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卡特總統詩集《永久的思慮》

■向明 藝術、最好從非藝術中引出,如此才能發現隱密,開啟心智──吉米‧卡特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對於美國第三十九任總統卡特先生、我們總是小看了他、以為他不幹總統後,只有回到他的老家美國喬治亞州平原鎮去經營他的老本行花生農場。有誰知道他已是十六本書的作者,下野後所寫回憶錄〈黎明前的一小時〉曾獲普利玆新聞文學獎。他的長篇小說《馬蜂窩》(The hornets nest)是他最著功力的第一部著作,譯成中文達四十三萬字之多。小說生動如實地再現了發生在美國南方的獨立戰爭,詳盡地描繪了當時大大小小戰役;包括殘酷無情的廝殺和鄰居的反目成仇,以及南北雙方爭取印弟安人的支持,既不求饒也不寬恕等一系列悲壯場面,是一部美國史詩,也是歷史小說中上乘之作。 最近卡特出版了他的最新詩集《永久的思慮》(Always a Reckoning),裡面有些詩特別表露出他對美國社會中存在的弱勢邊緣人的關注和憂思。出版的美國時代出版公司,過去從來不接受詩歌作品,這次因為作者是美國前總統,而且寫作名聲不錯,也就打破了慣例。 這本《永久的思慮》是卡特的第五本詩集,收錄了他的近作四十五首。詩集最特殊的是在書的扉頁有一篇幾達兩頁的「獻詞」,共分十四小段,每一段獻給一個人或一群人,感恩他們對他的關愛、奉獻、容忍和犧牲。這十四小段的獻詞每一段都是書中各詩的引言,對詩的瞭解起到切入的作用。 首先他感激他的父親勞碌的一生,父親那被南方俚俗所陶冶出來的天生善良秉性,常常抑制動怒,以愛來澤被子孫。他寫〈我願意分享我父親的世界〉以及〈父親的癌症和他的夢〉兩首詩紀念他的父親。接著他描寫母親莉蓮女士,說她從不容許種族歧視、失依失祜、對長者不敬,及任何威權統治來阻止她對這些遭遇不幸的人的同情與認知。 卡特為他的母親寫了兩首詩,一是〈莉蓮女士〉,一是〈莉蓮女士首次見到麻瘋病人〉,後者生動的寫出他母親與麻瘋病人接觸時由畏懼而親近,而知心,終至「我親吻她的唇∕一點也沒覺得不乾淨」。 他對他的太太羅莎琳的獻詞是「妳開啟了我的心智,使我知道容忍,愛和分享的真意」,他在〈羅莎琳〉一詩中,描寫他太太的笑容「會使鳥兒不必再唱歌∕而我依然聽得見牠們悠揚的歌聲」。拉歇爾‧克拉克太太是他的一位黑人鄰居,他讚美她在種族岐視、偏見橫行的敵意下,依然保持優雅的風度和高貴的尊嚴過著屈從的日子。他用一首長詩〈拉歇爾〉來贊頌這位被勞苦燒成皮膚褐色的婦人,並在詩的結尾數行的描述﹕ 她用笑聲說出她曾經有過的好時光 她也告訴我她認為我該怎麼樣 在華盛頓作總統 接著他贊頌他在平原鎮的家鄉父老,他在海軍潛艇服役的同僚;那些具同一信念以簡單的語言和行動去協助急切需要者的同好;他也用詩去懲罰或悲憫那些口稱為主說話,卻自作裁量;那些在各地踐踏人權,或者曾用寬恕或忽視的態度使得貧弱的人受害更深的幫兇。他為這些他所贊頌或譴責的人或團體寫下了〈平原鎮〉、〈湯姆高弟之歌〉、〈用語詞去學習仇恨〉、〈空洞的眼、腹、心〉。後面這首詩共計四十四行、詩一開始他首先就問: 我們選擇與人交往,注重幸福和金錢 卻很少回頭問自己 是否該將我們的聲音或權力 或者將部份的財富與人分享 他在這詩中所付出的關懷與愛是全人類的。第七段他提到了「天安門廣場」: 一個人孤單單地在一中國廣場 面對怒吼的坦克,而別的人都避開了 他站在那裡是為我們大家的自由呵 但少有人在乎他現在是死了還是被關 這以後段落的「獻詞」幾乎全是寫給詩人或協助他寫詩成功的朋友。 而後他感激的是那些不時寫出「簡練又美妙、他能瞭解的詩」的詩人,包括狄侖‧湯瑪士,他認為湯瑪士的作品總以獨特的品味感動他。還有吉米‧懷海德,來到平原鎮幫他與一些己知的事物共同生活在一起。