟子,蔣天樞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也從來沒有借陳寅恪以自彰。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他依然致力於陳寅恪先生讀書劄記的整理工作,關心著陳寅恪先生逸詩的搜輯,希望《寒柳堂記夢稿》的全稿有朝一日能隱而複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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