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身體有個黑洞

文/顏艾琳 插圖/國泰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吃那麼多米飯。  從小我就瘦巴巴,國小畢業時體重33公斤、身高146公分,那些小五小六的照片,又瘦又黑根本像自己的生肖,猴,那樣的肉身風水。上了國中,被選上跳繩隊,早、中、夕三段時間,教練規定各練跳半小時,有時放學後跳更久;小學時練田徑兩年、加上國一學期跳繩,體重沒怎麼長肉,倒是那一年身高竄到了152公分左右。後來搬家轉學到板橋中山國中,在以升學為目標的新校裡被編入A段班,運動方面都停了,只能手指跟眼球運動,寫作跟讀書,身高長到156公分,即進入高中階段。  高職念的是省立海山高工(今新北市立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玩社團編校刊佔去大多時間,在校刊社遇到詩人一信的兒子徐大,也是模具科的,其壯碩威猛、體重如山,不僅能寫一手好文章、還是柔道高手、拔河隊的超級後盾。徐大參加的活動,都是體力活,我這停了三年的運動選手就只能贏在寫詩方面,那時還像一隻穿上裙子的猴子,能贏他什麼?  有。讀很多哲學跟文學的書,開口就是沙特、存在主義、雪萊、波特萊爾、老子莊子、周夢蝶、瘂弦、三島由紀夫、紀伯倫、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唬得大家一愣一愣;再來是食量,這不是我誇口,如果當初台灣有大胃王比賽,我可能會把一些大噸位的選手嚇到。想想這畫面:一隻小猴子,在二十分鐘內,佐一小碟菜,能吃下整鍋十杯量的米飯。自我讀高一起,早上兩三碗稀飯、第二堂下課得吃一個麵包,中午還沒到,胃液已經將上午的吃食消化殆盡,吃完便當去校刊社晃,看有誰在,邊聊天邊補食別人便當的飯菜;下午三堂課一上完,也是放學就衝出去吃學校附近的小吃,再回社團。回到家七、八點,晚餐至少三四碗飯。  「飯桶少女」在高一上學期已展露潛能,高一下,這宇宙的黑洞不知怎地安裝在我身體了,隨時感到飢餓,吃東西吃不飽,餓到無法再堅持少女的甜美形象,兩個從下營老家找來的超大「勞力士便當盒」、一個裝滿菜餚、一個將米飯填壓得像白色磚塊,才能解決我驚人的飢餓感。爸媽驚覺家裡的米消耗得太快,打電話通報南部阿嬤寄米上來,只聽到我媽解釋說:「足奇怪,艾琳一人一工差不多呷一鼎ㄟ飯,啊擱沒生肉出來…」讓我覺得很對不起辛苦種米的阿嬤。  一次,徐大看我拎著兩個大便當去校刊社,以為其中一個裝好料要跟大家分享,但我一坐定,左手翻書,右手湯匙挖飯送菜,不一會,其他人便當才吃一半,我已嗑完兩個便當,且還意猶未盡地掃向別人的…後來,當所有人知道我是個飢餓黑洞,都很想知道,一百公斤的徐大跟四十公斤的我,到底誰吃得多?放學後大家找了附近的小吃店,開始狂掃滷肉飯、肉羹麵、蚵仔煎、肉粽…我跟徐大把小店的花樣都吃盡了,還意猶未盡;我轉頭跟老闆說「給我白飯吧。」「你吃這麼多,回家不吃晚飯嗎?」我老實回答,「不知道耶。媽媽今天煮的一鍋飯,有剩的話,我可以吃完。」  那時連我都無法知道肚皮的能耐,只曉得就算吃這麼多,似乎也不會感覺很撐。飽足感只能維持兩三小時,就需要再吃東西。八點多回到家,我就著剩菜,可以把半鍋冷飯全吃光。如果天氣轉冷,睡前又要吃一碗麵或夜宵,否則會餓到睡不著。  我媽懷疑我罹患一種「餓病」,逼我去醫院檢查,結果檢查說是「轉大人」的青春期飢餓症。再次聽見媽媽打電話跟阿公阿嬤報平安,我對自己吃十公斤米卻長不到一公斤,感到非常羞愧。  上大學的我,還是瘦到沒胸部,愧對天生應該嫵媚膨脹的性別,哪一個女生像我這麼能吃,胸部連荷包蛋都沒個樣子?