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和記憶抬槓

■帥麗 若你胸口已燃,是否頌讚與我 青春的曖昧,一張桌子,一面鏡子 名字一樣陌生,木椅斑駁 曾經的我從容而沉淪 靜坐的我總是順水而流 「好似你的曾經成為我的現在」 映象藍如壓花,正午的紗窗 稀薄的空氣,一縷縷鑽進紗縫 而我曾以為拒絕了這稀薄 一如同飛的願望總是蒸發 當然,偶爾這堵牆沒有壁掛 似月牙形的背包能夠翻轉 翻轉時間,目光,匆匆 及一切的白 尋找回音的耳正思考午後 如何靜謐地儲存記憶 蒸籠裡發酵的炊情 滴落在潛藏的白上衣 等著收拾與回收 象形拓印偷偷映入眼底 蒸發的絕不是臉頰上 曾失聰的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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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幻滅,所以絕美

■敖古仁 在我的心目中,「紅樓夢」是一部絕美的小說;不僅文字美,舞台場景,還有遊走其間的人事物更美。書中,我以為最美的有兩回,其中之一是第二十七回。 且看,曹雪芹托言「尚古風俗」,說是芒種一過便是夏日,「眾花皆謝,花神退位,」要擺設各色禮物餞行花神,其時閨中的千紅萬艷尤興此風。所以來到那一日,大觀園中的女孩們一大早便起來了,她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繫了,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春色滿園,「一時也道不盡。」人面桃花,還有那些隨風招展的各色絲帶和飾物,彼此交織,譜成暮春時節最末一曲的青春。 餞花神的舞台一經曹雪芹的大筆設定,穿插其間便是幾條若隱若顯,或近或遠的伏線。像是寶釵戲蝶的嬌憨,寶玉的丫鬟,紅玉在滴翠亭中與墜兒竊竊私語,藉此反寫寶釵的心機。接著,紅玉又藉著為王熙鳳傳話,攀上那條權力的高梯。筆鋒一轉,回到園中一角,引出探春為寶玉做鞋,藉此道出日後,第中三十三回,賈環陷害寶玉的動機,導致寶玉被父親笞撻的大戲。最後終於黛玉的「葬花吟」,寶玉痴倒,戛然幕落,結束此回。 讀罷,掩卷,眼前立時浮現只有電影或漫畫才有的蒙太奇分格畫面。「花謝花飛飛滿天」的大觀園中,十幾歲正值二八芳齡的儷人們,有人忙著妝點花木,張繩結綵,或在花木枝椏處吊掛柳條編製,讓花神坐騎的轎馬;也有人流連花叢間,撲蝶玩耍;更有人三兩成群,躲在角落,互傾心事;當然,還有一些大一點已經嫁為人媳的婦女在遊園時仍不忘公事,不時交待手下的丫鬟做這做那的雜務。最後的畫面聚焦在園林一角,山坡下的水閘旁,一個纖弱的,「愁緒滿懷無著處」的身影。只見,那女孩將香囊裡的落花埋進地上一坯堀開的土墳裡,一邊灑淚,一邊感傷,好不容易冬去,春才來,不多時又要送走花神,一地的落花,夏將至,「紅消香斷有誰憐」,究竟「明媚鮮妍能幾時」,「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嘆息之餘,不禁氣惱起來,「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憶起屋梁間「三月香巢初壘成」的燕子,嗔怪他們太無情的同時,又想起,「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唉,「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坵?」也罷,「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眼見腳下的花塚,對照自身寄人籬下婚事不容自主無;人可訴的悲苦,只能藉花自憐,「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春殘花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想,曹雪芹一定是個愛花人,不然他不會在芒種節那一天「移花接木」那麼絕美的一組畫面。說是「移花接木」,而不是虛構,主因是後人考證,文獻記載的芒種節從沒有類似小說中描寫的那些節慶,事實上那些女孩兒盛裝打扮自己,裝飾花樹,撲蝶戲耍的習俗是發生在江南,一個迎花神的「花朝節」。 不同的地區,花朝節的日期也不盡相同,一般是在農曆二月初二、十二或十五日。最早的文獻記錄見於宋朝吳自牧「夢梁錄」乙書的「二月望」篇,「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望之時,最堪遊賞。」清時「廣群芳譜‧天時譜二」引用「誠齋詩話」說:「東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為撲蝶會。」又引「蕭墨記」:「洛陽風俗,以二月初二為花朝節。士庶遊玩,又為挑菜節。」晚清遺老徐珂彙編清代掌故遺聞的「清稗類鈔」也說:「二月十二日為花朝,孝欽後(慈禧)至頤和園觀剪彩。時有太監預備黃紅各綢,由宮眷剪之成條,條約闊二寸,長三尺。孝欽自取紅黃者各一,繫於牡丹花,宮眷太監則取紅者系各樹,於是滿園皆紅綢飛揚,而宮眷亦盛服往來,五光十色,宛似穿花蛺蝶。」所以,由以上的記載得知,花朝節其來有自,上自宮庭內院,延及尋常百姓人家皆好此節,而其節俗也由走春賞花,演變成為花木裝飾彩帶和少女戲蝶的娛興。清人顧祿在「清嘉錄」乙書中有關這個節日的描述尤其詳細,二月十二日在蘇州地區是花朝節,「為百花生日,閨中女郎剪五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虎丘花神廟,擊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那些習俗和曹雪芹筆下芒種節的餞花神活動是不是很類似呢? 花朝節比較通行的日期是在二月十二日。學者依「紅樓夢」書中的草蛇灰線,得出黛玉的生日便是二月十二日的結論,由此隱喻黛玉為花神;巧合的是,自詡為護花,自號「絳洞花王」的寶玉,其生日恰恰就是四月二十六日,送走花神的芒種節。曹雪芹如此安排真地只是巧合,還是別有用意,後世學者和「紅迷」已經有許多討論,在此我不想多加贅述,我比較關注的還是,暮春漫天花雨下,這廂二八儷人正在餞花神,同時異地,另一廂僻靜的角落,卻有人葬花悲春,對比而出的美感。 我常想,如果沒有餞花神的爛漫,葬花悲春會不會淪為空洞的強說愁:又如果不是感知花神退位後眾芳必將凋零,所謂的青春慶典會不會過份天真?起源於宋朝,經由禪宗導入日本,再轉傳於現代的「侘寂」美學,會不會就是一場曹雪芹想要成就的紅樓夢呢?春去秋來,萬物生生滅滅。因為幻滅,所以絕美;因為絕美,所以不應存在現實的人間世,只能附會於一個真實的節日,在一個虛構的理想世界,大觀園內,由絳洞花王,帶領眾艷諸紅,共同搬演一齣絕美的,送走青春的餞花神舞。 高中時,我讀的是夜校,校園中有一項學長傳下的慣例,就是應屆畢業生要在畢業典禮前幾週,和教官躲貓貓,藉著夜色的掩護,在某棟高樓燃放鞭炮,讓炮聲震響校園,昭告全校師生,我們畢業了!那時,我的座位靠窗,常常在上課中,望向窗外,校園中四百米標準跑道的一角,那株筆直,四層樓高的綠樹,想像自己如同三島由紀夫燒了金閣寺那樣,在畢業前夕,點燃那樹,將灼亮夜空的篝火當成自己的成年禮。 芒種為農曆二十四節氣之一,意指「可種有芒之穀」,以俟秋收,具體日期在四月下半月與五月上半月之間,本是古時候五月節,也就是端午節,後來因為另定五月初五為端午節,所以才與芒種分開。依據清時「帝京歲時紀勝」乙書,北京城民稱五月朔日為端陽節,是日「小女盡態極妍,已嫁之女亦各歸甯,呼是日為女兒節。」或許這便是曹雪芹將餞花神移植於芒種,而非穀雨或立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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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銀粉輕灑迎聖誕

