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新詩史》出版後與共同作者楊宗翰,參與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為該書特別舉辦的「台灣新詩史的歷史、問題與方法」學術論壇。
■孟樊
前年深秋,路過梅茵茲,在雨霽霧散的萊茵河畔,寄出了我在異國給妳的第一張明信片,依稀記得明信片上座落的是萊茵河畔聳立於山丘的小古堡。過了兩天,在海德堡隨手寫下給妳的第二張明信片,轉述了舟中聽來的羅蕾萊女妖的傳說,赤裸的女妖出沒於萊茵河中的岩石上,以優美的歌聲吸引往來的騎士與水手,繼而使之滅頂。在海德堡的古城堡上,面對著山下內卡河對岸哲學家大道,我靜靜地轉述前兩日聽來的這個歌聲奪魂的故事。
為什麼兩年後的今天在這裡跟妳重提了這段人在歐洲的往事?因為羅蕾萊的傳奇中還有另一個傳奇。一八二三年詩人海涅曾順萊茵河而下,旅行至葡萄酒區的一間酒館,在那兒受到親切的招待,狂歡作樂之後,宿醉殘餘的憂悶的情緒竟然翻滾不已,詩人於是信手寫下禮讚赤裸女妖的詩篇,成就了一段詩人與女妖結緣的佳話。然而,在此我想跟妳說的與其是詩人與女妖結緣的傳奇,不如說是旅行與文學的親密關係,蓋沒有海涅的這段萊茵河之行,後世也就不會留下羅蕾萊詩篇。
那趟歐洲之旅返台行經香港時,在赤鱲角機場無意間讓我摭拾了一整冊《布拉格的明信片》:「在城中閒逛,我經過書店,裡面果然有你提到的作者,但卻是印著我們其實並不懂的文字。我知道,即使就這樣買回來,看到上面印的名字和照片,你們也一定會雀躍萬分。我拿起厚厚的書本,走到櫃台前面,但又覺得這樣做太傻了,所以又把書放回去。」也斯的這番話,似乎就是我在瑞士福森寄給妳的第四張明信片故事的翻版。這本事有契合的小說,後來也當成我帶回來的禮物,特地在扉頁上貼了二張印有德文的郵票,儘管不是布拉格的,也缺乏郵戳,仍舊上了你的書架,並且擠在昆德拉和羅蘭‧巴特之間。
布拉格的明信片記載的是一段旅行和文學結緣的故事,就像我在瑞士的勞特布魯蘭農舍裡和在巴黎的塞納河舟上為妳寫下的二首詩,留住了我們一段來往的文學歲月。旅行和文學的關係,竟然如此之奧妙:第一,旅行可以引發文學的創作,想想不同地點發出的五張郵戳日期不同的明信片,就可以構成一部短篇小說,多妙呀,文學的寫作可以因旅行而豐富;第二,旅行本身不啻就是一種文學的寫作,旅行也須如同文學一樣,講究結構、形式、修辭、主旨……有寫實主義的、浪漫主義的、現代主義的,甚至是後現代主義的,旅行的所到之處,亦即其行程,本身即可視同文學創作的文本,你走了五個不同的城市所寫出的明信片本身就是小說,五張明信片也許就是五首詩篇。
參觀圓弧形大廳的斯德哥爾摩市立圖書館。
也許就是這麼親密的緣故,旅行文學如今愈來愈成為一項獨立且重要的文類,君不見充斥於書肆的遊記越來越多?上回我們一起去逛書店時,就有這種感覺。一旦旅行文學(包括遊記小說、遊記散文、遊記詩)成了文學創作的主要文類時,在文學史的發展上便要大大地被記上一筆,而文學社會學家更須於文學之外探討社會環境變遷對它所產生的影響與意義。我粗淺的看法是,遊記類的文學創作,當非自今日始,但在此之前的所謂「旅行文學」,不是依附於其他文類(如神話、傳奇、騎士小說、偵探小說……)——亦即無法以自己「單一」的面目見人而須「寄人籬下」,便只是個別作者零星式的創作,未如今日如此之量產、如斯之普遍。唯有大量作家的參與寫作(涵括出版),且純粹以之為遊記的形式來表現,並被讀者大量地閱讀,旅行文學始有成為真正的獨立文類的可能,也才能在文學史上構成重大的意義。
即不說獨立文類在文學史上發展所構成的重大意義,就拿作家個人和旅行的關係而言,細究之下,竟發覺其在文學史上也具有妙不可言的影響力,譬如法國啟蒙時代的著名文豪伏爾泰,如果他沒有旅居英國數年,恐難有《哲學書簡》等重要著作出現,他在英國所觀察到的如宗教、政治、商業、哲學、風俗、文學、戲劇等,對他後來的寫作無不起著重要的影響;即以他著名的思想諷刺小說《戇第德》為例,那是他輾轉從德國到瑞士,於日內瓦湖畔購置了「歡樂別墅」後,在秀美的湖光山色裡所潛心完成的曠世鉅作。再以較近為人所熟知的後結構主義大師巴特為例吧,這位在當代法蘭西開創一代文風的大師,如果沒有他那一趟日本之旅,怎麼會為世人留下《符號帝國》這一本小品文式的小書?如何將艱深的符號學理論運用於日常生活(日本)的分析,大師在這本薄薄的小書中為我們做了一次最佳的演練。這類例子隨手拈來俯拾皆是。我的意思是說,古今中外,凡是在文學史上被記上一筆的重要文學家以及他們重要的不朽之作,翻開他們的生平閱歷,都和旅行脫離不了關係,拜倫、雪萊、艾略特、李白、杜甫、蘇東坡……如是,余光中、洛夫、羅門、楊牧、鄭愁予、葉維廉……亦如是。
