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有趣的靈魂

■朱輝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開篇即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句話一直到今天,依然經常被引用。我寫作已有30餘年,結識的文友數以百計。其中許多人都曾撰文批駁「文人相輕」,聲稱「自古」已經結束,如今是「文人相親」的時代。然而私下裡,他們卻贊同曹丕的說法,之所以要批駁,只是為了維護我們這個群體的名聲。 一般情況下,文人之間的衝突只表現在私下裡互相不服,頂多撰文時含沙射影批評一下「文敵」,不過偶爾也會頗具戲劇性。相傳當年劉半農曾想編一本《罵人專輯》,於是在北京晨報上刊登了一則徵集罵人話的啟事,結果上門「捐獻」罵人話的全是他的文友。周作人首先登門拜訪,用紹興語大罵了他半個時辰,出門時連呼「痛快」,仿佛洗了一場桑拿。趙元任隨後趕到,用湘川皖魯各地方言,大罵了劉半農半天…… 罵得最認真、嚴謹的當屬章太炎。劉半農為人有點狂,曾說過「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麼人再寫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話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寫白話文的,就是活人。」這話惹惱了比他更狂的章太炎。遇上劉半農登門「討罵」,章老師當然借題發揮。首先質問他何為白話文?劉半農答曰:「白話文是以國語為標準,國語即是北京話。」章太炎連連搖頭,說「現在的國語,嚴格地說來,含有十分之幾是滿洲人的音韻,好多字音都不是漢人所有。」接著,章太炎向劉半農演示了漢音、唐音以及明朝音韻。又用唐朝話、漢朝話各罵了他一遍,而且「注釋」了出處、引用文獻。最後劉半農被罵得主動撤退了。 劉半農招罵這件事中,他似乎很狼狽,罵他的人似乎都比他博學。然而他在被罵的過程中,卻吸收了許多「營養」。這樣的文人相輕,實在比互相戴高帽、捧臭腳的「文人相親」,有意義得多。劉半農在語音學上頗有建樹,與他勇於挨罵,文友願意以畢生所學罵他,多少也有一點點關聯。 說起劉半農的學術成就,一般人當然很陌生。但他有一項成就,足以讓他留名千古,那就是他在英國留學期間,寫了一首詩《教我如何不想她》,詩中第一次使用了女性第三人稱「她」。劉半農創造的這個新字,不僅在當時得到了魯迅等文壇泰斗一致點贊。一個世紀以來,「她」一直是使用頻率極高的一個漢字。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雖然是萬里挑一,有趣的靈魂似乎也是成群出現的,可能因為需要互相滋養。比如民國那些文人們,他們有時貌似「相輕」,有時又很「相親」。嬉笑怒罵中,誕生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按照萬里挑一的比例,那時中國也該有4萬個有趣的靈魂,文人圈裡多一些,屬於正常現象。文人如果都很無趣,社會怎麼會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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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我所聽見的宇宙波

■蕭宇翔 近日去聽鄒佑昇在詩生活的講座,再次感到那種稀罕的,所謂同代人的幸運。對我自己而言,鄒佑昇就像一個萬眾之中奔得很前的跑者,透過觀看他的步伐和呼吸,可以適當校正自己的身體和心靈,讓自己更順利地跑下去。 那時我向鄒佑昇請教了書腰上魯曼的一句話:「這個過程一定會讓人們有可能去辨識某些迄今無人見過的,連藝術家自己都沒看過的事物」,這個過程是甚麼呢?鄒在話前釘上了一個榫頭: 「隱喻機器(那不曾停止將一物代換為另一物)的運轉減速」 讓我想起了前陣子所讀到的,宇文所安在評論劉勰《文心雕龍》時所設定的一個語彙:話語機器∣∣介於「純分析的認識論」與「純話語的修辭性」之間,以認識論的行為,冒著修辭的風險。宇文所安用「辨」(division)來理解它。 我將話語機器的基本意思告訴了鄒,並向他請益,他很快想到了「機器」一詞的幾個相關論述,包括杜象《大玻璃》中的機器概念,連帶提及了德勒茲的《千高原》。今天,講座中我也讀到了鄒為西蒙‧韋伊〈個人的神聖〉所寫的批註,同樣使用到機器一詞: 「西蒙‧韋伊的殘篇有如一臺純粹語音的生產機器,發出只有這「最初之人」才能發出的聲音;一種我們在日常的時間中持續聽見卻不能理解的訊息:背景雜訊,世界的總體輪廓。Atopie與Utopie終於被縫合在一起:總在此處卻不可觀察,不在此處卻已經被看見;兩組悖論的纏結,等於這個唯一的世界。」 