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胡同裡的納西族風情

 文/攝影 May  我一到雲南麗江,車子載我們一剛剛進入麗江古城附近的胡同巷弄。我就喜歡上那彎曲曲折的窄窄胡同,車子在通過時都得小心翼翼,無法兩車併行,那種古樸老舊的歲月痕跡,立刻在車窗外一幕幕緩緩掠過。我已經喜歡這胡同了。  這胡同通往我們住宿預定的客棧,我在早上一開窗,就能看見胡同一邊的一座麗江納西族的民居建築,那是一個四合院的寬敞民居建築,深灰色的屋瓦層層疊疊矗立起那古典老舊又顯得樸素的建築型制,從上往下望,四合院的一角有個持續使用的古井,清晨他們就從古井以水桶拉起井水洗衣服,或者彎著身刷牙洗臉,甚至洗頭。但我更欣賞這些納西族建築上的木製結構設計。  它們就依著蜿蜒的胡同,以各種角度圍繞,展露,或轉角來挑動胡同的情調,這種頗具傳統和地方特色的納西民居建築,大多為土木結構組成,比較常見的形式有幾種: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前後院、一進兩院等等形式。其中,三坊一照壁據說是麗江納西民居中最基本、最常見的民居形式,但這應該在麗江古城中較常見吧,在我住宿客棧的胡同裡卻未見蹤影。我猜想,或許這一小塊的區域,因聚集的較密集的客棧和小飯館,所以多少在原本的牆上做了部分的改建了,但在屋頂的建築結構上則依然倒有納西族建築的動人外觀。  面臨胡同巷弄的這些建築的外牆都很高聳很厚實,有些舊牆已被更高聳的新牆所替代,在這些新舊屋牆交雜的胡同裡,新牆所矗立的多數為客棧旅館的新貌,儘管屋頂的各著部件木製結構已被規範不能修改,不過如果不抬頭看,各種客棧的外觀依舊清晰可見,所幸,絕多數的客棧都在這客棧與民居林立的胡同巷弄裡,盡可能的維持最原始的模樣,因為遊客最喜歡這種屬於傳統地方特色的韻味建築,他們能從中尋找最宜人和安逸的氣氛。  因此,只要一走進這錯綜複雜的小小窄窄蜿蜒的胡同巷弄,就會如同探險一樣,隨時隨地能有新陸地的發現一樣,比如一樹竄出牆頭的不知名驚豔紅色低垂花朵,比如一條從遙遠地方的玉龍雪山山頭奔流而下的一條隱藏在巷弄胡同的溪流,水聲潺潺幾乎讓人為之夜夜夢迴,甚至預見納西族的夫婦會載著一小車的芭蕉和葡萄插身而過,或是在門前有水道和石板橋的一家小飯館就出現在轉角處,水道裡清澈點又冷冽奔騰的水流夾帶著潺潺清亮的涓涓水聲,一路經過沿途的小客棧和飯館的門口,我不禁對老婆說,這不就是「我家門前有小河」的情景嗎!?  我們都笑了,這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我家門前有小河」,只是寬約兩米的水道,但日夜奔騰唱歌的水聲和水流,卻都匯到巷弄胡同最偏僻的那溪流中,那裡有更多的扶疏花木,有些樹木就終年浸泡在川流不息的溪河中,但或許它們原本就生活矗立在那裡,我猜想它們也許喜歡將腳泡在冷冷的溪水中,傾聽沒完沒了卻優美難忘的潺潺水聲吧。  在難得的數日自由旅行中,其中有兩個清晨,天剛亮,我就已緩緩漫步穿梭在這胡同巷弄內了,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用腳步和視線搜尋所有的一切,或許是一堵剝落的歲月老牆,或許是轉角那高牆上那小小古樸小木窗,以及擺放在短短窗臺外那兩盆很浪漫的小小盆花,或許那隻在老屋建築屋頂上閒適走動的三花貓會在轉彎的角落喵喵叫與我擦身而過,也或許那個古時流傳下來的玉河書院大門會啞然而開……這條胡同巷弄裡很安靜,除了隱藏又清晰不斷在耳際,和胡同巷弄中川流的潺潺美妙水聲,這是一條值得輕手輕腳,閒適漫步,到處以好奇心探險的麗江胡同巷弄。  