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長大以後

 ■琹涵  小時候,年紀小,當然是要聽從父母的帶領和教導。  只是,我們總覺得:父母把家規定得很嚴,動則得咎,有多麼的不自由。我們想,千萬要快一點長大吧?長大真好,再也無所拘束了。  我們一心巴望著長大。我們以為,只要長大,就可以為所欲為,再也不必被別人管了。  長大真好?真的是這樣嗎?  日復一日,時光就在我們的不經意間快速流逝了。  終於我們長大了,求學中的書讀完了,也找到了工作,父母放手,讓我們單飛。我們開心了嗎?這時,我們反而回頭羨慕起童年時的無憂無慮,也開始明白,的確是在父母的呵護、帶領之下,我們都曾經備受疼愛和照顧,我們才會有今天所擁有的一切。  有誰是不學而能的?如果沒有父母的愛,我們能順利地長大嗎?  長大,意味著工作的份量增大,肩上責任的加重,言行舉止更要符合禮節。依舊有著社會的規範和道德的尺度需要遵守。我們真能為所欲為了嗎?恐怕還是不能。  其實,我以為,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好的,讓我們有不同的學習而且循序漸進,我們終究長成了堂堂正正的好國民。  當我認真讀《論語‧述而篇》,孔子是怎麼教學生的呢?書裡這麼寫著: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文意是:孔子用四種科目來施教:學習典籍,修冶品行,心存忠厚,做事信實。  這是孔子施教的大鋼,也可見他的重視德行,存仁者之心。只有先成為一個品學兼優的人,然後,才能冀望會是個有用之人。  成長的過程,或許我們也曾有過遲疑,探索,苦悶,艱難和挫敗,幸好也曾有人對我們表示善意,給予慰勉和鼓勵,甚至有人願意持燈引照,讓我們不致迷失了方向,這都是人生旅程中難得的福分。我們謹記在心,不敢或忘。希望有朝一日能湧泉相報,或者幫助遠在我們後面的來者,讓自己也成為愛的傳遞者。這不是很有意義嗎?  只有以珍惜的心,肯吃苦,樂學習,懂得感恩,那麼,在流血流汗以後,我們才拿得出更好的成績。我們清楚的知道:只要勇敢的走過坎坷,坦途就會在眼前出現了。  當所有的艱難和困頓都成為過去,我們既已盡其在我,便也沒有太大的憾恨。  雲淡風輕,是我們歡愉卻又平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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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牽手

 ■宋玉澄  第一次牽手,是在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初始有點因不習慣而覺得羞赧,也或許因為別人都沒有而感得突兀;總之,小心翼翼地握著、牽著,不敢大力、也不能不出力,掌中那隻小手上指頭的輕微蠕動,一切都在若有若無之間,發生的好像自然;然後心中的漣漪平復後,竟又微微高興及驕傲起來。  你輕握著,握的不是柔若無骨,甚至有些堅硬,小手在掌中乖順安靜自得。那是媽媽的手,不記得是你主動、還是媽媽主動,在過馬路的時候,你與媽媽的手就牽了來。那是拂照養育你出生、生長,近乎一輩子的手,你無法想像有一天,有這麼一刻能牽著、握著。你無法適應這巨大的反差,仍小心地握著、牽著,並刻意的提高聲量說著、聊著、笑著,好似要沖淡、沖去那份似有似無的尷尬。但媽媽自然又自在,高興地與熟悉的熟人打著招呼,主動介紹:這是我兒子。  你並不是孝子,連孝子的樣子也沒有。自己有了家,就忘了父母。忙,只是藉口。爾而回家,只是順便路過,別人說是孝親,其實是自私,只有自已知道。  媽媽不管也不關心這些,只關心是孩子的你過的好不好?而媽媽自已呢,你問,永遠都是一個好字,雙手緊扭的說著標準答案。  