最初思考機器一詞時,我只認為它牽涉的是一種藝術創造過程中「形式主導」的作用力,那也是我認為理想的創作中,常常戮力追求而往往難得的「非個人」。木心說的「引退藝術家」,在他的轉印畫裡就是無數耦合與分離的水痕與墨滴;而在詩歌中,理當就是布羅茨基所說的「語言本身的加速度」,語言,能將人帶到比預期之處所更遠的地方去,無論作者或受眾。 我在說甚麼呢?我在此所無比著迷的魔幻體驗到底是甚麼呢? 有陣子研讀《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發現歌德曾取經生物學、植物學、造型藝術最終引入詩學,稱「隱喻」為「形變」(Metamorphose)。晚年的歌德綜合了他的所思,回歸於文學,反覆著意於一種形象化表達(bildliche Ausdruck, figurative expression)。用修辭教科書的話說(歌德對此爛熟於胸),這樣的言語模式稱為「轉義」(希臘文「τρόπο」,意思是轉變)。歌德也使用該詞,不過通常寫作「tropus」,偶爾也會寫作「Trope」。在研究東方詩歌時,語言的特殊性質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一篇題為〈東方詩歌的原始要素〉(Orientalischer Poesie Urelemente)的文章表達了這種傾向,不過這篇文章的全文我始終找不到(或許之後可以請教鄒)。我找到的僅僅是歌德研究植物形態學的著作,他將植物各外部器官具有的隱密親緣關係稱為形變,在歌德那裡,自然科學與哲學、文學是同一的,學門是綜合的,就像在古希臘。 於是我轉而對「變形」進行了一點訓詁。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著有《變形記》,以博物學的方式極盡修辭羅列之能事,串連神話中曲折萬千的情節。變形與輪迴的字根非常相近。輪迴Metempsychosis,古希臘語:μετεμψύχωσι,英文文獻裡「Metempsychosis」牽連於古希臘文化中有關靈魂轉生的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主義與當時的哲學,尤其是在表達有關人死後的轉世之說。在梵語中對應的是संसार。而根據奧維德的文本創作語境,就被轉譯為了「變形」(Metamorphoseon)。 我所著迷的到底是甚麼,其實,「機器」(一物縫合一物)的另一層面也就是鄒在後記中,也在今天所提到的「同構性」。就像晚年歌德死前所發現的藝術原理,在所有理想的創造過程中,或許蘊含著同一個真理。 「現實是修辭術的對象」(集合的掩體p.125),無論這個修辭是語言的、顏料的、音符節奏的,或者是一張純粹思考的網絡體。 最後我就引用一段文字來表達我對《集合的掩體》的純粹感受,它出自《十扇窗》第五章〈詩與隱藏〉: 「隱藏就像一座掩蔽的圍城——我們有時站在外部,有時則站在內部。日本京都龍安寺的巖石花園為「隱藏」提供了更微妙的注解:無論一個人站在花園何處,十五塊巖石中總有一塊無法被看見。花園中石頭的位置提醒我們:總有一些不可知和看不見的事物超出了我們的感知或理解,但它們卻像碎石堆中的其他礫石一樣真實。創造未知的並非客觀世界,而是主體性的邊界。」 那十四顆巖石──既是修辭也是物質;同構的網──集合的掩體。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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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母心舐犢

■陳家琳 近日辦公室頻頻出現鼠跡,不是電腦桌前出現許多老鼠排洩物,就是高懸於牆壁上的塑膠圓殼包裹的巧克力球,硬生生的被老鼠「扒開」,吃剩的碎屑散落一地,單單想到晚上開燈後,大批鼠輩可能就在辦公室內大肆搜尋吃食,跳上跳下的情景,就全身起雞皮疙瘩,於是大家伙紛紛提出許多滅鼠方案,包括使用補鼠籠、黏鼠板,還有人提議將姥姥家的大兇貓帶來消除「鼠患」,雖是玩笑話,卻也勾起我對貓兒的許多記憶及對母愛偉大的體認。 有段時間我「獨居」於台北汀州路,說是獨居名實相符,那是棟古老的小房子,一層一戶,我就住在四樓,當初會選擇那裡當作住居,就是因為這屋子好似一座城堡,雖然破舊,但卻丰姿綽約,令人著迷,直到住進來後,才發覺整棟住戶只有我一人,每次回家都必須進入內牆才能開燈,有一天照樣摸黑進門時,忽然聽到咆哮聲,定睛一看,門楣上有隻睜圓雙眼的貓,叱牙咧嘴的盯著我,因為太過突然,我就呆在那兒,再一望,原來她剛在樓梯下方產下幼子,所謂「為母則強」正是如此,也許是她誤以為這裡靜謐適宜生活,不想卻有個「外人」闖入她的領域,鑑於母貓氣勢逼人,以致於我要出入上班都非常困難,每回見她弓起身體、狠露出上下兩排牙齒時,那威武姿態令人驚懼,只得報請消防隊來處理,隔日上班已不見她們「一家貓」,雖然使我鬆了一口氣,但卻難掩心中愧疚之情! 