我得想辦法養胖自己。  那時跟朋友一拿到稿費,就去199元吃到飽的「可利亞」,這是一家綜合燒烤與火鍋的自助連鎖店,現在這集團已經倒了。彼時我一個人能吃蛤蠣一大桶、蝦子殼堆得跟小山一樣、牛排七八塊、可樂跟啤酒數瓶、其他海鮮、豬羊雞等肉食、奶油餐包、水果、冰淇淋、各式甜點…通通都往我的黑洞溜滑梯下去。總是11點半進去吃到下午兩點多,粗估我消耗的食物應該有5到7公斤吧?剛開始,板橋這家可利亞看我跟同學都瘦瘦的,以為賺到了,但服務員每次來清桌時看見海鮮的殼、肉骨頭、桌上還擺得滿滿一堆食物,內心話可能是「這是來超渡的嗎?」第三次去用餐時,我發現老闆的表情有些異樣。後來自助餐飲有限時一小時半內需用餐完畢,應該是為了像我這樣的食客,而設立的條款吧?  唉,屬猴的我怎會有牛或豬的胃口呢?回到南部老家,阿嬤看到我吞飯的模樣,不禁笑說「好嘎哉,汝生對農家,飯米不驚吼汝呷。嗯過,以後誰郎娶汝,愛賺錢飼汝這個飯桶…哈哈哈。」只有我阿公緊張,「一般郎沒本事哪ㄟ娶對艾琳啊!」誰知耶,我一直到懷孕生子,做完月子後,身體的黑洞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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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相約在康橋大道

漫步在這條康橋大道,你總喜歡遐思,試圖去邂逅相逢些什麼…。 文∕攝影 翁少非  每每,漫步在這條寬四十五公尺的大道上,你總期待能與什麼來個不期而遇。  立冬那天,輕度颱風「閃電」擦過恆春半島,帶給府城五六級陣風的夜晚,遠遠就看見這群年輕人在路旁停妥機車,開始彎腰伸腿的柔軟身子。  好幾個月前,晚飯後的時間,他們約有六七人就在這兒一圈圈的跑著,時而迎面時而掠肩的與你相遇。彼此陌生,但當眼神相碰,你的點頭致意都會得到或咧嘴或揚眉的漾出笑容回應。  瞧他們踩著穩健步伐、汗流浹背跑著的模樣,不禁升起宋‧盧炳〈玉團兒〉詞裡的「情懷雅合,全似深熟」之感。  求學時代,你也曾這樣的長跑,那是因為學校每年舉辦馬拉松比賽,從屏東跑到萬丹全程二十多公里。除非能提出醫師證明,否則每個男生都要接受這項挑戰。賽前的兩個月,每周有四天,第七節課必須練跑七公里。  那時代,學校推行「活動勞動運動」三動教育,從中培養學生完美人格。人格是什麼?跟運動有何關係?很抽象,懵懂少年是很難理解其中邏輯的。你無奈,卻仍拚命地想跟上領先群。跑到呼吸急促、口乾舌燥,汗濡濕頭髮、臉頰和衣物;跑僵的腿跑完一段路,前面還有一段,沒有盡頭似的折磨著體力、毅力和心志:熬過、別放棄。五年,五次的馬拉松賽,雖不曾得過名次,然而在畢業後卻成為一生中最勵志的橋段。  但,這群年輕人為何而跑?為什麼在這兒?一連串的疑惑存在心中已久,這一天終於趨前去搭訕:「請問你們是同事嗎?」  「不是,來這邊慢跑,才認識的。」紮頭巾的年輕人歇止暖身回答。  「大家談得來,約定時間運動,分享路跑經驗,甚至飲食…」肩膀最厚實的那位說:「下班後,不想花錢去夜店尋歡,也不喜歡手遊或上網休閒,晚上就長跑鍛鍊身體,習慣後就喜歡上了。」  是附近居民?他們搖頭笑起來。是從附近各地區來的,騎車約二三十分鐘。  怎麼會在這條路慢跑?「有人搭火車經過、有人偶然路過,發現這條新建的大道視野寬、車輛少,適合路跑,一趟約一公里。況且,路旁的這座總圖將完工,可以期待…」手臂繫計數器的人說。  「還有,路名『康橋』,徐志摩〈再別康橋〉我喜歡。」束馬尾的女生補充。  VR5G時代,閒暇時能為自己的健康而跑,有別於時下的酸青網民,算是有目標理念與行動的青年,為此你覺得欣慰慶幸;提到徐志摩的詩,更引發你的同感,當初,你也是看到「康橋」這兩字,特別從東橋七路彎進來走這條路散步的。  