媽媽的手小也巧。記憶中從沒停歇。糊火柴盒—就是在火柴盒的外圍,貼上外包裝;或是縫手套—手套已是半成品,只需把機器無法縫合的指頭部分縫合,就完工;高高如牆的壘壘成品,你以為會賺很多錢,結果就是幾元幾角;那是客廳即工廠的年代。  再來,就是織毛衣、做裁縫,雙手縫縫裁裁,貼補支撐這個殘弱家庭裡的四個孩子。  再來,就是進罐頭工廠,做女工,削鳳梨,削的左手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送醫縫合。那個年代的婦女泰半如此,隨著時代默默進步的軌跡,默默前進,沒有喊累叫苦。  你見過媽媽的手。指頭上布滿細痕,像臉上的皺紋;臉上的皺不痛,手上的紋會痛;你常看著媽媽用雪花膏當藥似地擦抹戳柔。你問:怎麼呢?就是皴了。過一陣就好。  上一代的父母多如此,像水壩,蓄積著家中能量,也絕不顯露壩體上的隙漏或脆弱。  晚年罹患糖尿病的媽媽仍然下廚,廚藝了得,刀工神奇。你在旁觀賞,熱裡去、水裡來,如機器般地神準快速。但偶而仍會失手,切割了自已的指頭;你在旁驚呼,卻引來媽媽的白眼,說:都老皮老肉的,別大驚小怪!  最後。媽媽走了,那雙滄桑的手不見了。但至少,你曾經握過、牽過,當年的羞赧,如今都醞釀成了心酸的滋味,不時的在心頭翻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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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嬌媚鳳眼荷花塘

 ■波晏  她來,帶著馬賽的薰衣草皂,晚春的四月,當該是薰衣草隱約要在普羅旺斯綻放的時節。  我心默默轉移到我委託她購買的《韓波全集》。這個年少就能寫就百行韻詩〈醉舟〉的詩人,在法國文學上畫下彗星似的光亮。自詡為詩歌的「通靈者」,作品中環繞著煉丹術般的神祕氛圍:他與詩人魏倫的瘋狂戀情,讓他們在英國、比利時縱情生活,造就《地獄的季節》與《光照集》的靈魂夢魘。然而,二十一歲時的韓波,自此出離詩歌世界,投身軍旅,遊走在歐洲的城市間,二十六歲起則在阿拉伯經商。最後因為腿傷而結束短短三十七年的生命。  年少時節,我寫詩、讀詩,大學時期卻遠離文學創作,迎向德國哲學辯證,卻在中年時節流轉在法國文學的殿堂。然而,在書寫論文的時刻,卻尋求法國文學與德國哲學共鳴的可能性。生命盡是迴旋曲,慕戀一種文化,逃離,回返。  我帶她離開捷運旁小公園,穿過高架橋下拱形的洞穴,來到這條寂寞的靜巷。我們一連造訪三座日式老建築的遺蹟。這座島嶼中殘留太多日據時代的記憶。就像我們剛剛到訪的那幾個建築物,全是那個時期留下的刻痕。  每次造訪這些建物,總讓我回想起奶媽家的老宅子──日式平房子,滿室鋪上榻榻米。那宅子就在河邊的巷子。小學暑假,我總央求媽媽讓我去奶媽家待上一段時間。那時,我總愛趁著大人午睡時,穿過那道長約十米的拱狀石橋,到當時專門上映洋片的戲院前,看玻璃窗前那些電影廣告,對我來說,那些外國明星的臉孔,形成一種奇幻感。我還記得,我的個頭剛好能夠清楚看見櫥窗上「魂斷藍橋」的電影預告。男主角的大軍帽,和女主角華麗的捲燙髮絲,融合成絕配的情侶組合。  但我對美國文化終究擺出拒絕的姿態。新潮文庫裡那些歐洲作家的魔力,席捲了我的中學生涯。我迷戀藍若昀的母語文化,而她卻愛中華文化。然而,離開台灣不過一年,她的中文生疏了,甚至把她的中文名字「藍若昀」都遺忘了,以致於在這個日式建物的琴道館上的簽名,也錯置為「藍若均」。我提醒她,她才恍然大悟,她的「昀」是「日」字邊,意指「日光」。  對我來說,茶藝品茗交融法語,才是這個下午的主軸。我們坐在藤席上的和室裡,一扇紙糊拉門,讓我們和其他賓客隔離。窗外的綠樹與野草,卻擴大我們的視野。  一陣討論後,她選了狀似嬌媚的鳳眼糕來搭配她的東方美人,她說那鳳眼糕的造型彷彿女子的眼眸,正如絕美的女子(我在心中暗自思量,白米碾揉出的滋味未免過度單純,這樣的美人,少了勾魂的情味)。