也給米勒‧威廉姆斯道聲感謝,他說米勒曾以極大的耐性,及獨有的特殊的例子,試著教會他一首詩應具的意涵。還有才十六歲的莎拉,她唸詩給他聽,還畫出詩中她所感覺到的樣子。這些獻詞所牽涉到的詩有〈一位總統拜訪西敏寺詩人之角表示的關切〉、以及〈行吟詩人拜訪我們村子〉。後面這首詩有向詩人學習各種道理的口吻,我將之試譯如下: 有一天晚上幾個詩人來到平原鎮 兩個人彈吉他,他們的詩歌 教我們如何看待,以及可能會好笑的 一些我們所感所思的事情 完後、我急忙的寫下 以笨拙的詩行探究、為什麼 我們要去關心遠方飢餓的孩童 我要問如何能喜愛上恐懼 接納死亡的戰爭,而如同弱者樣 抗拒和平。一個詩人怎麼敢 自記憶中取出沉埋的麻煩視景 以及為何我們幾乎不瞭解 那些在太空中發生的事情 我發現 我的語彙幾乎無法周轉,然後 我轉向鄰近的單純語根: 一匹小馬,護理媽媽 鵝群的視野、鯨魚的歌聲 牧場的大門、競賽的咒語 一鼯鼠的追獵,戰爭祈禱者的聲音 我從詩中學習到,藝術 最好從非藝術的情事中引出 如此隱密才可能得以發現 而且從中瞭解到,大半是 從我們心智自由彈跳而出 吉米‧卡特沒忘將最後的一段獻詞送給讀者。他說:「我誠心的希望凡讀過這本詩集的人會從中吸取到愉悅,激發出省思,或者提供一些記憶以彌補我在學識,才能或技藝上的不足。」看來,吉米‧卡特畢竟也是一個很謙虛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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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想念的方向

■蔡忠修 時間只剩這段 回不去的地方 只有炮彈知道靈魂的方向 夢再轉個彎 河口的甘仔店很快天就亮了 阿牛的牛準備出來吃草了 阿珠的大眼珠再轉個彎 淚水就湧上池塘 時間不長不短 岸與岸的兩岸 記憶裡的港灣 從這頭到那頭 剛好是想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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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童年的夏天

■宋隆俊 地球尚未暖化前,雖然四、五十年前夏季平均溫度沒現代高,但熱起來也夠難捱的。 那年代的鄉下,別說有冷氣可吹,能擁有一台老爺搖頭電扇,或吃碗剉冰、啃支枝仔冰,已是了不得的享受。 然而,開電扇是有時間限制的,因為電費對窮困農家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無法全天候開機,且惟有阿公、阿嬤有吹電扇的優先權。 如果小嘴巴甜一點的話,阿公阿嬤會招呼孩童一起吹電扇;但得幫老人家按摩、搥背、端茶。孩童人小力氣弱,紓壓效果根本有限,卻也能博得阿公阿嬤歡心,直誇孝心滿分。 在童年的夏天裡,我家屋後那口深井,宛如免插電的冰箱,用來冰鎮瓜果、飲料、食材、保存食物…非常管用。貪玩的孩童,往往汗流浹背,灰頭土臉,一天要沖好幾次澡。還好井水是免費的,用井水沖澡,既涼快又乾淨。在井邊放個木澡盆子,泡冷水浴最是舒適,也不用擔心會著涼。 小毛頭們相揪到小溪裡戲水也很解暑氣,以狗爬式的泳姿就很管用了!因溪水不深,從沒發生過溺水憾事,也達到運動強調身效用。 天氣太熱吃不下飯時,家人常會熬煮稀飯,有地瓜、芋頭、綠豆、四季豆、蘿蔔乾等口味,每天變換就不會吃膩,佐以醬瓜、豆腐乳,真讓人胃口大開。每餐喝個三、四碗沒問題,難怪常被大人戲言:「吃飯吃到流汗、做事做到畏寒」。 猶記那時的沙地鬆軟散熱快,黃昏時氣溫降了不少,吃過晚飯後,全家在曬穀場上搧扇子納涼,星光閃爍,涼風徐徐,嗑瓜子、喝涼茶、閒磨牙,再加上大人掰出來的鬼故事,很快就讓人眼皮吊上瞌睡蟲,待眼皮漸漸垂掛時,爬上床立即進入夢鄉,絲毫沒悶熱感覺,我的童年夏天就是這樣快樂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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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莫生氣