又過了數日,當我下樓時,卻不經意聽見輕柔的呼吸聲! 我四處尋求聲音的去向,赫然發現那隻母貓正帶著兩隻雛貓,盤身臥於二樓的頂棚上,原來,那天捕貓人來時母貓匆促的帶著其中兩隻幼兒逃走,另外兩隻,因母貓再無餘力保護,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捕而束手無策,而我正是那個害她們「家破貓亡」的兇手哪! 我忽然想起清朝薛福成寫的一篇短文「貓捕雀」,敘述貓雖殘忍的以殺雀為樂,但人類卻是自相殘殺,較貓兒更加可惡,不管這個論述是否正確,但那些貓咪的故事讓我覺得生命是如此的尊嚴,母愛的光輝是如此的寶貴,也使我覺察到萬物堅強的求生意志與嶙厲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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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無人的窄巷

■芳烟 孩提時的嘻鬧聲 是母親心中一把青翠的陽光 從晨曦燦爛到日落 肩頭擔子,雖然沈重 亦不俯低,挺立依然 生活瑣碎,日常中走過 忙碌、疲憊、汗如飛雨 皴皺的一雙手,佈滿歲月的艱辛 每一道刻痕都隱隱透著 母親綿密的濃情 一轉身,遊子已走離了窄巷 母親把愛與叮嚀,放進遠行的揹包 風帶走聒噪的嘻鬧,故意 將一袋熟悉的味道遺落牆角 晦澀的日子就有了明亮的色調 巧手編織的家園錦簇依然 華麗的餐桌仍獨自 喧嘩著一家人的溫暖 卻未發現暮色早已躡手躡腳 悄悄喚醒了黑夜 當星星忙著點綴 人們的眠夢與希望 唯有,這無人的窄巷 正一口一口,吞嚥著 母親浸濕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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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聆聽胎兒們依然跳動的心聲

■葛容均 插曲一:一個七歲小男孩在鄉野間閒逛,通過一道磚門,來到一座橋,遇上一隻巨魔,巨魔「吼!吼!啊!啊!吼!」地對男孩說道:「現在我要吃掉你的生命」。男孩連忙回答:「你不能吃我的生命,現在還不能吃。我……我才七歲,根本還沒真正活過這輩子,我還有書沒看過,還沒搭過飛機,還沒真正學會吹口哨,你能不能放我走?等我長大成人,夠你飽餐一頓時,我會再回來找你。」巨魔點點頭後,消失不見蹤影。 插曲二:國小三年級生因應老師指定作文題目「我最感謝的一件事」,開頭段寫道:「我最感謝的一件事是爸爸媽媽把我養大,因為爸爸媽媽為我付出的一切都是經歷了千辛萬苦的日子。」 插曲三:女人在台北街頭遇上兩名為國際人道組織募款的年輕人,年輕人提及諸多印度女性在別無他法下,自尋管道墮胎,致使這些女性及胎兒斷送生命,亟需人道關懷與支援……。 插曲一源自被美國恐怖文學大師史蒂金.金(Stephen King)讚譽為文壇「鬼才」的尼爾.蓋曼(Neil Gaiman)所著,曾榮獲「世界奇幻獎」提名的短篇小說〈巨魔橋〉;插曲二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可見的例子;插曲三為世界多處仍在上演的進行式。不論是文學想像或現實景況,我們可聽見有些兒童明白自己能夠成功誕生於世、順利長大的不易,有些兒童吶喊道「我還沒活夠」,更有些生命可能低語呻吟著「我還沒真正活過」。 確實,並非每個孕育於母親子宮的胎兒皆能順產並誕生於世,也不是每個胎兒生命得以綿長延續,暫且不論何故,全球每年有多少胎兒被迫中止生命,自此失去體驗身而為人的成長歷程。但我們真能不追究「不論何故」嗎,例如因天災人禍之故,特別是因為戰爭或個體社會成員隨意殺戮所致?有些胎兒被終結生命則屬情勢所迫,或因生產不順緣故,或因家族乃至社會價值觀使然,又或者出自為人父母者的無奈考量而做出的艱難抉擇。然這些難為的情勢所迫和揪心考量如何與他人訴說?胎兒們又如何能知曉? 倘若胎兒們尚且保存了些許娘胎記憶,擁有屬於自身的感覺、情緒與心聲,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心緒、感受和想望?又,如何「處理」逝去胎兒,逝世胎兒對於家庭,特別是為人母者,甚至包括對夫妻關係所造成的可能影響為何?有些文學作品誠如愛歐文.艾維( Eowyn Ivey)在《雪地裡的女孩》(The Snow Child)中書寫痛喪愛子進而影響夫妻關係,並將對逝去孩子的愛意挹注於「雪地裡的女孩」身上,憑此逐漸走出喪子之痛,修復夫妻關係。也有些文學作品如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所著《青鳥》(L’Oiseau bleu)中,特別有一章節(〈未來王國〉)描繪未能成功出世的孩子們的天堂樂園,既為天堂樂園,讀者於其中固然可見一番樂園景象,卻無法窺得這些嬰孩靈魂的心緒與想法。