我選擇了餘韻悠揚的梨山茶佐以盛開的荷花酥,那是高山的冷冽迴返人間的滿池芳香與中式點心的華貴氣味。  我必須承認,在這個城市中,含括著太多國度的文化交融,當我回眸一小段這個城市的記憶,聆聽古琴像行雲流水,穿梭過近代血跡斑斑的史實,在這片詩的屬地中,我看見落寞的貴族,在高樓林立的新世紀中,朗誦著僅存的斷簡殘篇。  入夜,薰衣草香不斷的發散香氣,但思緒間,卻出現滿池荷花。恰恰是「嬌媚鳳眼荷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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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後

 ■陳東海 之後的日子輕鬆且不乏精彩 就像走向7-11 近身會有一聲叮咚 進門則是歡迎光臨 你的黃金豆漿難得特價 綠標便當可以十元換購 或者即期麵包 買一送一不孤單 午夜的賣場冷清 輪班工讀卻是必要的存在 偶而發票條金額出錯 偶而找多了兩枚硬幣 這樣的驚喜 點綴著不寐的蒼白 而記憶卻無法買單 枕邊姿態固執的髮絲 床間氤氳如昨的體香 曾經的暢然咳笑與潸然淚痕 細數不及卻都價值不菲 於是 我們有充足的理由 低吟高歌 祝福彼此 在追憶或被追憶 或淡然兩忘裡 慶幸 那身後唱響的謝謝光臨 迴盪著曾經 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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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初老

 ■顏曉曉 把日子過得像昨天 而明天還找不到定點 只能邊走邊吶喊 依然青春的面孔 偶而在黑髮間過濾了 幾根白色的滄桑 保溫的愛情尚未離開 溫熱妳的胸口卻嫌太冷 只能短暫咀嚼,在味蕾輕輕撥動 記憶曾有的靈魂悸動 夢想離妳越來越遠 時間卻愈走愈快 剩下的是妳比以前 多了幾分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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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咖啡‧色‧物語〉山歸來

 圖/盧兆琦  文/離畢華 跟他上山,和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算是重裝備,我是輕裝備,或許說我不過來逛一逛,拜訪老久不見的嵐霧和散落在腐質層上的寧靜。 他和朋友往更奧內的山前進之前,會將馱來的食物放進冷藏箱,釣魚用的那種。「山上的魚」,心裡翻出一層層的意象。他們通常在一兩個月亮從被大樹隱蔽的鬱藍天空走過之後就會回來。 我在附近閒逛,端詳凝脂般的松脂、呼吸腐葉的味道,或者看著不知名卻美得不可方物的小花,隨興寫下一行或兩行句子。極具詩質的句子。所有的行為都被肅靜包裹,然後貼上幾句啁啾,似乎就可以委託藍腹鷳寄送到很高很遠的地方。 他們回來了。三個月亮之後,我也讀遍一本心的詩偈,就是少了滿意的畫作,等待兩字果然難耐。 開始煮一壺咖啡給冷掉的心。惠蓀農場的豆子是一顆顆晶亮的眼珠,骨碌碌在磨豆機裡翻滾時邊升起一抹藍色的氣味。給你,他從背包掏出一枝我不知道的植物。山歸來,他告訴我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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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九九零。向前行