然而,畢竟個別作家與旅行的關係不如大多數作家和旅行的關係來得重要,就像是一位詩人所發出的十張不同的旅遊明信片,其重要性不如十位詩人所寄出的每一張不同的明信片,除非那位詩人的十張明信片是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鉅著。這是因為前者只具有文學史上「點」的意義,而後者則在文學史上構成「面」的意義,不唯如此,它還有社會學上的意義;不是單個人重要的旅行文學,而是多個人盛行的旅行文學構成獨立文類的前提。可是也因為旅行文學之能成為單一的文類要由為數眾多的作家的創作所形成,而各個作家有其形形色色的創作風格及表現方式,因之所謂旅行文學的展現形式便有多種,記述旅行時的觀感,或是所見的風土人情、山光水色這是一種,像前所述的伏爾泰那種以主角的旅行為內容的小說《戇第德》也是一種,至於巴特《符號帝國》書中那種隨興般的分析式文筆又是另外一種;在當代台灣的文壇上,我們則可以同時看到三毛、劉大任、龍應台、韓良露、劉克襄、席慕蓉、莊裕安、王宣一、舒國治、鍾文音……各種不同的文體。
一家三口攝於哥本哈根新港。
閱讀他們不同的文體,就像在經驗各種不同形式的旅行,這是一種異常有趣的經驗。記得上回在水都威尼斯的gondola 舟上寫給妳的明信片所說的,旅行是一種閱讀,閱讀的不是書本、文字,而是山川文物、大塊文章,其多采多姿之處,宛如威尼斯阡陌縱橫般的水道,讓人隨處有發現的喜悅;反之,閱讀旅行文學,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旅行,神遊所發揮的想像空間,已能超越文字格局而進入景物現場。文字旅遊與現場旅遊兩種不同的旅行經驗,不僅可以截長補短,在出入想像與現實之中,也交換了不同的人生閱歷。
這番話是十張明信片的續貂,只因我又要帶著明信片的心情去舊地重遊;今天回想,如果沒有那一趟歐洲之旅,也不會有我後來寄給妳的那些詩章,妳拿去譜了曲,在燭光下彈奏令人歡喜。第一次見證歐洲文明的偉大,不僅開啟我的我的文學之旅,也讓我對「旅行文學」這一課題更加地關注,還決定再次赴約。我喜歡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寄出明信片給妳的那種情緒,我知道,那種短小的、浪漫的感覺要比這種長篇累牘的討論,更能令妳振奮。
舊地重遊,其實我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帶妳去旅行。至於明信片,就遙寄給雲深不知處吧!
孟樊簡介
本名陳俊榮。國立台灣大學法學博士。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曾任佛光大學文學系暨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系主任、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訪問教授。
曾獲中國文藝獎章、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學術性著作優等獎(《台灣新詩史》,與楊宗翰合得)。入選九歌版《評論20家》、《評論30家》。
出版有《漫遊:歐洲城市散步》、《寫意紅茶——在杯中、書中、影中品味紅茶》、《用散文打拍子》、《我的音樂盒》、《旅遊寫真》、《戲擬詩》、《當代台灣新詩理論》、《台灣後現代詩的理論與實際》、《文學史如何可能??●台灣新文學史論》、《台灣中生代詩人論》、《從覃子豪到林燿德:台灣當代詩論家》……,包括詩集、散文集、文化評論、文學評論、學術論著與翻譯著作近四十冊,詩作收入兩岸各類詩選集。最新著作為《撞到月亮的樹:孟樊的不老歌》、《漫遊:歐洲城市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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