據說,小橋流水在這古城裡駐留川流,我深信不疑,因為在旅行的那數日中已不知邁過多少小橋了,聽過多少或急或緩訴說不同情調的水聲了,而這麗江古城的其中一條胡同巷弄,隱藏的秘密不僅這些,那些翹起屋宇建築兩端,劃出一條條柔美弧線,在上翹飛起的飛簷,以及飛簷下的層層疊疊組成與白牆相映襯的如麟屋瓦,那種樸實生動,裝修精美雅緻的構件設計,一旦在窄窄小小的胡同巷弄的半空,以一層層屋宇互見互疊的錯落屋頂景象出現時,那種納西族民居的建築視覺美學,就會形成這胡同巷弄最美麗最耐看的風景。  當然,我也不禁想起了「真金不怕紅爐火,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句話,這看似不起眼又窄小曲折的胡同巷弄,當然更是深藏著美食的小飯館,以及優雅不絕的水聲美景,和其他,那是我見識過最美好,最流連的一條胡同巷弄。  我這初次光臨麗江古城旅行的旅客外人來說,如此的胡同巷弄景色和人物,真是比起喧囂的馬路大街和古城區商業酒吧街,多了許多值得的回味與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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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也許生活的本質,本是平靜裡帶點憂傷

 文/默雨清晨 #憂傷 「欸!我好難過。」 「喔。」 「你不問我怎麼了嗎?」 「我陪你一起哭啊!反正你想講的時候自然就會講了。」 「……」  想偷偷走進你的心裡,看看今天綻放的花火是什麼顏色。  始終覺得人類可以擁有情緒並且得以感之,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在難以捉摸卻又彷彿有跡可循的生活裡,偶爾感受目前彼此的狀態,也在你的雨季來臨之前,悄悄準備好一把傘,若恰逢陽光正盛的時刻,便能開懷地承接某個人的笑容,搭著彼此的肩,笑鬧地度過一個下午。  就像打呵欠一樣,總會在他人輕呵出聲以後忍不住微微後仰,情緒的渲染也總在不經意間漾出幾抹好看的花,沉浸於電影院內的悲傷,讓眼淚在眼眶滿溢後輕輕地流下。後來才發現,真正讓人感到鼻酸的,不僅僅是情節與橋段,更是配樂與此起彼落的啜泣聲,聲音的暈染總讓人忍不住在心尖泛起陣陣的痠疼───或許耳朵與心臟有著最緊密的連結吧!  至於那些與個人有關的傷感、涉及生活的聚散離合,則無法用三言兩語輕易地說明白。有些情緒是相當私密的,特別是關於驕傲與脆弱的部分。始終好強的你,在大多數的時刻,總相信自己可以默默地把這些不夠晴朗的天色拆解、消化,再填補上不同的色彩。  究竟遇上不快樂時,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我想,應該會是相當黏膩的。談不上有多麼難過,卻如同尚未落下的午後雷陣雨,水氣都留在空氣裡,心情不自覺沉悶起來,想要打起精神卻又無法逃脫。後來你發現,即使不具備一個足夠合理的緣由,也會輕易變成不快樂的樣子。  是的,有時進入那種狀態並不需要理由,或者說,所謂的理由是難以言說的。