■張經宏 1 千尋總是在黃昏來電,她想找駱駝。駱駝住我斜對面寢室,「他很久沒出現。如果沒接,」我說:「打來這邊,他也不在。」 千尋半夜跑來男生宿舍,抱膝縮頸,蜷在大廳的長凳上。椅凳的兩側有飲水機,打赤膊的男生提著水壺,見那裏一個女生,三兩步轉回寢室。 「這個駱駝,」室友回來了,「還有你,幾點了你知道?」 於是千尋踏進我們寢室。其他室友很少回來,千尋有自己的床位,跟我們一起聽歌劇,看書,吃泡麵。 宿舍的床在書桌上方。室友弄完消夜,「碗筷你們收,」吞下一顆藥丸,「我上去了。晚安。」 底下的我們小聲聊天。幾分鐘後,「那時候的天神與凡人同在一處,斷壁殘垣的後方,有一條身影走來,是個被牧羊神嚇跑的小女孩……」 睡去的室友說話了,像台人體收音機。他有睡眠障礙,安眠藥幫他除去數羊的圍柵後,他像走進了荒煙蔓草的斷垣古城,又像坐在泉流涓涓的溪澗邊,對遠方的來者說起他的一千零一夜。 「好想把學校的桌椅搬來這邊。」千尋說。 駱駝和千尋相識於五二零農運。駱駝有段時間活躍於劇團,隨演出四處移動。某夜他醉醺醺回來,倚著走廊牆壁嘔出稠液,「不好了,」我趕緊奔回寢室,「駱駝在吐血。」 室友取出拖把水桶,往浴室走去,「那是膽汁。」 千尋和我們寢室熟了,有次穿制服來,胸前繡上某國中學號。「妳認識駱駝時幾歲啊。」 駱駝是個小孩心性。我們在活大禮堂看電影「希望與榮耀」,講二戰德軍轟炸的英國。劇中的小孩們在家門外玩,抬頭望向天空:「這麼好的假日,怎麼會有戰爭呢?」駱駝後來說起這一幕,整個悲從中來。 「其實把他當朋友,」千尋淡淡地說:「就沒甚麼了。」對他不像一開始那樣膠著了。 室友向我推薦太宰治的「斜陽」。小說第一幕:和子的母親喝湯望向窗外的山櫻。 「太宰治也真會寫。」室友為之傾倒:「這種美,是一種氣質,氣質這事就不用說太多了。」 我是覺得還好。迷戀(文學/偶像/戀人)本就沒啥道理好講。教六朝文學那個鄉音濃重的老師,她討厭紅樓夢,愛約翰克利斯朵夫,年輕時讀到傅雷的第一句譯筆:「江聲浩蕩,在屋外奔騰」就收服了她,狀況大概跟我室友一樣。所謂「各花入各眼」,又不是專題討論,硬要講,就是牽強。 若要說「斜陽」有趣之處,在於太宰治藉和子的弟弟講了些「真話」:「說穿了,那種正襟危坐的小說,滿腦子想弄出傑作的心思也太小家子氣。好的作品才不會這般裝模作樣呢。」實話實說,非常顧人怨。太宰治的可愛,在於他的「不可愛」吧。 「在說甚麼啦你。」完全沒有共識。 千尋把「斜陽」帶回家看。書再回到宿舍,已過了借閱期限。 書頁被寫上好幾條鉛筆批註。我邊塗橡皮邊讀,那一批註解從和子的「母親站在花園裡尿尿,那樣的母親可愛極了」開始,把太宰治,和他塑造的這個母親數落一頓,筆跡龍飛鳳舞。 筆跡說:「最好他知道甚麼是貴族。」任性和叛逆,都是情緒的產物,對於情感教育有害無益。然後用了許多哲學家的話,情感和情緒不在同一個層次。 奧理略怎麼說,休謨怎麼說。寫了好幾行。 「妳媽怎麼這樣。」我差不多用掉半條橡皮擦,「學問也太好。她床頭擺了一部道德百科全書?」 「所以她只用鉛筆啊。」 2 某夜我回宿舍,室友說千尋來電。 打過去,他母親接的,「千尋死了。」冷冷的聲音。電話斷了。 這個女人。一個禮拜後,我收到南投來的信,是千尋。說母親押她到教會書院,交代老師們好好看管。她出不來了。 我遊覽過那個書院。站在操場四望,山巒環繞,肖楠林立,校園美麗安靜。 若真要逃,揹起水壺走著逛著就下山了。憑她本事,老師哪管得住她。 本想寫信鬧千尋,就當以前作惡多端,好好皈依基督,日後再見,好將我們這批惡人一併赦免。寫了一半,又覺得這樣鬧她無濟於事,便擱著。 兩天後清晨,有敲門聲。是同樓寢室的學弟小柚,一身老氣的西裝皮鞋。 室友說,小柚有個面試在新竹,等等載他去車站。 晚上我回到寢室,「千尋等等會來,」室友說:「對不起我看了你桌上的信,打電話去南投,叫千尋把東西收好,小柚去接她時,記得大聲喊:舅舅。」 小柚之前來寢室,千尋正好也在。兩人說過話嗎?