此類文學作品的「處理」方式皆無法直接應對以逝去胎兒作為主要書寫對象加以想像並描述其心境。 但小平的《迷寶花園》做到了!以奇幻形式書寫引人入勝,到「迷寶花園」逛逛吧!小平為逝世胎兒∣∣「迷寶們」∣∣安置了一處胎兒靈魂的暫流之所,有榕樹及榕樹小蜂,有池塘,有月光,有白奶奶與黑爺爺饒富趣味的鬥法,同時精緻捕捉迷寶們各自的心聲與念想(質疑自身生命價值、害怕父母將其遺忘、渴望獲得父母認同其曾經真實存在過……)。「迷寶花園」裡還有迷寶們共同參與的遊戲與作為(如溜滑梯遊戲、追憶子宮內的印象與味道、急尋不見蹤影的迷寶、為育嬰箱內的小米集氣……)。而「迷寶花園」外另有為人父母們難以言說的心境與當初痛去胎兒的原因。 這部作品以迷寶們的疑惑與發問代替怨念與恨意,他們相聚一處,有歡樂,有悲傷,有心酸,卻也有割捨不了的情感與盼望。支離破碎的「拼圖」如何能夠完整,「溜溜球」為何執迷於溜滑梯,小蝌蚪為何這麼愛游泳?迷寶與其父母們甚至手足間如何彼此感應(如小秋與小夏和他們的父母),迷寶們各自的親子關係如何發展?每個家庭又蘊含什麼樣的故事?這就是《迷寶花園》笑淚交織、溫馨又不失胎兒議題的嚴肅性,既迷人又可貴之處∣∣提供大小讀者無限想像與了解同理的機會。 《迷寶花園》溢滿著小平身為作家,從己身出發,展露對逝世胎兒無庸置疑的人道關懷,更拓廣呈現臺灣社會對生育的價值觀、準父母可能面臨的困境與抉擇,凡此種種皆可為家庭與準父母們提供思考或慰藉空間,為逝世胎兒發聲,為兒少讀者闢開理解和同理的可能。晨星出版社慧眼識英雄,臺灣真的需要這樣一部可實至名歸的謂為「胎兒文學」的作品,在小平與晨星出版社的致力之下,終於順利誕生,令人歡慶! (晨星出版社提供,為溫小平《迷寶花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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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中醒悟

■蘇家立 曾有一個人站在黑夜裡啜飲著月泉,滿身傷痕,凝望星光墜落之地,並不時嘆息,宛如一只無沙的沙漏,怎樣傾倒都只能瀉出懺悔。背後的披風抖落一身灰塵,冷冷地回頭,熠熠的眼神燃燒頹靡的夜幕。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進入還是退出?」留下語焉不詳的詰問,他瞬間消逝於風中。彼時,他看起來是那樣滿足,絲毫沒有遺憾。而餘留給我的困惑卻是如此晦澀,像根透明的針扎在心頭,時時折磨著找不到線頭與縫口不得不選擇沉默的我。 年輕的我選擇了逃避。逃往一個瀰漫著詭譎氣氛、杳無人跡的荒地。這塊地方容許喪失自我的人暫棲,可以在此放下過重的行李,放下名字與身分,唯一還持有的,是名為醒悟的標籤──貼在眼睫邊緣,只要願意察覺,它就能帶你離開。若是懷擁著我執,就永遠無法離開,就是這兒令人沮喪的守則;相對的可以卸下絢爛的現實,側臥在草叢中,諦聽蟲唧蛙鳴,幻想永遠遲來的黎明。 這塊地方沒有任何值得歌誦的事物,沒有活著的歷史,更沒有流動的跡象。惹人側目的唯有佈滿碎石的漏巷、一口曾經澄澈的枯井、一尊臉孔黯淡的銅塑。而新加入的我蹭滿過期的文字與浮溢的慾望,緩緩拉長的影子藏匿著瘟疫的苗芽。赫然驚覺,原來自己早已與顏色絕緣,徹底融入了這片謎境。 陋巷、孤井、雕像三者共通的、賴以相偎的要素是什麼呢?隨著時間不斷地被放逐,我終於在右腳開出鮮花時,頓悟了這個簡單而不願霎時即逝的道理:現世是一扇巨大的門,吟唱著生與死交織的旋律,時而高亢,時而低鬱。 在門邊駐守著過去的我。現實是門外,而夢境是沒有上鎖的門。僅能進入,不能坦率抽身離去,是多麼駭人卻也惹人陶醉的憾事:刪除了多少明天,讓人忘卻期待,正因為將過去揣在懷裡並滿懷笑容,渾身鬆軟躺在堅硬的土地上,等候睜開眼的剎那,沐浴於遙遠射來的光芒,將輪廓徹底洗滌──夢裡有多少永恆外界就有多少同樣重量的希望悄悄涉入,我甘心成為一部分,輕握著部份的不朽。 縱使終究抽身而去,撐起疲軟無力的筋骨,夢境雖美,能令人流連不去,我依然要離開這溫柔的桃花源,回到現實,將苦楚視為構築肉身的片隅,生命之所以可貴,正因為在夢中仍能大聲咆哮、吶喊與掙扎,而這一切抵抗顯得活著如此甘美,甘美背後的甜澀,往往能填補困境的缺孔。 (這次我會勇敢面對現實遞來的黑夜,將它滲入瞳孔) 在天搖地動中,我從昏厥中悠然轉醒,找回了差點遺忘了我的外界。記憶在此化為新的城市,城市慢慢有了生氣,他替我輕輕摘下貪婪的標籤,教會我如何在人群裡聽見風聲,聽見風聲撩動鈴鐺那一刻的窸窣。 曾經有一個人捧出熱情向我招手,當時我並未坦然回眸;如今我已在黎明的祝禱中脫蛹。腦海那個為黑夜佇留的人,早已透明,在我做決定的頃刻成為了我的衣著。費了一番功夫,我總算想起他是誰,在鏡子前,他既熟悉且平凡,容易在瑣碎對話中模糊。 他的名字是我。所以他在夢裡支持著我的世界,為了擦亮永恆的夜而不停投出疑問。每個富涵禪機的質詢像一盞盞殷亮的流螢,在他掌心微綻燦爛的煙火,點醒鏡外正被現實沖刷,腳步踉蹌但確實踏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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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玫瑰列車行駛中