它不是因為一個單一的事件,而是由一連串的積累,相互交錯而成,你知道當下的你過得並不好,但也無從將自己打撈起來,只能任憑起落的浪潮一次次地拍打,有時彷彿連呼吸也會感到抽痛。  好想用力地告訴自己,即使是這樣也沒有關係呀!因為坦然面對不好的狀態,就是一種莫大的果敢。如果能試著接納,不去倔強地反抗低潮,會不會能好過一些呢?  把憂傷放大再放大,可以在裡面看見些什麼?  在不願面對的時候,所有的憂傷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旦感到害怕,憂傷就能像黑洞一般吞噬掉你,讓你陷入一種漫無目的地迷失,沒有星辰、沒有極光,只有回不去的路與見不著彼端的沉默。  於是你拚命地抵抗,傾盡所能地碰撞,想要製造出一點聲響,可是再怎麼聲嘶力竭地吶喊,卻發現宇宙依然是沉寂的。當無法接納那些難受的情緒,就好像否定了某部分的自己,到後來,便是連假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或許幼時的我們都曾擅長積聚極大的勇氣,敢讓憂傷穿透自己而不抵抗,所以才得以看清憂傷的本質──是無法說出口的想念、沒能拉住過往的遺憾,還是來不及言說的感謝?因為無法遺忘也捨不得遺忘,所以背負了太多太多的記憶,縱使那些令人傷感的事物依然讓你難過,可是做為一種類似疤痕的紀念,卻又慶幸走過的路依然記得。  也許生活的本質,本是平靜裡帶點憂傷。  還是要經歷過一段歲月才能明白,可以笑著、哭著和懷有真實的感受,似乎就是件幸運的事。如果能相信所有情緒的誕生都有其目的,又何必要特別去阻遏它們的發生?的確,會有一些特別難受的時刻,可是若沒有淚水徹底地洗滌,又如何在完好地結痂呢? (〈也許生活的本質,本是平靜裡帶點憂傷〉為圓神出版社《寫我的字,等你的清晨》一書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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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不一樣的雨聲

 ▉程奇逢 我曾經「杭州聽雨」,是在虎跑。沿一條緩緩上行的石板路上山,濃陰覆蓋,路旁小溪在樹林後忽隱忽現,若即若離,淙淙流下。 走到翠樾堂,天空飄下小雨,我沒帶雨具,便走了進去。翠樾堂是個著名的茶室,虎跑泉水泡龍井綠茶,那是絕配。我在屋簷下挑了一張小桌坐下,點了一杯龍井茶。 漸漸,雨密了起來,仍是那種淅淅瀝瀝的雨,像是江南女子在你耳旁絮絮地說著什麼,有一搭沒一搭的,你聽著也並不上心。雨從天上落到屋簷,再從屋簷滴到眼前的石階,兩個層次,有了層遞,顯得柔和且意遠。 翠樾堂及其周圍的抱翠閣、山泉居、碧翠軒組成了一個建築群,它們曲廊相通,月亮門相連,地勢錯落,中間是個庭院,頗有江南園林的意趣。園林建築小巧靈秀,移步換景,蘊蓄深遠,它們在雨的滋潤下更加嫵媚動人起來。 庭院中有棵桂花樹,葉子大而密,雨打在桂樹葉上,與雨打芭蕉,雨打梧桐的聲音都不同,發出另一種聲音,像是樂隊中另一種樂器在演奏。雨打在遊人傘上,緊繃的布面發出嘭嘭聲,有傘的加入,人與雨兩廂愉悅。雨落在院中已蓄起來的薄薄的水面上,濺起點點雨花,讓人想像此刻西湖煙波上,可愛的一圈圈漣漪。 