■瑞伯 記得許多小吃店都掛有「莫生氣之詩」。毛筆大字,底下娓娓一串又俗又白的七言詩: 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 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 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 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我若生氣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鄰居親朋不要比,兒孫瑣事由他去; 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 那種樸實白底,有什麼都以紅藍字坦蕩蕩寫明的巷弄小店。粉紅衛生紙,耐摔鑲邊黑碗,規格化的菜單板與香油罐。素淨,但桌子用久總是潤潤。這首詩通常掛在相對隱蔽卻留白的位置,比如用餐區最深處,或自取湯水的那面牆。要人想開點,別生氣。略顯悲傷的回馬槍,就是敘事者至少身邊還有知心老伴。 「莫生氣」就如第四台新聞,是小吃店的白噪音。累了一天或稍事休息解決口腹的所在,一個人吃,和一群人吃差不多。下班下課,不想充場面多說話,只想吃點,不太盛情。能在小吃店聽你講幹話的人,默默扒完滷肉飯也不必說什麼來哄的人,是心腹。也因這份俗常,小吃店成了直見性命的所在。 生氣在年輕一輩大概不算壞事,甚且又美又颯,即使戰敗也很強壯。真要找一首接受度高的雞湯詩,或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吧。起初以為「莫生氣」是給老人的詩,後來覺得這是一首給滄桑者的詩,是給遇上許多無奈無甚選擇,或選擇了仍是無奈,總得將就妥協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專注於自我定位,「莫生氣」講的卻是比較老派的,人情社會中的自我開解。它知道你的生活有不公,有勢利眼,有柴米油鹽的爭吵。而且,你會氣出病──什麼樣的狀態會氣出病?你必定深受刺激或打擾,卻無法宣洩,也要不到以為的最起碼公平。 在還沒人教你怎麼合宜地發怒前,「莫生氣」等的不是那些興致昂揚,自認只要努力就能獲得一切的人,而是等一個微微消沉,開始懷疑與相信命運的人。那人也曾意氣、豪放、野心,以為世界繞著自己轉,但此時他處於某種虛靜與虛弱中,在等水餃燙青菜的片刻,東張西望,被牆上小詩似有若無地安慰。切菜,拌麵,白蘿蔔削皮切塊,丟進大鍋緩緩熬。蔥薑蒜肉大刀剁碎,新鮮清甜,入味老練。冷暖過去,唯一靠得住的是素手,少數所見即所得的是食物。 「莫生氣」也不是給能夠說走就走,可以瀟灑中停的人。有人說年輕人令人羨慕,是因為做決定的機會成本很小,從這條軌順暢切到另一軌,乾脆靜止也無所謂。但滄桑者不行。他或她必須一直乘坐這台不太好玩的雲霄飛車,必須不停負責地向前滾動,磕碰出一顆顆氣鬱糾結的瘤。 「莫生氣」大概也不是給能言善文的人,因為那些人都太會表達、整理、開解自己了。而那些必須不停滾動的人,眼睛看前面,看別人,很少或不敢想自己。往心裡去,只是於流水般的日子徒增了摩擦力。 看過一集越南小吃店老闆娘的採訪。老闆娘單親,十多年獨力經營一間小吃店,人前都是笑的。