柯漣漪 1. 在恍惚中,睜開惺忪的眼睛,我訝異竟然坐在豪華的列車座位。 我回神過來,仔細一看,我坐的是B車十二號。 車內的擺設精美絕倫,座位前面的花瓶還擺著插滿嬌豔欲滴的玫瑰花,耳朵還可以聽到車廂播放柔美的少女祈禱。 車內的乘客稀稀疏疏,我的前面坐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只聽到她不住的咳嗽,似乎呼吸有點喘不過氣來。我的後方坐著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原本應該薔薇般的紅色臉龐卻臉色蒼白如白紙,小女孩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還是在想什麼? 這時一位戴著扁形帽,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小姐走過來。 我叫住了她,問道:「我為什麼坐上這班列車?」 「慢著,我先查你的身分再說。」 年輕小姐說她是列車服務員,代號玫瑰X。 玫瑰X拿出智慧手機連結電腦,滑了一陣子笑吟吟的告訴我,「沒錯,你是睡夢中被抬進商務列車,你二十多歲時的筆名是施海霧,對嗎?」 「啊!」我嚇了一跳,「這個你也知道?」 「當然知道,你一生經歷過的事,檔案資料都有。」玫瑰X望著我,抿著嘴說:「你為什麼不再採用這種筆名?」 其實這是有內幕的,當年以施海霧寫了一篇〈初次〉的文章投稿某家文藝雜誌,想不到卻引起小小的漣漪。 先是一位文壇大老寫信給我,說這一篇小說寫得非常好,勉勵我繼續努力。 隔年該雜誌的小說獎,〈初次〉雖然沒得獎,但列為佳作候選作品。 〈初次〉寫的是一位種田的年輕人到海邊旅社,將童貞奉獻給歡笑女郎的故事。 小說寫的是子虛烏有的傳說,但我很害怕別人誤會作者就是當事者,所以不敢再將寫好的小說稿投稿該家文藝雜誌。 當時報章雜誌百家齊放,只要肯寫都會找到發表的園地,還有稿費入帳。當時一窮二白,為了糊口,最大的原因還是不投沒稿費的報章雜誌,而那家雜誌也是不付稿酬的名單之中。   2. 玫瑰X顯然對我的履歷很有興趣,再度問我,「你在一生之中,幾乎有五十多年都在寫文章,不過知名度不高,連列為C級作家都沒有,你會後悔嗎?」 「後悔?」我搖搖頭。 記得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是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出版時我高興得跳起來,想到唐代詩人孟郊《登科後》的詩句:「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我以為要揚名立萬了,想不到連引起文壇的一些水波都沒有。 之後我又繼續在綠色田畝耕耘播種,也屢有收穫的喜悅,但仍然不受文壇重視。 這幾年我想開了,文壇的能人異士太多了,他們的才華和著作豐碩不是我所能望其項背的,所以不得不甘於接受命運的安排。 「施海霧先生,你的職業生涯只是國小老師退休,依照資歷,你至少應該是主任或校長退休,這是什麼原因?」玫瑰X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微笑的告訴玫瑰X小姐。 每一個人的人生規劃不同,我的同學有高昂的鬥志,認為鯉魚跳龍門的方法就是當主任或校長,或是當教育局長,他們幾乎都圓夢了。 不過同學之中也有漏網之魚,僅有兩位是當老師退休,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當校長和主任有忙不完的公務,還得撥冗參加老師和家長的婚喪喜慶,可以說像陀螺轉個不停,幾乎沒有私人時間。 我打的算盤是:當老師的主管津貼,每個月雖然比校長、主任少個幾千塊,但下班後可以回到家裡和家人共處快樂的時光。 家庭的美滿幸福比什麼都重要。這也就是我甘願當沒沒無聞的老師幹到退休的原因。   3. 「對了,我為什麼坐上這班列車的商務艙。」我覺得很疑惑。 「你得了COVID-19,呼吸困難,是中度病患,才坐商務艙。至於重度病患就坐頭等餐。至於那些坐經濟艙的患者症狀輕微,站站隨時可以下車。」玫瑰X細心的解釋著。 「我的身體這麼好,長期運動,再說我打了三劑默德納,得到COVID-19染疫後應該是輕微的。」我叫道,「這怎麼可能?」 