年約三十多歲、七八年級生會提起徐志摩,讓你意想不到。一九二八年徐志摩重遊康橋(今譯為劍橋)後,寫下這首膾炙人口的詩,已九十二個年頭,若說人類的傳承一代是三十年,至今已傳遞三代了,可見其文學影響力的無遠弗屆!  據聞,這條路原擬「東橋十三路」,後順應居民意見重訂。「康橋大道」這名字具有人文精神、很有詩意,符合這種意象。社區的人去過英國康橋一睹其廬山真面目的人大概不多,對康橋的印象大都和你一樣,來自徐志摩詩中所述:以輕輕的、悄悄的道別,雲彩難離難捨的情感;用金柳艷影、青荇柔波、尋夢長篙、一船星輝,放歌思念往昔的情懷,使得康橋浸染著優雅歡愉的美好。如同讀過伊恩·佛萊明所寫的龐德原著小說的人不多,許多人對007的印象都來自銀幕裡的史恩·康納萊,當他出任務時自稱「我叫龐德」之際,也就幫觀眾印記了風流倜儻、出生入死的影像;也許,徐志摩所寫的這首詩,也是像這樣的幫我們定調了康橋「如斯美好」的感覺。  而你,每每踩在這條大道上,望望路牌「康橋」兩字,感覺彷彿又和這份美好相遇,喜悅之心油然而生。  夜深了,一陣風襲來,分隔島上的大葉欖仁颯颯作響,被捲揚的紅葉飄向總圖,總圖庭院有幾位工人還在趕工。路口,穿制服的守衛走出崗亭,熱情的跟你打聲招呼。  你仰視這棟六樓高的大廈,衷心說:「辛苦了!忙三四年有吧!」  「快竣工了,」守衛扯胖臉頰笑著:「萬丈高樓平地起。」  這條大道開通後,你常繞來這兒散步,看著總圖一樓樓的長高,外牆護籬拆除後,白天在陽光下金碧輝煌得宛如黃金屋。你喜孜孜的秀手機裡的照片。意想不到的,守衛也找出他拍的照片讓你欣賞,並說:「快落成剪綵了,記得要來捧場,這是台南人的驕傲。」  瞧他引以為榮的神情,顛覆了你對一般員工心態的刻板印象,遇見這位有榮譽感的職場工作者,你猛然有點感動。  天空飄落毛毛雨,濕潤了迎風的衣裳,這棟具前瞻性、綜合性與研究型的公共圖書館,亮在黑夜這條郊野大道旁,有如一座宏偉的知識殿堂,輻射出無與倫比的光芒。你走著走著,想起徐志摩曾說的「我的眼睛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顯然讓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康橋,給他的不只浪漫優雅的感性美好,也富含了啟迪智慧、擴展視野的知性美好。  於是,漫步在這條康橋大道,你總喜歡遐思,試圖去邂逅相逢些什麼,或是遇見年輕時候的自己,或是被凡俗塵封的真情,亦或人類未來的新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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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美農村即景

紅尾伯勞鳥 文/攝影 林明理  美農村,我喜歡它的平靜,有一種單純而亙古不變的美。每朵雲都鑲了銀邊,每朵花都藏著一首詩;彷彿聞到了家鄉的泥土味,一處被遺落在時光裡的秘境。  蛙聲、鳥聲、蝴蝶,從風中來,暫時淹沒了卑南溪河階上的每一寸喧囂。一群紅嘴黑鵯,繞過山林,溪流,俏皮地,停在一棵木棉花樹上,四周的音樂就此展開了。  我走過高台,徜徉在聚落裡,禁不住回首,正巧,一隻紅尾伯勞也棲在另一棵開滿黃花的大樹上回頭。  「真美!」不禁讚道。 大葉溲疏 櫻樹紅了,杜鵑花也陸續綻放。立鶴花,落地生根,串錢柳,還有合歡和大葉溲疏,它們經風,沐雨,泛出深淺不一的紅和醬紫,也交織著沿途花木的美麗和奧妙。  我停住腳,看了一會兒,欣然任風吹拂,像一個孩子,投往母親溫柔的懷抱,腳步也變得輕盈了許多。  