端起茶杯,恍惚中,外面的雨也像是打在了杯中的茶水上,龍井茶細芽有的立了起來,有的已張開成為葉片形狀,像是回到了梅家塢的茶田裡。杯中的水嫩綠清澈,喝上一口,清香四溢,清淡甘爽。 在這些典雅古意的軒閣環抱中,心神祥寧。越過翠樾堂的畫樑飛簷,遠處雲山重重。在重複而又均勻的滴答聲中,心已入靜。屋簷下的人影,時間的流逝,全無感覺。這種絕緣塵慮,散淡逍遙的心情,真是難得。 有一個人的名字和虎跑連在一起,1919年弘一法師在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李叔同是個傳奇人物,他家境優渥,自幼聰敏,25歲時赴日本留學,考入東京美術學校,他在西洋繪畫、音樂、戲劇、文學、書法都是開風氣之先,成就顯赫的,正在聲名卓著時,39歲的他決意遁入空門,選擇在虎跑定慧寺正式出家,從絢麗至極歸於平淡。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一個人。 弘一法師也聽過虎跑的雨聲吧?僧室窗外,空階雨滴的無據,遠方景物的空濛,使整個世界寂然幽靜,雨天的「空寂」與「無常」是兩個有禪味的意象,佛家用寂然之心去觀照萬物寂然的本質,這兩點恰恰與這種體驗相吻合。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我沿著石板路下山,路邊一片竹林裡,竹葉上還掛著晶瑩碧綠的水珠,雨後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這次虎跑聽雨的情景,在很多年後仍令我懷念。  ▉王鼎鈞 中華副刊有一篇「京都聽雨」,觸發我們的靈感。我也曾山中聽雨。「山是脫離社會最大的一堆土」(許達然),這堆土確實太大了,如果換成平面,那就給地球增加了很多面積。山高,雨聲也嘈雜喧囂,千軍萬馬,懷疑小小山村浮起來。流到江裡河裡,千里萬里,雨聲變奏為波聲,一條一條小河匯成大河,河流縱橫交叉,滋潤大地。最後入海,千年萬年,雨聲合奏為濤聲。小小雨點,大大神通。 也曾湖心聽雨。湖是流水的中繼站,大海的派出所,雨直接落進去,走捷徑。江中行船遇雨,不如湖中遊船遇雨,更不如趁著天下雨,租一隻小船進去,徬彿約會了雨。每一顆水珠都是一個小精靈,很想對話,問它們從哪裡來,可能我在山中聽過你,在江中遇過你,在湖中約了你。下吧,儘管任性吧,湖面完全敞開歡迎你,到了湖也算是到了家。 雨點沈默,專心在空中舞動,在水面跳躍,這才想起它們是音符,音樂是不說話的。它們在小船的頂蓬敲鼓,在甲板上拍板,在湖水中撥弦,只要它腳尖一點隨處都是樂器。音樂不過是聲音長短輕重高低快慢,留得殘荷聽雨聲,留得梧桐聽音雨聲,留得孤蓬聽雨聲,留得西湖聽雨聲。最後的呼籲,你只有一個地球,留得地球聽雨聲。 也曾在乾旱的土地上聽雨。歷史上有三年不下雨的旱災,有五年不下雨的旱災,河乾涸了,山崩坍了,人怎麼活!我很幸運,沒見過。我見過由春天到夏天都不下雨,莊稼死了,地面出現裂紋,叫龜裂,「龜」是個破音字,跟那個縮在甲殼裡的動物有分別,可是百度網說,龜裂就是裂紋像烏龜的背殼,我喜歡這個解釋。天氣太熱,龜裂的地面溫度很高,腳底板踩上去咬牙切齒,寸草不生,連個螞蟻也看不見。我有這個經驗,你沒有,這是你的幸運。 如今要說老天爺忽然下雨了,而且是傾盆大雨,冷冷的雨點落在滾燙的土地上劈拍響,水蒸氣往上冒,好像爆炸生煙,加上一聲雷,也不知這是誰跟誰的戰爭。裂紋立刻把雨水喝乾,面不改色。我聽過那樣的雨聲,那是救命的聲音,也是要命的聲音。