他居然就答應了。 「這是英雄救美?」 「這事問你也沒用,所以我找小柚。」室友臉一沉:「你放著她在南投,會出事的。」 千尋的小腿多了幾條鞭痕。住了一宿,小柚送她去他哥哥淡水住處,算是避風頭。 「淡水好美啊。」千尋來了幾通電話,邀我去淡水。 「他們倆個……」我問室友。 「小柚的茶色西裝,跟華倫比提『我倆沒有明天』穿的那件,簡直一模一樣。」室友一整個雀躍:「如果可以,我也想在淡水看夕陽啊。」 後來的發展狗皮倒灶。千尋的母親很快追到,打來宿舍撂話:我動不了我女兒,我總有辦法。我們法院見。 室友接的電話。「怎麼辦?她媽控告我們誘拐未成年少女,我媽知道我會被打死。」 小柚從淡水回來,「她那麼小,我怎麼可能?不要嚇我。」 我們沒一個懂法律,打聽半天,請來一個教改社團的大老。 大老那幾年處理不少親子、校園霸凌的糾紛。兩造後來約在汀州路的茶店,大老對千尋那學富五車的母親說:「妳若提告,我叫妳女兒驗傷。」 這事終於擱下。「我媽那種人,丟不起這個臉。」千尋說。 然後,室友寫了封信告誡小柚,想想特洛伊怎麼陷落的。你若執迷,以後不用見面了。 甚麼跟甚麼,這傢伙。平白導了一齣鬧劇,大夥兒傻矇矇陪著演了下去,又跳出來指指點點。真是夠了。寢室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拎了一袋衣物,往木柵投靠同學。拗了一個多月回到宿舍,駱駝出現了。 「發生甚麼事?」駱駝問:「你室友罵我。」 「氣色不錯啊你。」我輕輕扭開門鎖。 「回來了?」室友瞧見是我,半晌從座位拋來一句:「也許當初不理她是對的。」 說這些幹甚麼。「現在不都好好的?」 3 千尋又來敲門。深紫色大衣,一身拖地長裙,薄跟涼鞋。「妳穿這甚麼。」 「被你識破,」千尋大笑:「我娘的衣服啦。」 離開淡水後,千尋先是跟父親住了一陣,又讓母親接了回去。某夜回家遲了,母親命她剝光身上衣物,給她兩條披巾。趁母親洗澡,千尋從洗衣籃撿了衣物,摸出抽屜的遊樂園代幣,匆匆出門。 我們走出宿舍。「代幣真好用,」千尋說,剛剛公車上有人拉車鈴,她趕緊過去站他們的中間,匡啷投了兩個。 舟山路的冬夜又暗又冷,騎單車的身影急急閃過。千尋問起室友。 「算是能說到話了。這個奇葩,」至少我把我的不悅,用他能聽的方式說了。「這又不是第一次,吵架我也很會。」 特洛伊那信我還留著。千尋說:「小柚講完典故,我才知道我是那種婆娘。」 我們走到新生南路的麥當勞。「當初從南投寫信來,我頂多回信勸妳,乖乖修身養性。也許妳留在南投掛聖誕燈,縫聖誕老人的襪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對不起。」千尋說,幫我謝謝室友,拜託。 麥當勞的玻璃懸著一朵一朵碗大的雪花,走動的店員紅色聖誕帽。音樂那邊「戚戚啾啾、戚戚啾啾」,刷過每個人的目光。接近午夜,店長是拿這歌當作費玉清的晚安曲吧。聽完這一曲,夜讀聊天的眾生也該散了。 前奏是列車駛入鐵軌隧道的摩擦音。這歌甫現身的那段時日,房市奔騰,股市萬點。整個台北張開手臂,心臟噗噗敲打,MV裡的歌手一頭濃密的王爾德髮型,領一群舞者奔進台鐵大廳。如今想來真是,那個年代的神曲了。如此盛況的下一輪,就是張惠妹的「姊妹」了。 我們決定找一家跳舞的酒吧來疏通筋骨。披著細雨走到國語日報轉角的地下室。 酒吧的舞池不大,空氣不甚優良,來客不多不少,還算理想的排遣小地。腳邊偶而有彈出撞球檯外的球滾動,地板踩起來空空的,「樓下還有人嗎?」千尋邊跳邊犯疑地說。 牆邊配置的閃光,只投射在固定幾處,害羞的身體在暗影處隨舞曲搖動。算是這酒吧的溫柔了。 一長串的搖滾音樂之後,來了,穿過鐵軌隧道的摩擦之聲低低滑過眾人耳邊。分明是硬接。角落的閃光雷電到來。原來這店還有隱藏的光束,為了迎接這歌而蓄意等到這一瞬間。 這歌催促所有的身體出來。全場的舞客像小孩見到夏日廣場的噴泉,一個一個奔進音樂裡。心緒的纏縛筋脈的黏濁,趁這音樂好好洗個痛快。此刻的快樂昨日的鳥事,把它們都抖出來,全數放飛。 