這裡有斑鳩溪、萬萬溪通過其間,是飛行傘運動場之一;也有釋迦園、咖啡園、無毒農場、陶燒工作坊等相伴而生的愜意。我常常想起它佈滿詩意的回聲,並向它表達了我的歡快。  偶爾也會沿著山徑漫步,或者俯下身來,數著倒地鈴。一個、兩個、三個……多得數不清,在草間上,在溝渠旁,像星星一樣,驕傲地存在著。  當夕陽鋪滿溪谷,遠遠有三五隻牛正在吃草。忽地,「哞──哞──」傳來了小牛的叫聲,使我的遐想更為生動活潑。有烏頭翁、白鷺鷥掠過,抑或雀躍、抑或超然,在天際遨遊。  歸途,步上熟悉的冰品店。啊,眼前是一片蒼翠,幾隻黑天鵝悠遊在青山綠水間;而我的眼睛裡含著喜悅的光芒,每嚐一口,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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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心牽繫字而遊

 詩/攝影 簡綾仙 若來世只當過客, 則心與字皆自由。 若字隨著心而遊, 則心牽繫字而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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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短期共乘

 文/沈信宏 插圖/國泰  以前每隔週五,下班後得坐客運從新竹南下,回去陪家人和女友。車票由女友先訂好,我到現場付費取票,為了久別重聚,先得嚴謹分工,行李前一天便收好,下班後不能被班上的學生拖晚,時間抓準,還要預留在客運停靠站附近找到車位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做事,雖然比較忙亂,但終於順利趕上車的時候,汗水在身上泡開巨大的成就感。  上車之後一人一個大沙發,看影音系統裡的電影,一邊吃飯,通常是下班後能快速買到,能在車上快速吃完,又不沾手的速食。喝完碳酸飲料,肚子腆突,想上廁所車上有,睡意常常在電影還沒看完時襲來,在昏暗的燈光下,也不知道衣服上是否殘留食物渣屑,就蓋緊上車時發的深綠毛毯,在耳機嘈雜的對話裡熟睡。睡睡醒醒間,氣溫被冷氣吹得很低,光也被凍了起來,玻璃蒙上霧氣,看不清楚國道上蔥綠的標示,抹抹窗面,偏頭向外望,想等下一個路標掠過,在那之前,我又睡著了。  偶爾女友傳來訊息,不是問還要多久,因為長期坐同一班車,她大概能掌握時間,知道何時要來交流道下的車站接我,只是傳些閒話,討論假日規劃要吃的餐廳,分享網友食記等等。她不在車程中撥電話來,因為車上的人多在休息,不好意思打擾別人。  逐步逼近平日拉遠距離的女友,我醒來的時間變長,南部增溫的空氣拭去車窗的霧氣,她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強,訊息中的語句與貼圖開始奇異地浮現她模糊的面容。有時我刻意不拿手機,讓它在口袋裡震動,卻感覺到身上似乎被她以線遠遠繫著。閉上眼睛,我又稍稍入眠。這時我仍保有自由,卻有明確的依歸,像一隻從籠舍飛出的鴿子。  車到站之後,我從客運高處便能看到女友斜跨在機車上,她的眼神捕獵每一扇車窗,如果停車時我面對她那一面,我們的眼神撞出火花,眨眼、揮手、微笑,都是熱身,愛情像聖火一樣開始熾烈傳遞,我們是重新回到賽道上的運動員。  輪到我的提袋被提出遊覽車下的行李廂房之後,我提著那袋特別準備的衣物,還裝著一些未批改完的作業、電腦。交給女友,她放在腳踏墊上,我和她道謝,她則說些想念的話。