那是我願意記住的聲音,也是我願意忘記的聲音。平時那些求雨的人一起跑出來對天跪拜,人人嘴唇乾裂,兩眼紅腫,接受雨水治療。沒人怕雷,雷聲親切,都想擁抱那雷,不相信那是上天震怒,天老爺沒有理由震怒,如果震怒,也是鞭打那沒有早點治水行雨的龍。 聽雨,想像各種沒聽過的雨聲。沙漠的雨聲,書本上說沙漠偶爾也下大雨,沙粒會有回聲嗎?黃岡竹樓的雨聲,整座小樓好像一架管風琴,太吵了吧?夜半雨聲到客船,那又是怎樣的一首詩?聽說雨聲催眠,有人寫了雨聲安眠曲,我聽雨,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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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誰在暗中眨眼睛

 ■張經宏 架上的泡麵袋裂了個縫,窗紗一口窟窿,水槽邊的肥皂細細的齒痕。老鼠進來了。 當年這廚房為了省錢,尋了幾片五金行裁切的木板,於客廳交界立一面櫥櫃,又於壁上鎖三層木架,安鍋置碗,靠牆的流理台兩排調味罐、油瓶。這老鼠趁我於水槽瀝乾一籃草莓,出門購物的空檔,鑽入窗縫,像來置辦豐盛的點心,啣了幾顆藏於瓶罐後方。數日後牆邊的螞蟻列隊而出,才發覺鼠輩的傑作。 我是個懼鼠之徒。有朋友怕壁虎、蜘蛛或蟑螂。怕壁虎的說:牠天花板爬著爬著,突然練起高空彈跳落在枕邊。怕蜘蛛的說,牠半夜一巴掌撲在我臉上,完全不會不好意思。怕蟑螂的,「牠手腳到處戚戚擦擦,居然還會飛。」 「怎麼會可怕。」我說起某夜一隻旯犽奔來床邊與我對峙數秒,牠自顧跳了幾步探戈,斜斜退到牆角,想來幾招伸展瑜珈吧。隔天牠死了,死在流理臺邊,抱頭縮成一團,帶著羞愧的身姿。床邊那幾下手腳開闔的探戈,怕是牠生前最後的舞步了。而壁虎,似乎知曉與我尚能相安,鬧得再烈也無忌憚,光天化日一隻一隻像體操選手,拿門框與窗台練習甩尾、拋飛、發聲練習,整個客廳當作森林小學,偶而我得撿拾一兩尾壁虎屍,拈起魷魚絲般甩入草叢。鄉下蚊蟲多,壁虎隻隻粗肥慵懶,那蹣跚拖拉進壁櫥的尾巴,乍看是條鼠尾。再說蟑螂與拖鞋怎會那樣登對呢,就像香菜與肉圓,豬血與酸菜一樣速配。 「既然要講,」不怕鼠的朋友說,「你瞧過捕鼠籠裡的小鼠仔嗎?好可愛喔。真想送牠到寵物店洗個毛蓬蓬的美容澡,結個領巾提籃上街。」「甚麼東西?」另一個朋友制止:「你去問大肚山種番薯的,巴不得老鼠絕子絕孫。」 人們總為恐懼找理由。恐懼沒有理由。幫它找到的理由,常常為了掩蓋恐懼本身,逃離它帶來的不悅。我問過讓老鼠出門的方法,朋友說,有個學佛的親戚,請老鼠聽了一夜的普庵咒,「牠窗紗咬一個洞出去了。」 「這招也太文明。」 於是我放普庵咒。牠也許愛上唸誦的呶呶叩叩之音,更不想走了,幾天幾夜不見動靜。 這該如何是好?關於躲藏、窺伺這些,再也沒有比老鼠更擅長的了。也許無人之時,牠像個員外出穴遊四處遊蕩,肩披一張舒潔衛生紙,在廚房的刀光盤影裡縱身尋覓,當成牠叢林遊戲的訓練場,遊樂探險的天堂(迪士尼的紅牌招徠物,是隻可愛的米奇呢)。再於冰箱後壁設下一窟,櫥櫃頂層尋一處制高點來盱衡全局,對同處一室的這個傢伙,鼠視眈眈地觀察他的喜好,摸清他的癖性,所有的秘辛全看在眼裡。牠踏查出多條鼠道與鼠窟,需要拔腿奔逃的那一瞬間,活路在哪知之甚詳。牠頗得意於牠是此間之王。 牠穿梭於無印良品、歐舒丹、荷柏園四周,沉疑這做啥用呢好香;走過油瓶醋罐時鄙夷:很會餵養七情六慾啊這人。