可是那一集從攝影棚訪問,到跟拍老闆娘一天作息的剪輯,只要停下來,請她回想關於自己的問題,諸如當初為什麼來台灣、如何渡過一天、創業動機與曲折,幾乎沒有不笑著笑著就哭的時候。節目最後她示範如何做春捲,又恢復了笑容。春捲皮噴水,第一層包料壓緊,壓緊才有口感。往內摺,往前滾,一直滾到底很簡單的。滾過去,然後就好了。 場所即境界。不同於侘寂的高檔餐館,「莫生氣」毫無留白卻也意在言外:我懂你生氣,但要記得不能再用原本的心性看事情。苦惱心累是常態。同日日穿衣吃飯,降伏氣惱也是常態。人人如此,費勁無益,不如睜隻眼閉隻眼地過去。於此,倒有幾分自度度人的江湖氣。 修行在煙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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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藝文短訊〉幼獅文藝寫作班春季班 三月二十日開課

幼獅文藝第二十屆寫作班開辦「傾聽日常密語:散文讀寫小客廳」、「重建靈魂廢墟:現代詩讀寫暗房」課程。在講者的帶領下,學員將重訪、尋覓過往與未來,用文字與不同階段、處境的自己進行對話;並在個人困頓與疫情時局中尋找心靈的支點,在深淵中沉靜靈魂,儲存重建世界的能量。授課老師李屏瑤、言叔夏、孫梓評、顧玉玲、林立青、徐禎苓、劉梓潔、崔舜華、林婉瑜、李進文、唐捐、李錦昌、楊佳嫻、廖偉棠等,三月二十日迄五月二十九日,每週六下午於劍潭青年活動中心上課。即日起接受報名,詳情請洽詢:02-23146001轉248、247,或上幼獅文藝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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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愛慾之河

■帥麗 亞當是生物,蜉蝣,呼吸的雜質,夏娃傻傻想著什麼,她並不知道。那個十七歲天空,無思無想。牛仔褲替換寬裙,惹惱受日本教育的父親,刷洗變白長褲,不翼而飛。代溝名詞飛越各大校園,沉默母親開始夜尋三更。公園裡的青草擁有一大票學子的體溫,細數星光,漫夜長談,冷熱從未進入大氣層。純真的笨並不是電影中劇情,活在熱情逐夢裡,打工,夜校和茶舞,繽紛的不可思議。無謂將來,那是遙遠的。愛的友誼飛滿信箱,句句問候。每張郵票標註日期,在祝福的簽名中,銳變成熟都市女郎。唯一保存是世代延續那些繁文縟節,保守的年代包不住欲飛思緒。戀,婚。隨著車水馬龍進入蟻群,慾望埋入甜的蜜汁中發酵,那是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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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詩人論

■劉曉頤 史上最早為「詩人」下定義者,據我所知,應是尼采。他認為詩人一方面是面孔朝後的生靈,一方面在骨子裡必然也必須是「遺民」: 「詩人若想使人的生活變得輕鬆,他們就把目光從苦難的現在移開,或使過去發出一束光,以之使現在呈現新的色彩。為了能夠這樣做,他們本身在某些方面必須是面孔朝後的生靈;所以人們可以用他們作通往遙遠時代和印象的橋樑,通往正在或已經消亡的宗教和文化的橋樑。他們骨子裡始終且必須是遺民。」 這令人想起阿岡本論同時代人,認為同時代人是緊緊凝視自己時代,以便感知時代的黑暗而非其光芒的人,他能夠用筆探究當下的幽暗,從而進行書寫,嘗試在當下的黑暗中去感知這種力圖抵達我們,卻又無法抵達的光。這不是向歷史的過去退卻,而是回歸——向當下人們無力經歷的那個部分的回歸。