我握著她的肩膀,坐到後座,輕輕地兜著她的腰。  她的長髮綁成一束,重重地從安全帽後緣垂下來,只剩幾綹髮絲在風裡想逃,卻逃不掉,焦慮地潑灑香氣。偶爾飄到我臉上,我怕癢地退開,紅燈時,幾下煞車的身體進退,髮絲才安分地埋進頭顱裡。  我的膝蓋仍感到緊繃,即使客運上的椅子號稱「豪華客艙」,可以按鈕調整頸背腰腿的位置,在車上以坐姿休息,膝蓋就是整個人被睡眠提起的最前端。我踩在機車窄小的兩側踏板上,腳掌、小腿和膝蓋都在用力,筋絡已在彈跳,稍微用力就要抽筋,身體似乎不受我掌控。  頭仍沉浸在剛睡醒的昏沉,才短短幾小時的睡眠,沒辦法瀝乾疲累,反而讓累的地方更明顯,有如剩下一塊塊汙漬,在身體各處糾結下陷。因為在車上剛吃完飯就入睡,也消化得很慢,肚子裡的空氣膨脹起來,被我彎折的身體擠壓暫存。身上積累的汗黏大多被冷氣吹散,只有剛剛背後靠著皮椅,還墊著一層腥熱的濕氣。  從九如路停車點到我老家的鳳山建國路不遠,這段短短車程是我甦醒的必要過程,讓潑悍的熱風吹散殘留的惡寒與積鬱,清楚知道此後二日即是認真炎熱的時刻,每一條流淌的汗,清楚得像是指甲用力刮過。  這時夜已過了一半,也不能再去哪裡約會,只能這樣短聚,然後就各自回家休息。在機車上對彼此說話根本聽不清楚,不如傳訊息或講電話直接,所以下車後我提著行李,還有她事先買給我的飲料,揮揮手,就上樓了。  已經習慣這樣反覆久別重逢的愛情,我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倚賴她。明天再見面的時候,她挪出駕駛位,而已經恢復精神的我補上。  我們原來在各自生活的軸線上水平行走,或是踩緊油門高速行駛,此時相遇以後,回看前事盡是天旋地轉,我的墜落終於被接住,她的漂浮得到重量。  我們在相同的座標會合,多像在宇宙中飄浮著攀住彼此雙臂的太空人,終於可以在同一艘船艦上補充能量,排淨穢物,看往同一面風景。  過完假日,她送我搭上客運,最後又得自己騎機車回家。在返北的車程上,女友會把這兩天的照片精選後傳給我,訊息通知跳個不停,我必定立刻已讀回訊。我往往在回程時才插上充電器,插座就安置在座位扶手旁。我一路在仰躺的座椅上看手機,像舉著一個又亮又熱的太陽,試圖烘暖又快被車上冷氣凍僵的自己。  這兩種生活差別太大,但久而久之也習慣這種跨越邊境時心的震盪。直到有一次,在工作日我和女友在電話裡就急著吵起來,幾天不聯絡。之後南下客運剛好提早抵達,我便不等她,自己提著行李走回家。女友很快就發現,反而急了,一直打電話,傳訊息,騎著機車沿路找。  我後來關上手機,壓下被她勾亂的龐雜情緒,像工作日一樣,集中注意力,一點一滴彙整籌劃工作上的想法,調和並裁減自我的感受,不再依賴或承受。終於走到家之後,高雄的潮熱空氣淋濺在我身上,整套衣褲全是汗水,我卻覺得我的內心隔離出一個真空乾燥的空間。  後來和女友結婚之後,回想起當初那段獨行的路,覺得像極了婚姻。  愛情只是短期的假日共乘。獨身和婚姻,其實一樣,不放假,每天都是工作日,都是獨自踏向遠方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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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金海岸

 詩/攝影 高朝明 酒染的暮空 金黃色系釀紅的醉意 微醺了夜軸 夕陽蒸餾將熄的熱度 情侶升溫 燈塔在舊港航道探索新潮 漁船劃出一道景深 靠岸的都是約定 滿灘瓶中信 誓言長的一模一樣,隨著後浪 撲向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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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雨中九份