「算了吧,你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玫瑰X低頭沉思了一下,再度回答我,「二零一三年你得了重病,理應壽終正寢,不過你逃過一劫。」 「這種紀錄也有?」我懷疑重重。 「有哇,生死簿都記得明明白白。」 玫瑰X耐心地告訴我,那年我小腸堵塞不通,在醫院躺了五天,幸虧一位姓劉的胃腸科醫生看見我的電腦斷層,馬上看出癥結,火速找外科醫生,送開刀房緊急手術。 外科醫生手術了六個鐘頭,將堵塞的小腸切除六十公分,又接回小腸,才大功告成。 玫瑰X說,如果再晚半個鐘頭,小腸爆裂變成腹膜炎,老命不保。 玫瑰X坦然告訴我,小腸堵塞是吃了太多的雞肉軟骨。 「哦。」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小腸堵塞是有原因的。 那年妻子告訴我,雞肉的軟骨含有豐富的鈣質,勸我多吃,我不知道我的小腸功能退化,拼命吃的結果是排泄不出來。 老命撿回來,我又多活了九年。 「請問這班列車的終點站是哪裡?」我沙啞地問著。 「天國。」 玫瑰X說,天國充滿了鮮花水果和鳥語花香,到了終點站下車就無憂無慮,離苦得樂。 玫瑰X說,我的一生過得並不快樂,年少時家貧如洗,年輕時努力奮鬥,但遭受不少打擊。 到了中年,被人欺騙和倒債,一度徘徊在神經錯亂的人生街頭。 到了老年原本可以過著比較有尊嚴的生活,孰料社會的風向變了,退休金被.砍了不少,成為下流老人。 與其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倒不如升等為頭等艙,直達天國才下車。 「我不要到天國,我的責任未了。」我大聲吼著。 「這由不得你。」玫瑰X的右手狠狠擰著我的臉頰,「笨蛋老人,到天國下車,你就沒人世間的煩惱啦。」   4. 「老爸,你叫什麼?好恐怖。」兒子站在我的身旁,憂心忡忡的說。 「我跟列車的玫瑰X小姐說話。」我張開眼睛,原來我躺在床上。 「老爸,你得了新冠肺炎,血氧才七十九,我已經叫了救護車,趕快換衣服吧。」 原來是在昏昏沉沉的夢中所見,我趕緊站了起來,穿上衣服,準備接受現實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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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夜,遇見野薑花

曾美玲 這一次 請月亮照明 穿透無邊暗黑 仔細端詳 夢的容顏   千斤萬噸 陰鬱的心緒 間奏暴雨狂風 被四處飄散 潔白的香 吋吋 安撫   大口呼吸 暢飲的此刻 天地之間 靈魂自由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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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潮汐

■吳鈞堯 擔心時間成為藥帖 七魂六魄遵循朝九晚五 以輪迴果報渡化自己 生滅之事放下了 結,都應該解下? 忌諱時光善於麻痺 日子過得不痛不癢 為昨天打掃 難道不能故意留些依戀 與今天的太陽說 黏膩不要蒸發 淡與鹹入海處交會 海領銜一切匯流 祈求漲潮務必淹沒我 夢你難以預料 你尋我早有地址 莫要吝嗇心疼 你,是我與人間的對抗 怎能不再給我海 垂眼簾,形成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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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徒步去翁家山

■陳富強 魯迅日記1933年12月30日載:「午後為映霞書四幅一律雲:『錢王登遐仍如在……』」。這首詩,通常被認為是魯迅阻止郁達夫回杭州的佐證。據說原詩無題,後來流傳的《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詩題是《今人詩話》作者高疆所加,但為魯迅認可。這段在文壇廣為人知的郁魯之爭,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有提及:「這詩的意思,……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高壓。」 但郁達夫終究沒有聽從魯迅的勸告,執意回到杭州。郁達夫對杭州的感情,從他的諸多作品中可以得到驗證,比如《她是一個弱女子》,再比如《遲桂花》。1928年,郁達夫與王映霞在杭州完婚,但隨後定居上海。 1932年11月10日晚,在杭州的一間旅舍,郁達夫給居住在上海英界赫德路嘉禾裡的王映霞寫了一封信,信中特別提到一項重要的家庭決策:「《弱女子》落得賣去,有一千二百元也可以了,最低不得比一千元少。