奇妙的是,當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向過去,為此陰影所觸及的過去也獲致了回應現代黑暗的能力。 詩人從黑塔樓的對角線,像夜光遠遠地擲回自身的陰影,讓發亮的碑石拓回過去。 「每個詩人都是猶太人。」茨維塔耶娃說。 猶太人的命運是流離多舛的。猶太人某方面正是遺民,是流亡的民族。儘管她不無感情因素地被帕斯捷爾納克稱為「所有俄羅斯中的俄羅斯」,「初戀中的初戀,比所有的一切更加永恆」,但她深諳,詩人註定留著猶太人的血液。 曾驕傲地說過下輩子不再誕生於行星,而將誕生於彗星的她,終究以上吊結束其生命。 關於黑暗時代的詩人群像,必須談到白俄羅斯時期,在極權政府統治逼迫下窮苦困頓、流離失所的詩人們。除了茨維塔耶娃,又例如被迫拒領諾貝爾文學獎的帕斯捷納克;丈夫獲罪後貧苦落拓,而始終挺直優雅頸項的阿赫瑪托娃;寫諷諭詩諷刺史達林、最後死於臨時難民營的曼德爾施塔姆。曼德爾施塔姆,或者堪稱其中性格最神經質而激烈,最無畏,下場也最悲慘者。當他獲罪後,妻子娜杰日達因當代不信任在當代以紙張流傳詩稿的方式,而一字一句背誦丈夫的詩作,而後燒毀,以口述方式輾轉流傳。 根據娜杰日達回憶錄說,曼德爾施塔姆每逢寫詩,必然四處走動,躁動不安。如同但丁,曼德使施塔姆寫詩以「測量步行的節奏」,他亦說過,所有的詩人都是流亡者,「因為說話就意味著永遠在路上」。 「摧毀你的手稿,但保存你寫於縫隙的任何東西。」曼德爾施塔姆寫道。 因其對世界文明的懷舊,曼德爾施塔姆被布羅茨基稱為「文明之子」,「曼德爾施塔姆也許是唯一能對震撼世界的事件作出清醒反應者……他的尺度感和諷喻足以宣告整個事件的史詩般性質。」布羅茨基,本身亦為流亡詩人,他如此形容流亡者: 「流亡者的頭總是往後瞧,眼淚總是落在肩胛骨上。」無意間應和了尼采的詩人論。 面孔朝後的生靈。骨子裡必然也必須是「遺民」。詩人是亡國遺民,是猶太人,是流亡者。為什麼詩人與時代的關聯如此緊密?儼如法國詩人勒內‧夏爾說,詩人是報警的孩子。又如美籍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藉由曼德爾施塔姆,描述抒情詩人與其所處時代的關係是:既在內,也在外;受困於即時狀況與時代的喧囂。「時代的喧囂」是曼德爾施塔姆的散文回憶錄標題,又譯「時代的嗡嗡聲」,如同時代的物質通過他在他的內部轉化著。曼德爾施塔姆: 「一個英雄的時代在詞語的生命中開啟了。」 然而到了北島,那在詞語生命中開啟的英雄時代呢?「在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他說。無論如何,如班雅明所云,偉大的詩人都毫無例外地,與他們身後到來的世界息息相關。他也說,往往在事物最邊緣處,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最異質的人身上,才能看得見他的真正樣貌。 米蘭‧昆德拉,以小說家的巨觀與悲憫說,詩人是一個在母親的促使下,向世界展示自己,卻無法進入這個世界的年輕人。這令我想到,寫出史詩般迷人鉅著《追憶逝水年華》的普魯斯特,以漫漫七大卷小說開啟一道「一瞬」正要開始的起手勢,希維耶對他的一番評述,或可視為對於詩人的評述: 「馬賽爾‧普魯斯特的死因,就在他缺乏經驗,但缺乏經驗卻使他得以創作出自己的作品……他死於不知如何升火,不知如何將窗戶打開。」 像一個男人,抱著自己的骨灰甕,漫遊在高懸血罌粟旗幟的城市。像一個女人,睡在白紙船裡慢速漂流,如在輕棺材裡淺眠,順手拾遺一截霓彩折射的漂木,待鬆手——天光裡,木屑灑落,斑斕跳躍的啞,幾近於渴。溫熱時代的縮影,讓一隻兀鷹慈悲。(如果你可以凝視得更遠、更邊陲——) 面孔朝後的生靈。流猶太原族的血液。他們。詩筆斷續的,針尖上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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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一刻的酸甜