九份雜亂的街景濃縮成繁複的線條,美感油然而生。 文/攝影 徐絹單  你可曾旅行遇到下雨而覺得掃興嗎?  疫情期間,少了外國觀光客的九份老街,多了份空曠感。細雨滴落滄桑的黑色屋頂,寂寥的油毛氈刷柏油裡愈發暗淡。我們是幸運的,防疫得宜,還能跟著旅行社遊山玩水。到訪九份,在稀落的小徑上,拾得更多的閒逸,這實在是一趟優遊的行旅。  下雨天,天留我。拿出手機拍照,選擇奇幻的濾鏡模式,翻轉眼前的景物。開啟OUTLINE的模式,細節逐漸流失,只留下線條。在COMIC漫畫模式裡,長長的斜向線條畫出有趣的構圖,是宮崎駿底下神隱少女的氛圍,千尋拾階跑向冒險的前方。當啟動B/W模式,遊客一個一個從面前走過,眾生只剩下黑白,彷彿來到無常世界;又像是電影放映,時光在鏡頭底下悠悠復古起來。  手機的屏幕裡小鎮的細節被濃縮在幾筆素描裡,偶爾有暈開的水痕,就像微雨噴濺在畫布上。那些雜亂的街景濃縮成繁複的線條,美感油然而生;簡單的山廓與河景,精簡為一撇一捺,順著天地象形造字。  沿著豎崎路漫遊,經過一處名為「洞天閣茶坊」,鐵鏽的招牌把老時光掛在陰暗潮濕的梯口,水泥梯道的上方開了一方小天空,透出光亮。我停下腳步觀望和拍照,引來其他遊客的好奇心,紛紛探問上方所擁有的風景。  「別猶豫,走就對了!」膽大的遊客率先前行,我是跟在後面的麻雀,小心的踩著前人濕潤的腳步拾級而上。梯道又陡又長,不及一米寬,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幽深裡,憑添濃濃的恐怖味。直到自動感應的燈光亮起,才稍稍寬心。而這神秘地景的上方,以前是齒頰生香的茶坊,現今是留客住宿的樓台。  山城九份,房舍傍著山勢緊密而織。為了更多的居住空間作增建,屋舍續建時樓層下方保留原有的通路。「穿屋巷」成了連結兩條橫向小路的捷徑。由下往上仰望,曖昧含光的穿屋巷,宛如一條時光隧道。  好奇殺死一隻貓。小說家史蒂芬·金延伸為:「Curiosity killed the cat, satisfaction brought him back. 」好奇害死貓,但滿足了就沒事。在一個有雨的九份,我發現別有洞天意境的街景—九份最經典的穿屋巷,「借過」他人家屋頂,體驗九份獨有的建築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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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黑手與白羊

 文:吳坤峰 圖:吳郭魚  「賴」傳來了內人囑咐:「要送修的機車前些日子換了不少東西」,暗示我心裡要有個底,免得遭機車行敲竹槓。機車行,有些是沒有價目表,行情建立在其專業與信賴上。  對台灣多數人而言,騎機車,如吃白米飯肌膚相親般日常,但愛車若耍性子罷了工,冷酷地不為所動,那摸不著頭緒的不安,像極了愛情,有種親密又陌生的關係,讓人不知所措。  不像上市場買菜,菜攤上我們隨意抓把青菜就能與老闆聊個天南地北、稱斤論兩,順便切磋一下食譜的可能。在機車專業的天空,我們大都是抬頭仰望、難置一喙之人。倘若被黑心車行視為誤入狼圈的小白羊,不幸遇上不良的黑手(機車技師),一把霍霍的屠刀就架上脖子,只能步步小心,見機行事。  疑心,我終帶著如待宰羔羊的想像,忐忑推著機車一步步往住家附近機車行去,雖然我對這車行有著幾分信賴。這家機車行我來過數次,加機油、換輪胎,收費一般。