被這歌洗過的步履輕盈,肩背鬆彈,千尋和我離開那店後,往溫州街的教會尋她朋友。 路邊一間鐵門半開的麵包店,店主蹲在門外抽菸,見我們張望櫥窗裡的麵包,「要甚麼?半買半送。」 「有這樣的好事?」 是啊,這個時間,店主說:「出來抽菸也有生意。」 我們狠狠地挑了一盆麵包。 教會的地下室亮著燈。角落放置爵士鼓,電吉他。地毯上兩個男生歪著身子寫字。音樂是陳明章的「再會吧北投」。 「你們做了甚麼?」長髮男問:「精神那麼好。」 「換一首,」千尋把麵包丟給音響旁的眼鏡男,「台北夠濕了換一首。」 給你們聽這個,眼鏡男從背包取出一張CD:「這一首。」 「第三次!」千尋和我喊了出來。這歌要紅了。 林強。一九九零。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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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紐約地鐵的滋味

▉王鼎鈞 有一個人,來到紐約,打電話給他的老同學:「我想學習如何在紐約生活。」只聽得電話線的那一頭兒說:「別擔心,你已來到世界上最容易生活的地方。」 老同學馬上教他做兩件事,一件是如何進麥當勞點漢堡,一件是如何坐地鐵。「前一件事保證你餓不死,後一件事保證你困不死。一個人吃得飽又能自由行動,紐約自有你一片天地,咱們一塊兒上」! 這位老兄把麥當勞和地鐵相提並論,頗有見地。麥當勞號稱「速食」,地鐵可以稱為「速行」,也就是台灣說的捷運,日本說的快速交通系統。汽車在市內行駛,每小時只能有30—40公里,地鐵快車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89公里。它為甚麼能快呢,因為它在地下有專用的車道,沒有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 可以想像,這是多麼大的工程。難以想像,傾國傾城修地鐵,並不是修王室的御道,也不是修哪一部分人的祕道,而是為大眾闢奮鬥之路。地鐵的造價那麼高,票價卻那麼便宜,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單程票一張3元,如果你買月票,不限乘坐的次數,出出進進平均計算,每次車費大概1元5角。1元5角是多少錢呢,麥當勞的咖啡,老僑稱之為「拿鐵」,每杯2元4角。不到一杯咖啡的價錢,你可以坐上去奔馳七十八十公里,這樣你才可以東西南北深入人力市場,劈荊斬棘。 奮鬥,明白吧,奮鬥不是安步當車,不是知足常樂,不是孔融讓梨。奮鬥需要學習,從學習坐地鐵開始。快車進站只停兩分鐘,車門由打開到關上只有一分鐘,你當然不能推擠,你也不用禮讓,上下班尖峰時段,地鐵站月台上沒有老弱。你需要敏捷,這種在推擠和禮讓之外的敏捷是一門功課。當心孩子上了車,車門就把你和孩子阻斷了,當心你身體進了車廂,隨身包被車門夾住了。休要怪站務人員說話粗暴,他怕一句話還沒說完,列車開走了。他也是在奮鬥。 紐約地鐵每天有五百多萬人次乘客,也就是五百萬身家性命投入,地鐵牽動的這條線上,沒人沒精打採,沒人三心二意,沒人猶豫不決。這是奮鬥的地方,車站旁總有一點兒騷臭的空氣,車廂裡總有些狗偷鼠竊,入口出口的地方總有乞丐酒徒遊民精神病患者。鋼鐵冷漠,車身明亮無色,不顧一切衝出去,隧道漫漫,終有盡頭,不止是麥當勞在那一頭兒等著你,頭上還有青天。不可能稱心如意,不可能完美無缺,關關難過關關過,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就是奮鬥,這就是地鐵。 地鐵不眠不休,入口永不關閉,來吧,它等著你開始你的紐約生活。 ▉程奇逢 紐約地鐵的入口很像一個礦井的入口。狹窄,呈正方形,一直往下,通向晦暝的某個地方。 它沒有礦井常有的沉井,每天幾百萬人自覺自願地沿著破舊的臺階,走到地下幾十英尺的地方。