■李淑楨 那天我在臉書上看到一個臉友發起的連署,活動內容是希望海外歸國的留學生,居家隔離的費用由自己負擔,不要由全民買單。下面按讚的人不少,隨手滑動,赫然發現同學,也在眾多人中,貼了一個「+1」的貼圖。記得這位同學,嬌小可愛,對待朋友相當大方,如今結婚生子,時常看到她分享一家出遊的消息,想是幸福無比。所以在這樣的議題中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其中,著實令我驚訝。 再繼續往下滑,有一篇文章吸引著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位記者,以前一起到越南做公益的時候認識,後來沒多久,就看到她去荷蘭唸書。大概從去年開始,她開始記錄在荷蘭生活的見聞。吸引我的文章內容,正是她記錄著,擁有132年歷史的荷蘭連鎖超商業者,為了在這場新冠狀病毒的戰爭中,照顧以及保護年長者,決定於3月23日開始,提早一個小時開門營業。而這一個小時,只允許70歲以上的年長者悠閒自在的購物。超商業者與店員,並不因為目前超量的工作壓力以及增加的成本,而拒絕這個調整,甚至為這個創舉命名「好好生活」。 不過短短幾分鐘的閱讀,這兩則上下相連的臉書文章,卻大力衝擊著這段時間自以為己靜下來,實則仍舊混亂的心智,我不禁想起了過去在東京車站的一件事。 那是2月初,台灣的確診人數,剛剛來到10人上下。從中午搭乘飛機飛往成田機場,搭乘巴士抵達東京車站,簡單吃個蕎麥麵,就準備搭乘新幹線再轉往靜岡縣。進新幹線閘口前,我前往簡易型便利商店,購買最愛的水果軟糖,準備結帳的時候,突然聽到,「你這兒有沒有電話?能不能讓我打電話?」那是一個充滿兒字音的腔調,音源從我的右後方傳來。我當時立刻可以判斷,她跟我來自不同的地方。 店員當然一臉狐疑,完全沒有回應,我也沒有立刻作聲,仍舊氣定神閒地用著最簡單的日文,跟店員完成結帳找零的動作。她繼續詢問,「你這兒有沒有電話?能不能讓我打電話?我不知道我朋友在哪個出口,能不能給我打電話?」語速快了些,也更加焦急了些。店員沒有回應,而我淡淡的退出結帳區。她繼續重複、加大音量詢問著店員。 「他這裡不會有電話。」這時,我淡淡的回答。也許是聽到了同樣的語言,她立刻靠近我,問我「妳能借我電話嗎?我朋友說約八重洲出口,但是到底是哪個出口?我不知道啊!」她不斷的把手機上她與朋友在微信上的通話頁面遞給我看。這時,我終於抬頭看著她的臉,媽啊!怎麼沒有戴口罩!我們這麼近距離的說話,她拉著行李、背著背包,儼然就是剛剛從外地抵達東京,搞不好跟我一樣,剛剛入境日本。當時的我,恐懼萬分,雖然與她保持著一個人的距離,但是我還是只想轉身離開。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視線移動到她抓著手機的雙手,因為那雙手,不住地顫抖。 這顫抖,與我心中的恐懼,達成了共鳴。突然,我彷彿可以體會她的心情,語言不通、與朋友相約碰面的時間也許早已錯過、哪裡可以聯絡、抵達東京車站的過程,因為她的口音,不知道被拒絕過幾次。她請求的協助,其實是這麼這麼的微薄。那一刻,我好像不怕了。我告訴她,我的手機沒辦法打電話,但是轉角的咖啡廳有免費的網路,她可以到那裡連上網路,再跟朋友聯絡。她一直跟我鞠躬道謝,然後轉身離開,不久之後就隱身在偌大的東京車站,不見人影。 我拿出了包包裡的乾洗手,擠了一點在手心,搓了搓手,從耳後卸下了口罩,丟了一顆軟糖進嘴裡,我突然發現,在恐懼與好好生活的中間,可以有更好的平衡,而化在嘴裡的軟糖,酸與甜的比例竟這麼的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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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島上的鄰居們