老闆乍看如老粗,頂著一顆清爽三分頭,粗大臂膀,渾厚胸膛,心思卻細膩如絲、熱情,樂於向客人開解機車停工原由。  老闆見我推著車進到店門口,即放下手邊工作,大哥長大哥短的招呼我,走了過來。  「大哥,車子怎麼了?」  「我的機車發不動。」  「不久前,換了機油、化油器、電池…」我一口氣交代,怕多花錢。  「從台中托運回來就沒再騎。」我強調機車身強體健,但是發不動。  老闆聽著我叭啦叭啦說著,走到機車旁,雙手放上機車左右把手啟動催油,機車虛弱地抖抖,發出了「出出─出出─」的乾咳聲,咳得像內傷化不開的病人。  「我很久沒騎了,是不是要換火星塞?」  「你多久沒騎?」老闆問  「畢業典禮到現在。」這車不是我在騎,多久了我也不曉得。「一個月。」又怕老闆判斷失據,抓緊給具體時間。  「不是火星塞問題。」老闆心裡有了底,堅信回說。  放開啟動鈕。老闆右手在機車握把一次次空轉加油,幾次下來,再次按下啟動鈕催動油門,引擎順利運轉。續催油門,高架後輪開始不要命地奔轉、車身鐵架內引擎發出轟隆聲響,排煙高速噴出。  「我技術性把油推入油路內,使能吃到油。」老闆說。  「不用你花錢!」  「會不會半路上故障。」我擔心地問。  「不會,你聽這聲不是很順嗎?」  「是啊!很順。」  未及反應,聞望切之瞬間,這雙黑手就解決機車問題。機車引擎正以一種柔順聲轉動,向我展示老闆身為黑手的有價手藝及專業。老闆未收半點費用,一雙污漬的黑手守護著白羊的信賴,更開展了人與人之間良善的可能。  按壓啟動鈕,油門催上,小白羊平安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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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藏邊薔薇盛開的六月-致班公錯

 詩/攝影 簡玲 藏邊薔薇盛開的六月 天鵝伸出狹長脖子 喜馬拉雅山如是說 你寬廣,若稱海子就是海子 清澈,若稱湖就是湖 我們相視以對 用藏語的錯,丈量 三分之二淡淨 三分之一鹹適 犄角對峙的水域 藏邊薔薇盛開的六月 你的色蘊沉靜調 調製萊姆漸層雞尾酒 舉杯,致敬 向崎嶇的北緯34度 優雅邃藍的鏡像 彷彿蝶豆花翅膀綿延純粹 冥想,一覽無遺 我哆嗦似羊遷徙 不經意墜入高原的愛河 藏邊薔薇盛開的六月 天邊剛剛有光 大地的畫卷和平無虞 夜晚,月光失足 星星墜落荒蕪 邀約我走進遺世孤本 煙硝已然瀰漫的九月 藏邊薔薇轉身 一個錯,獨自憔悴 邊境的邊境 註: 班公錯,位於拉達克和西藏邊界,狹長的高山湖泊,三分之二在中國是淡水湖,三分之一在印度境內是鹹水湖,長期以來,中國和印度對此湖歸屬爭議,近日印中邊界衝突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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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玉昆將軍的靈光一閃