老人們貼著扶把慢慢地走,神情像哲學家那樣專注和凝重,他們大約是在思考,尚存力氣用盡之時和哲學謎題破解之時,哪個先來到?年輕人則歡快地跳躍著往下跑,還有等不及季節的轉換,提前露出修長大腿的女人。嬰兒則被放在嬰兒籃裡,被父母小心地提著。這是一幅完整的人生的圖畫。 下礦井需要一頂裝有礦燈的安全帽,下紐約地鐵則需要一張儲有錢值的磁卡,以前是一枚金屬硬幣。 紐約的地鐵,礦脈很豐富,幾十條線路,通往每一個街區。我常常為紐約擔心,上面承載太重,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樓,下面又都被挖空,萬一哪天地面承受不住,整個城市塌下去怎麼辦?別忘了,曼哈頓只是一個小島而已。 除了有怕它坍塌的恐懼,我也認為魔鬼梅菲斯特就住在裡面。它誘使紐約人與它訂立協議,人們可以在紐約的酒吧裡飲酒作樂,可以在街上追逐少女瑪甘蕾,但是每上下地鐵台階一次,就要把生命中的一天交給它。 在紐約地底下煞有介事急匆匆跑來跑去的,其實就是一個個由鐵皮、塑料和玻璃組成的封閉盒子,這些材料裡玻璃最重要,有了玻璃窗子,我們才知道自己在移動,也可以看見別人移動。 我坐地鐵時總是無精打采的,不會帶上一本書,更不會在搖晃的車廂裡趕寫工作報告,只有超車時,我才會打起點精神。紐約地鐵,除曼哈頓中心地段外,分快慢車。慢車在兩站中間會跑得快一點,從後面追上我坐的快車,然後有一段幾乎平行,快到站時,它減速,我們飛快超過它。在平行行駛的短暫時間,對面車廂裡的人在做什麼,看得清清楚楚。一個苗條的女子舉著小圓鏡子,正在悉心補妝,旁邊一個穿短褲的胖女人,翹著大腿,根據我的目測,那腿的直徑約等於那女孩腰的直徑。一個亞裔中年人閉著眼睛,頭歪向一邊,連他疲憊的臉色都看得很清楚。 觀察對面窗戶裡的人,有點偷窺的意思,從道德層面講是不好的。但在紐約,人被逼著偷窺。兩棟樓離得那麼近,華燈初上,對面窗簾還沒來得及拉上,裡面的人做什麼,你只要抬頭就看得到。別傻了,他也在看你。這在紐約沒什麼,也沒辦法,太擁擠了。 凡是那些高調門說教道德的人,其實是最有偷窺癖的人。你不知道嗎?紐約是全世界報紙、媒體、電視台、記者最多的城市,還有政客。 地底下應該是黑暗的,但每個車站都被偽裝得光彩亮麗。紐約地鐵,是黑暗與光明,真實與虛幻,荒誕與理性不斷交替中的一種寂寞。你即使走出地鐵,它上面熙熙攘攘的城市裡所發生的一切,也和這樣的反差與寂寞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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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神豬公

■橋下船槳 「三十萬,賭小哥贏。」阿勇話才一出,在場人的眼全愣往他扔的那疊藍色小孩,廟外一陣鑼鼓震天,廟裡一隅剎那堆滿人不過薄薄一層社會化假皮,猛獸一旦釋出,圓桌便造了片藍色海洋了,原先風光十足的阿勇,此時竟莫名顫得藍白拖撞鬼似的,雖是幫上小哥不少忙,一整個人還是時刻倒掛雲端鋼索上,想起昨晚遇見一心想二連霸的阿志,又是那顆被自信狂妄啃嚙變形的心,站他面前由不得自己,頭便向地板去了,比那群對神明萬般請求的還低。 「沒問題吧?」在一片賭客亂喊價中,想著想著,視線便自半掩的門縫,穿向廟外那棵千年老樹,再穿過上百輛汽機車,來到幾百公尺外的神豬公比賽現場。 小哥和數名壯漢齊聲一拉,好一番功夫才將「「阿弟仔」」塞進等會兒的亮相地,全身無一處不濕的小哥還是忍不住瞄向隔間阿志養的「大仔」,原先至少還有餃子大的眼,如今已和周遭耳鼻擠壓成一團不知是睡是醒的活肉塊,唯獨嘴咧得特大,「阿弟仔」也是,化學藥品再怎麼打,這比賽最根本還是靠一張嘴撐場,咧大硬塞、撐大灌食全是基本要領,小哥再次上下打量「大仔」動彈不得的身,內心竟莫名秤出「大仔」的重量,一千六百台斤。 