■瑪西 菲律賓的Arlyn問說:「我很喜歡台灣的食物、治安、環境,羨慕你們颱風來的時候不會斷水斷電淹水,我的美麗日記面膜很便宜可以每天敷。但為什麼台灣人那麼討厭台灣?我認識的台灣人每天都在罵台灣、台灣人。」 我啞口無言,無法否定在這塊任我們予取予求,孕育我們的土地上,台灣人不時在謾罵;網路充斥無數出征文,大至政治,小到作家提及排雲山莊便當不好吃,立馬就像引起公憤般被圍剿;如果說居住在這座小島上就像共居同一棟大樓,那想必有人每天透過網路窺察鄰居,齟齬不合便互毆左鄰右舍。我曾問過網友,為什麼要如此動氣?他們理由不外乎言論自由、批判性思考。但言論自由,不也代表要尊重對方意見,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則是架構在理性之上,帶有偏見怎能保有清澈省思?何況,有時對方僅是情感的抒發,難道連情緒都非要經人品頭論足,眾人如出一轍才合格? 小時候父親會故意問:「你是台灣人或中國人?」政治在小島上永遠是敏感話題,跟地雷沒兩樣,從小我便知說與不說都錯。我想起連明偉的《番茄街游擊戰》,異域的孩童們困惑著族裔、自我、性別的認同問題,而距離直線1205公里的我們,不也陷入同等危機,早期的外省、本省、原住民,到人口遞增的新移民等,與他們的後代子嗣又歸屬於誰?但不論是誰,皆共居同一個島上,彼此都息息相關,努力生活著。 隨著年歲增長,我的思緒和對族群的定義已全然不同。若將人生數十年視為短暫旅程,最終幻滅一炬,那不論扮演甚麼角色,或在哪裡,最基本的都是對土地和對他人尊重,如果不滿是因為有所期待,能不能終止相愛相殺,選擇更溫柔的方式,寬容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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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憶父親

■寄三平 當年自公司提早退下,父親根本不是考慮因素。 那時他剛參加完一年一度的廟會活動,與媽祖一起登上玉山,是全台灣超過八十歲老人第三名。此後他更以此自豪,動不動誇口於朋儕之間:「有誰比我勇?」 父親之所以如此驕傲,如此自信,一來我們家族有長壽基因,他的雙親都壽至老耄之齡,而他姐姐更貴為百歲人瑞;彼時他健步如飛,爬士林芝山巖「百二崁」不喘不噓。我們也都相信,他勤於運動,無病無痛,體力充沛不輸壯年之人,百歲之齡,指日可期。 誰知幾年前一場媽祖遶境活動,震天價響的鞭炮聲突然奪走了他的耳聰,令他措手不及;從此友朋間雞同鴨講,你說東來他說西,本是精彩的街坊八卦,竟能回以索然無味的公平正義,惹得友朋哭笑不得,紛紛閉口不語。時間久了,他自己也覺無趣,從此參與廟會活動日少,朋友交流日稀。 失聰奪走了父親最喜愛的廟會社交,他只能徒呼負負,時不時自艾自怨一兩句:「虧我如此真誠,媽祖竟然沒有保佑我?」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老之來襲有如懸崖斷層,非是逐漸傾斜的下坡路,摧枯拉朽的威力,令人不知所措。父親的體力於茲開始衰頹,從健步如飛到緩步徐行,最後變成行走幾步就喘氣噓噓,軟癱跌坐於輪椅之上。 以前他從不輕易言老的,現今則動不動就嘆息:「真的老了。我真的老了。」 話雖這麼說,老之於父親諸般行為反應,他說是擇善,並非固執;於我們子女,則是固執,實非擇善,兩造間認知差異有如世紀鴻溝。 