這錢賣了,可以到杭州來買地皮或房子。」信中所提《弱女子》,指的是郁達夫創作的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收到夫君的信後,王映霞有沒有回信,回信又寫了什麼,在郁達夫的所有文稿中,都沒有提到。不過,在1933年的春天,郁達夫不顧魯迅的勸阻,執意舉家從上海移居杭州,並且舉債買下場官弄63號的空地,並親自開始設計修築「風雨茅廬」。這就是魯迅詩贈王映霞的由來。那首詩,其實是寫給郁達夫的。 如此,郁達夫靠賣掉他那本當時尺度頗為大膽的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的版權,得以在杭州買下地皮。小說只有2萬多字,卻賣出1000塊大洋,在1933年,算得上是出版界給出的天價了。由此可見,郁達夫在文壇的影響。 郁達夫寫杭州的小說與散文很多,在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裡,郁達夫把女主人公的家安在了梅花碑後頭。為什麼是梅花碑呢?我想這是除了「風雨茅廬」外,郁達夫在杭州最熟悉的地點了吧,因為梅花碑是民國時期杭州舊書店比較集中的區域之一。郁達夫是個書迷,從1911年他到杭州就讀杭州中學開始,便是梅花碑書店的常客。在一份史料中,曾經有書店老闆說郁達夫:面貌清臒,頭髮蓬鬆,不修邊幅,不喜與人招呼,一進書店,目光始終在書堆中掃視,不挑那些價較高珍本,而是專揀普通的唐詩宋詞集子,光顧一次,總要買幾種夾著回去。梅花碑是杭州老城區的一個標誌,我騎自行車去過多次,去二手書店淘書,也去那兒吃杭州的傳統小吃小籠包。只是不知道郁達夫常常光顧的舊書店,是不是我去過的其中一家。 在應邀為《中學生》雜誌所撰的散文《杭州》一文中,郁達夫先說明了自己為何來杭州定居,理由也是十分的有情有意:我的來往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來尋夢,更不是想彎強弩來射潮;不過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產也,歌哭於斯,葉落歸根,人窮返裡,故鄉魚米較廉,借債亦易…… 接著又介紹了杭州四季的景致,現在來看,依然是外地人杭州遊的參照: 一、春時幽賞: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試新茶,西溪樓啖煨筍,保俶塔看曉山,蘇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時幽賞:蘇堤看新綠,三生石談月,飛來洞避暑,湖心亭采蓴,等等。 三、秋時幽賞:滿家巷賞桂花,勝果寺望月,水樂洞雨後聽泉,六和塔夜玩風潮,等等。 四、冬時幽賞: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雪後鎮海樓觀晚炊,除夕登吳山看松盆,等等。 郁達夫寫到的「滿家巷」,想來應該是「滿覺隴」,雖然也有「滿家弄」之稱,但稱「滿家巷」的,倒還是在郁達夫的文字裡所見。秋時賞桂,在杭州人的心裡,滿覺隴排第一。 從滿覺隴上行,可至翁家山。既可賞桂,也可採茶,是翁家山與別處不同的地方。郁達夫在決定搬回杭州的前一年,也就是1932年10月7日,正是桂花盛開的日子,他游翁家山後,記下這麼一段:在南高峰的深山裡,一個人徘徊于樵徑石壘間時。忽而一陣香氣吹來,有點使人興奮,似乎要觸發性欲的樣子……說實話,聞桂花的香氣,對於久居江南的人來說,是再也熟悉不過了,但郁達夫對桂花香的這句形容,還是出乎我的意料。記得許多年以前第一次讀到這裡,甚至有些臉熱心跳的感覺。更有意思的是,在小說《遲桂花》中,郁達夫也寫上了這句話。並且,在小說最後標注了:「讀者注意!這小說中的人物事蹟,當然都是虛擬的,請大家不要誤會。」 郁達夫創作的以杭州為背景的小說中,《遲桂花》的影響不亞於《她是一個弱女子》。因為小說的人物,所寫的景,都是以翁家山為原型,讀者自然就會對號,他的那句標注,似乎就有些此地無銀。《遲桂花》寫了三個人物,老郁、翁則生和翁蓮,小說以一封長信開頭,說的是老鬱收到了闊別十多年的老同學翁則生的書信邀請,去參加他的婚禮。翁則生在信中追憶了兩人在東京留學的愉快生活,感歎離別以後的世事變遷:他從失戀、患病到遭遇退婚,再到奇跡般地康復,與母親和寡妹在山中過著恬淡的生活,在看透人生的中年又重締婚姻。老鬱收到信後,也是感慨萬千,翌日即起身前往翁家山。老郁到了翁家後,應翁則生的請求,陪翁蓮到五雲山遊玩散心,山光水色的自然風光和翁蓮純樸直率的天性淨化了他的靈魂。 小說中寫到的那些場景,對於久居杭州的市民來說,幾乎爛熟於心。閉著眼睛都能摸得到它們的樣子。去翁家山,從滿覺隴是一條路,另有一條路,可從龍井路走,兩條路的特點,都是盤山,但龍井路上去要蜿蜒一些。到達龍井村口,左轉,就可抵翁家山。 我一直想去一趟翁家山,而且想徒步進山。其實,我在去翁家山之前,我先後到過五雲山和滿覺隴,也到了與翁家山毗鄰的龍井村。