四壁之內安置的傢具飾物,甭說牠好幾輩子無法理解,連屋內的這人,拿一座冰箱來說,每回清理這容量數十升的冷藏室,前後稍一挪移,多少陳年舊物重見天日。長年封閉的暗室已長出自己的生態,有彼此能懂的語言,以各種冰冷乾燥的表情,蹭蹭對方身上的保存標示,盯著箱門開啟而亮了燈的瞬間一同靜默。那人取走半小時前擺進來的可樂又復歸黑暗。這就是冷宮。 再拿吃食來說,再受寵溺的貓狗只需一碗一盆,這人一餐蒸煮炒炸,爐邊水槽桌上的鍋鏟瓢盆,走進走出端盤置叉,遠拍近拍手機上傳,吃了兩口送進冷藏或廚餘桶。牠蹲踞於暗處看這人終日如此反覆,聽他靠住話筒跟朋友嘆道:「人生喔人生」,這「ㄖㄣˊㄕㄥ」聽在牠耳邊,恰恰與飄過鼻前的肉末鹹香重疊,也許牠想:若讓我舔一口這盤上的碎渣,這人口中的「ㄖㄣˊㄕㄥ」我也明白了。 再以燈光為例。不算久遠之前的文明,人們暗夜起身摸去出恭,焚膏繼晷所需之光,一盞燭火足矣。如今為不眠之夜的精進或行樂,壁燈、嵌燈、檯燈、投射燈,營造氣氛、風水磁場的花樣之撩亂,上下鑽攀的老鼠最知道。且若試從牠的視角看一塊肥皂,根本是比拚世界紀錄的大胃王大餅,閒來沿餅緣琢磨嚙技,嚼出一條一條鍊狀齒痕,也許牠們還睡過洗碗槽裡的烤盤,在主人外出的夜裏,伴著沒清掉的乳酪焦香,做了幾個香甜的夢。牠喜歡聽砧板上爽颯的切菜聲?鍋鏟速疾翻過肉片與蒜末的氣味? 一連數日這鼠聲似有還無。是深根於執念而生的幻覺?才這樣想,夜深人靜,廚房某處傳來騷動。那聲音真不客氣,牠真把這裡當成牠家。 我張望尋覓,一條鼠尾突露於冰箱後邊(喂你露餡了)。點上一截艾草條,投入隙縫,讓牠嚐嚐空氣污濁的悲哀。 「出來,出來。」 腳下竄過一條黑色閃電。這傢伙,牠拚盡牠的氣力,由我的恐懼騎上牠的背,滿屋子奔走。我回過神來,所餘是惱怒。這人有多虛張聲勢,牠看在眼裡。張狂跺腳、砸杯毀器還得一一收拾,不啻一場與冤親債主的爭鬥纏縛,下一回合依舊如此。 如此幾次目睹牠的逃亡,層層堆砌的空心磚書架真是太過理想的藏匿樂園,任牠一鑽一蹲都是棍帚不侵的吉穴。 同事說,看來得用鼠籠或黏鼠板。說到後者,某次他兒子走近一片哀吱聲不絕的黏鼠板,彼輩為求掙脫,魂魄硬生生奔出形軀,剝留一身皮毛在黏呼呼的紙板上。鼠籠則有限定使用的問題,捕過老鼠的籠子,其他同類斷不再入,且置放鼠籠切忌出聲張揚。人們於籠內置鉤掛餅,牠們不見得看有,但人們說了甚麼,牠們懂。 我想起某夜老鼠咬了一地的益生菌膠囊(也太養生),氣憤之餘動了殺念,隔晨見一只薄胎磁杯碎裂在地。這事太過蹊蹺,也許是暗處的那廝收到主人的歹念,心想只不過吃你一點碎屑,你竟容不得我,遂夜半出來走跳,略施薄技以示抗議。 我一邊掃除碎片,暗自稀奇這傢伙眼光之高,性情之驕橫。心疼之餘,環視櫃中爭妍鬥豔的杯器,從每回初見的愛不忍釋,到閒擱於櫥櫃生塵,期間多少挑三揀四的心思,如今捐置經年。這些懷才不遇的杯皿,夜裡私語著寂寥,品賞彼此的幽光,這是器物的自傷。老一輩說過,美麗精巧之物,若僅投以賞玩之目光,任其晾置一隅,器物會逮到時機自碎。哪知是老鼠過來終結了它的命運。 費了兩口籠子與焦糖乳酪、富士蘋果,那傢伙屢請不來,於是鋪了黏鼠板。我把房門鑰匙交給同事,請他隔日來查看。終於接到來電:「有了。」遂捕獲了那隻慧眼獨具之輩。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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