父親與子女間一旦迸發爭執,子女是「你這麼固執,我不管你了。」他則是「我哪有固執?不用你們管,沒心不必假惺惺。」父子間如此對峙,固天天演出;女兒雖是他前世的情人,也有怒顏以對的時刻。 父親從未想過,子女均已屆初老年歲,多人且為祖字輩人物。或者說,於他眼中,子女從未長大,所以他動不動便下指導棋,以為自己話語權在握,步步正確,樂此不疲。 也或者說,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父親。 幾十年家中相處,其實我和父親是陌生的。 那些年大多時候,我和媽媽朝夕相處,與父親幾無交集,可以說,我和媽媽的親密關係,勝過與父親千百倍。加以父親從小給我們的印象,愛朋友勝過愛家人,與朋友喝酒行令,更勝與家人一起吃飯問暖,三不五時就來個大醉而歸,不僅嘔吐物吐得滿地,有時更借酒發瘋,任意指責媽媽的不是,令作為子女的我們非常不高興,不喜和他親近。 但是媽媽總是逆來順受,她說:「男人都這樣,大家忍一忍。」等爸爸酒醒過後,父親三言兩語,媽媽就原諒父親了。但我一直無法釋懷,年紀小時無法、也不敢有任何行動,只能忍著等待長大。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趁著他裝瘋賣傻無理指責媽媽時,在一群客人面前大聲指責他、反抗他,他一時無法反應,突然傻了。 那是第一次他發覺,他的兒子也是有脾氣的。 此後,隨著他的身體日漸衰老,我則日漸茁壯,父子間言語攻防、你來我往,就時有所聞了。 妹妹們聽聞風聲,常勸我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家中應該以和為貴。妹妹們說,老人的個性無法改變,何必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引發一場不必要的戰爭,然後各自負氣回房,生氣數日? 咦,為什麼妹妹們和媽媽一樣,總是可以忍氣吞聲? 退休這幾年與父親相處的日子,隨著被太太指責「你很固執耶!」我好似也漸漸步入了父親「我不是固執,我是擇善」的後塵,原來,我也是大男人一個,偏執加固執,和父親並無不同。 「唉,體力真的不行了。」早上陪父親堤上散步,稍微走遠點,中途他要停下來休息幾次。 「為什麼我會越走越偏?」散步時如果不扶著父親,他會歪身從路中間走至路外。 「停一下,休息一下好嗎?」我勸。 「不用。」 父親有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的問題,但不服輸的個性,沒有因年老而改變。 「真的老了,病都來了。」 直到這一兩個月,他才願意服一點老,但他得的哪裡是病,要說是病,也是老病。 「你們都不理我,叫了半天都沒人應。」其實是父親的問題,聲音啞了,小了,我只好裝個叫人鈴讓他隨時call人。問題是,如果沒有隨叫隨到,他會給你生悶氣,換他不回不應,讓你擔憂不已。 「不要阻止我,要吃什麼我自己煮。」一旦吃的不稱他意,他可以獨排眾意,開瓦斯亂煮一通,讓人擔心個半死。 父親的諸般行為,與丈人家三位老人的怪異舉止如出一轍,我們是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 於今,父親去逝近兩年了,每次不經意翻到手機中的舊照,都讓我悵然無語,不勝唏噓。 父親活著時,我只覺不耐和憂煩,如今他走了,作為子女的再來相思想望,又有何用?遲了,人生總是理解的太遲,明白得太晚。詩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且盡生前一杯酒,一滴何曾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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