有名的茶館,裡頭早早便坐滿人。 ■林如是  人民公園,看遍成都最真實的悠閒生活。  成都這個城市裡,擁有很多公園,如果時間有限,只能挑選一處走訪,建議一定要到人民公園到此一遊,因為這裡融合了美食、美景、美生活三位一體的文化景點。  有的景點,純粹為了吃,這叫飲食文化;有的景點,保有大量文化資產,那是古蹟文化。前者吃得到,後者看得到,不過,有種文化不是過去,也不是舌尖上的享受,而是當地仍在進行流動的文化,那叫做當代生活文化。  什麼是當代生活文化?它有點可遇不可求,必須具備以下幾點要素,才有可能在旅行中與它相遇。第一,要有運氣:看見了,就是你的。第二,要懂得觀察:當美景出現在眼前,忙著和站在那不動的古蹟拍照,還是懂得抓住稍縱即逝的風景,全憑個人喜惡。  世界上公園很多,剛開始,也為是否到公園一遊而猶豫,直到親身走訪,才真正了解,成都的公園,不僅僅只是城市綠肺,而是「閒散生活的縮影」,在這裡看不到三國知名人物,卻能飽覽當地人民最實在、最活跳跳的生活!  踏進人民廣場,不僅為了正門外的美味肥腸粉,更是為了讓成都居民的日常生活,成為遠道而來旅客們的最美風景。人民公園的前身是「少城公園」,不過,這個公園可不像現在是免費的, 在當時,可是「收費公園」。  也許有人會奇怪,有人會困惑,逛公園還收費?很進去晃一圈,做個早操、溜溜狗、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還得給錢?事實上,以前的少城公園,確實是私人庭院。  康熙時期,為了防禦虎視眈眈天府之國這塊肥肉的馬上民族,清朝派軍駐守在這,來了一批滿族的軍和兵,後來部分滿人經濟上出現困難,生活窮得快過不下去,怎麼辦?  當時的玉昆將軍,見手底下的人吃得不是很飽,伸手跟朝廷要錢,奏章有去無回,何必自討沒趣?  所幸玉昆將軍不只帶兵打仗有一套,面對缺錢缺糧這類事,腦袋也能轉得飛快,靈機一動,靈光乍現,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問題一次輕鬆解決。這個方法並不難,首先,先把有錢的滿人庭園一塊、一塊合併,另外又著添些美麗的亭台樓閣,把陣容搞得豪華炫目,緊接著,公園建成了,就開茶園,收門票賺錢,救濟貧困滿人。  這是相當厲害的四贏局面,以現代常掛在嘴邊嚷嚷的三贏局面,硬是多出一贏!  第一贏,窮困的滿族人,有了收入,溫飽不成問題。第二贏,有錢的滿人沒花什麼額外的銀兩,只是撥出一塊庭院,就把事情給圓滿解決,省事,省錢。第三贏,玉昆將軍用不著去求天高皇帝遠的中央政府,地方問題由地方自行解決,還收效快速,皆大歡喜。第四贏,平民有機會看看富豪家的庭院長成什麼樣,也算多了一種假日休閒的好去處。  現在公園內還有一「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紀念中國史上最沉重的一筆:保路運動。當時孫中山曾說,若沒有四川的保路運動,辛亥革命還會僵持一年半載。歷史上,四川曾兩度站上世界舞台的轉折點,一次是蒙古人久打不下,另一次是保路運動,都跟戰爭有關,也都大大影響了歷史未來走向。  抗戰時期,這裡被日軍轟炸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直到20世紀,才得以重建。  現在的人民公園生機勃勃,常舉辦各種活動,例如:6月夏天的荷花展覽……等等,儼然優雅轉身,成為最道地、最寫實的生活文化集散中心。附帶一提,展覽需要收門票,但平常都是免費開放。當地人十分喜歡到這逛逛,跳舞、散步、練書法都上這;園內最有名的「鶴鳴茶館」,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不管何時來,裡頭都有許多人喝茶聊天、啃瓜子、擺龍陣,相當熱鬧,相當真實!  想看看成都居民平常的生活?或許等疫情過去,世界恢復正常運轉,旅人就可撥點時間,到這裡頭好好走一遭,會發現許多未預期的生活風景,正等著旅客前去挖寶。畢竟旅行者,想看的正是當地人的日常生活,這才是旅行中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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