前幾天秤「阿弟仔」,一千五百八十台斤。 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費一番氣力拖回電宰場,「阿弟仔」身上的肉也能填滿好幾個零錢盒,不像頭一名的,幾千台斤的肉連賣也不能,只能圓睜眼看牠燒成天頂那顆最大隻的星,不過就只是神豬廟新一代神豬公,爭什麼! 心理雖這麼想,小哥還是知的,一年前決定養神豬的決定一攤陽光下,鄉村父老大半看笑話的斜眼睨視從未停歇,畢竟從前小哥家的豬可出名了,一些甚至還比不上豬舍外頭那幾隻大黑狗,這回小哥可是進出銀行、當鋪好幾十趟,踐踏幾百頭下等豬的血淋中,才選中潛力無盡的「阿弟仔」,最初「阿弟仔」的反抗和不停拉肚子確實讓小哥鞭牠不少,隨後阿勇的出手相助和灌食的順手,「阿弟仔」的體重日日直攀而上,一年多來原先和正常豬一般大的「阿弟仔」,也和前年的神豬公看來幾分相像了。 小哥原先對「阿弟仔」可自信了,誰知,一山還比一山高。 「小哥啊,臉色怎麼這麼差,「阿弟仔」今晚要變成豬肉大餐了呢!哈哈哈!」一身汗味混雜豬肉腥味的阿志搭上小哥的肩,大笑時,連肚上那條鮪魚也隨之游來游去,外頭傳來比賽開始的大鼓聲,阿志向小哥皺一皺憐憫的眉,下半臉卻是只勾一嘴角的黠笑,扔下一句:「好好想想回去該怎麼面對妻小吧!」便走回「大仔」身邊去了。 「我們將用特製的大型秤來秤每隻神豬的重量,歡迎第一隻神豬……」前幾隻骨牌似的落敗,排倒數第二的小哥站「阿弟仔」旁,後背早濕到腰間。 「現在輪到阿弟仔,數值不斷攀升,哇!恭喜,阿弟仔超爭氣,擊敗前一隻,總共一千六百台斤。」 一千六百台斤?小哥看向煙火四射的大螢幕,不會吧? 「各位鄉親,終於來到……什麼?你說大仔的主人對阿弟仔下戰帖了,哇,現在就讓我們看看大仔會創下新紀錄,還是……」 「各位鄉親們!恭喜大仔成為今年度的神豬公,總共一千六百一十台斤。」小哥一聽,不敢承受那些鄉親們的視線,低頭逕朝後台走去,數十名合力扛大印的工作人員與小哥擦肩而過,將朝「大仔」屁股印上神豬公認證章…… 「啊!」台下觀眾瞬間退潮般的向後倒退,主持人的尖叫聲還在耳際迴盪。 「剛才,」主持人勉強握住麥克風,摀住嘴鼻。 「大仔因為落屎,」 「瞬間少了二十台斤,」 「所以這回的神豬公比賽……」 快速被工作人員請回舞台、頒獎、所有鄉親們的掌聲歡呼、阿勇的笑臉、阿志的落寞、舞台上的一大團屎,這些,小哥全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後臺灰黑地上有片濕得太深邃,一瞬還以為是雨,往上一看,終於看見「阿弟仔」臉上原是和餃子一般大的眼,眼角還孤伶懸著兩大坨沒能抹去的眼屎,餃子都紅腫縮扁了,雨還是一直下,沒有傘,沒有雨衣,下得「阿弟仔」滿臉滿身,全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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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魚肚白

■黃柏榮 天邊魚肚轟隆乍響 我睜著眼看天亮 長夜沒入 光爆的徬徨 5 AM 刻度反潮的鐘面 涔涔汗下 不知是冷還是滾燙 窗外小葉欖仁枝椏影綽 街燈將熄 鳥雀醒囀 我自外於遠處傳來的車水音聲 如歌吟唱 雨簾濛濛屏蔽 天空撲撲灰敗 有誰在意過城市 邊陲的軀殼皮囊 借由閱讀 遠離往事的模樣 不定是小說 散文 或詩歌 許是尼采的話兩行 倣傚查拉圖斯特拉指著太陽—— 若沒有我 和我的詩與散文 你會厭倦於你自己的光茫 所以 烏雲翳住了你 體制排除了你 我繼續窩在山洞 寫下無人閱讀的句讀幾行 期待魚肚白後出現太陽 可以曬曬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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