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雪
沒有自信心的人特別需要他人的稱讚,有一次,我幫一位朋友代筆擬稿,供他在社團公開發言,這篇稿貼他的朋友圈之後,受到極大的稱讚,還登在刊物上。他因而非常高興感謝我,讓他被稱讚文筆非常好。因為是極熟的朋友,我回應他,我是數十年經驗的文字工作者,若哪天我「文筆不好」就等於失業了。因此,人們的稱讚被許多人當成是在表達善意。有的人極少在某些項目被稱讚,雖然是他人代筆,他聽了有如喝過烈酒一般醉了,非常的令他高興,而我則保持例行的清醒。
我做文字這一行,常有機會被稱讚「文筆好」,即使該人可能是由衷的讚美,而不是場面應酬話,也不敢有一點高興之情。因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文筆再好」總有人比你好,「江湖一點訣,說破不值錢」,靠這一點小技巧謀生,哪有什麼可以誇口的?直到現在,若我文刊登,第一時間仔細核對,是否被刪改某幾個字。最近發現文章被加了幾個字時,內心除了感謝並讚嘆編者加得好,也欣悅又學到了一點點技巧。
況且,大家只看到我在刊物登出來的文章,有誰看到這些文章背後,我曾付出多少心血去學習,用多少時間、多少代價,又曾被上司嫌棄到何等缺乏尊嚴的地步,寫出來的報導曾被如何批評得一文不值?這些艱辛過程有誰去想,有誰看到?與我付出這麼多年時間來「數十年磨一筆」,別人是十年磨一劍,我已經花了數十年,若再磨得不銳利,是否太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曾經用心「砥礪」用不合理的磨練當訓練的前同事啊。
當這種逆增上緣的同事關係結束時,我才深刻體會到華人文化當中「嫌貨才是買貨人」哪。至於,被嫌棄得「一文不值」的時候,正是痛定思痛,更加鞭策自己努力的契機,因為這砥礪並非全無道理,卻也有幾分真實,試想,若文章登不出來,沒有稿費可拿,不是「一文不值」是什麼?
而現在輕媒體興起重媒體衰退,在文字工作者的機會遭受剝奪的世代,生存的空間日漸被擠壓,就算很好的文筆和內容,若知名度不高,也不一定就登得出來。應該擔心的是,哪一天痴呆了,恐怕「文筆不好」就無以為生。正如有位同學,因為看到我某一次刊登的文章,可能因為我在該版的見報率較高,讓他老看到我的名字,因而問我:「你會不會有江郎才盡的一天啊?」這話問得很實際,但也讓我深自警惕。
「江郎才盡」出自南朝梁大詩人江淹的故事。相傳江淹雖然自小家境貧寒,卻極為好學,年少時就能寫出很好的詩和文章,在文壇上享有盛名,大家都稱他為「江郎」。這是他呀!我的文字工作只能勉強餬口,過一個極簡樸的生活罷了,並未到「盛名」的地步,還有很大努力的空間。不至於像他到了晚年在文學上的表現大不如前,文筆突然變得平淡乏味,毫無特色。
若依現代醫學常識來解釋,人老了智能退化,寫的文章因而失色無華,這是必然之理。至於,傳說在他辭退宣城郡守後,有一夜在冶亭獨睡時,夢見一美男子,自稱東晉時的著名文人郭璞。他對江淹說:「我有一枝筆放在你那兒已經很多年,現在應該還給我了。」江淹伸手到懷裡一探,果然找出一枝五色彩筆,他將這枝筆交還郭璞以後,便文思枯竭,再也寫不出好的詩句。
這種傳言是華夏民族溫柔敦厚的象徵。大家都太宅心仁厚,沒有人忍心說出事實,總不好說江淹他人老番癲了,寫不出什麼文采來了,所以只好用這個「傳說」來完成,對一個文人「仁厚」的集體意識,這種溫馨故事,著實增加華夏民族的人情味。
稱讚他人者不一定是朋友,不稱讚反吐槽的也不一定是敵人,有時又正好相反。一位文壇前輩得很多獎,當眾人一致稱讚他時,一位他的好朋友則對得獎非常不削,說,自己從來不參加徵文比賽,因為,那些評審沒有資格評他的文章。這是文人的自信與驕傲,因為這位有留美的雙博士學位,難怪會有此等想法。他認為前輩參加徵文比賽是浪費時間,因為若是參賽一定要配合主辦單位的方針,就不是在講自己想講或應該講的話了。能講出這話是他不需要這些獎金,就我觀察,前輩一介文人筆耕為生,雖然才華一流,在台灣整個大環境不利於正派作家,他其實過得非常清苦。
前輩也可以作一些色情或搞怪譁眾取寵的文字來賺錢,但是他完全不想這麼做,作家的社會教育使命思想深深影響他的寫作方向,他不希望成為社會的亂源之一,更不想跟著媒體起舞,期待自己成為社會穩定的力量,寫作鼓勵造就讀者,成為社會的一股清流。有這樣的志向,前輩實在值得稱讚呀!寫作不是為了被稱讚或什麼榮譽,而是有話要說呀。好文筆需要鍛鍊,不太會做一場夢就有或沒有。已退休的長輩閱歷豐富,在操練文筆上比年輕人更具優勢。而我至今仍繼續在磨這枝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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