多年以前,我從雲棲登上五雲山,山不高,山上有一旅舍,面積不大,但因為建於山間,晨起有雲霧繚亂,黃昏又可眺夕陽西下,是一處難得的養心之地。記得當時應朋友之約,上山喝茶。坐在廊下,看四周山勢起伏,我說,就是不知道郁達夫帶著翁蓮到此,有沒有喝過一杯龍井茶。朋友是寫戲劇的,想像力遠在我之上,他說,豈止喝茶,以達夫的性格,又有遍山的桂花。說到這裡,他就說出了郁達夫在《遲桂花》中寫到的關於觸發性欲的聯想。我有些不以為然,《遲桂花》在郁達夫的小說中,很難得的讓讀者在灰冷陰鬱的世界裡,看見一縷曙光。在讀者以為老郁會與翁蓮發生身體上的關係時,小說對欲望的描寫卻戛然而止,繼而轉折為靈魂的淨化。與其說是純真質樸的翁蓮喚醒了老鬱的「邪念」,倒不如說是老鬱在吐露發洩了壓抑的欲望後,內心獲得了一種久違的釋放。 遊五雲山后,我又有一次到了滿覺隴,本可上山,且路途不遠,但終於止步於一片香氣四溢的桂花林。直到又一個秋日,我決意徒步上山。 那天,我坐公車至龍井村,徒步前往翁家山。當我真的步行而去,才發現路並不遠,加上是緩緩下行,偶爾有幾段路是平行與曲折上行,腳力不費,一路又有桂花相隨,十分僻靜,也不覺得有多累。真實體驗到「星廬數百,竹木掩映。地宜桂,秋時如入眾香國焉」。到達山頂,其實就是翁家山村,路邊的茶樓也是一家緊挨一家,且多為粉牆黛瓦,有晚清和民國建築的風格,可以看出,大多是重新裝修過的。我想找一找《遲桂花》中寫到的翁則生的家,自然是徒勞。不過,看那些房子,都和我想像中的翁家相似。在村裡慢行一圈,擇一家有遮陽蓬的人家,要了一杯綠茶,特意囑咐,一定要當年的龍井。 店家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喊出堂屋正在玩手機的女孩,我記得店家喊那個女孩叫小蓮。也許是我聽岔了,女孩是曉雲,或者叫曉涓,但我聽成了小蓮。我問店家,你姓翁嗎?店家說,翁家山的人,大多數姓翁。我又問那個給我端茶的小蓮,你也姓翁。小蓮嫣然一笑,說我不姓翁。那你姓什麼呢?我姓萬,萬水千山的萬。小萬問我,要不要茶水里加一點桂花。我問是今年的桂花嗎?小萬一伸手,從樹上捋下一把桂花,調皮一笑,是現摘的。我發現小萬愛笑,一笑倆酒渦。我也被她的笑感染了,指著她的掌心說,你把桂花放在桌上,我自己來加。小萬攤開手掌,那些桂花就紛紛滾落在桌面上。新鮮的桂花仿佛還在呼吸,我用手指撮起幾朵,扔進水杯裡,桂花起先是浮在水面上,我輕搖幾下,就慢慢向下沉去,跟茶葉攪在一起,綠的是茶葉,黃的是桂花,清澈的則是茶水。讓我有些好奇的是,茶汁的色澤看上去有些略黃,莫非是讓桂花染黃的,還是店家給我泡的是去年的龍井。我喚過小萬,問是不是去年的陳茶?或者是放了桂花的緣故?小萬一臉委屈,雙眼睜得滾圓,說正宗的獅峰龍井泡茶就是這個顏色的,跟放沒放桂花沒有關係,這個不叫黃色,叫「糙米色」,明前採摘的,泡出來也是這個色澤。我向小萬道過歉,輕輕搖了搖茶杯,茶的香氣便緩緩散發開來。 我望著村道,一端通往龍井村,一頭則通向滿覺隴。偶爾有一輛公車經過,下來一兩個人,上去一兩個人,然後就開走了。我在翁家的屋簷下坐了一個下午,這一路公車,每隔半個多小時駛來一輛,停靠翁家山站。不由想起清代詩人朱彝尊的《翁家山》詩:「岧岧翁家山,松花深滿塢。村民高下居,少長齊捕虎。但誇弓弩強,不識耕耬苦。」如今的翁家山,過數百年,景觀依然,只是村裡的大多青壯年已下山,或進廠,或經商,與當年的村民生活狀態發生很大變化。即使採茶季節,也是家裡的老人們,請一些採茶女,采來春茶,現場炒制,冠名「西湖龍井」。我在杭州生活多年,對於西湖龍井茶的產地與命名一直有些迷惑。到翁家山,方知翁家山是西湖獅峰龍井茶的核心原產地,而另一冠以「梅塢龍井」的,則大多產自梅家塢一帶。不過,它們通稱西湖龍井。 茶淡了,天色也有些暗下來。我想起《遲桂花》中的翁則生,就在他對自己的身體不抱希望的時候,病症竟然出現了好轉。出現轉機的不止是身體還有事業,「多年不做的焙茶事業,去年也竟出產了一二百斤」,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名小學老師。後來,還進入了一樁婚姻。這一切,似乎都與翁家山的天然山水有關係。山中數日,以至於讓老鬱的靈魂,也淨化了。 村子裡的燈光漸次亮起,屋頂上也有了炊煙。和所有景區的村民一樣,翁家山也早已不用柴火做飯,我看到的炊煙,不過是油煙機排出的廢氣,燈光一照,仿佛炊煙。我起身與翁家婦女告別。小萬在忙著招待用晚餐的客人。她說,你不吃一頓飯就走嗎?我說,這頓飯欠著,下回再來。小萬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說,你慢走,翁家山有茶有飯,給你留著。我說謝謝小蓮。小萬繼續笑,說,你喝茶喝醉了,我不叫小蓮,我是小萬,萬水千山的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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