■陳玉姑 進入一年月份之末的十二月,猶如銀粉輕灑天與地,妝點了聖誕節慶的歡愉,也溫暖了初冬。 潔亮櫥窗貼著琳瑯滿目的聖誕樹;聖誕歌曲支支流洩廣播頻道;台北車站杵著禮物滿繫的衝天聖誕樹;就連超商與賣場的服務員,頭戴紅綠迷你聖誕帽一頂,將耶誕歡樂頂至最高點,讓現實的不快與嘆息冰凍身外。 踩步於《清大》校園「禮齋」石徑,不期而遇的驚喜迎目而來。 一部銀車,引擎蓋上放著耶誕公公與聖誕樹併排的卡片一張,卡片下,金黃亮緞字母排列X’MAS;兩側車窗舞著小天使與銀亮飾帶;車頂天窗後,聖誕帽委蹲招呼,全然的聖誕裝扮活體現身,見者,不禁啞然失笑,真乃促狹逗趣。 這位與君同樂的車主,真是童心未泯的聖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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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盤小生意,蝸牛肉

吳坤峰 「我少年時,睡ㄟ車頭。」 操著台語,父親斷斷續續,講起年輕的事。 出身於雲林元長的父親,15歲那年成為庄裡最青嫩的製米師傅,以少年之姿領有師傅級薪水。既便如此,父親仍離開故鄉,出外打拚。到台北在製冰廠工作,在島內漂泊,終至高雄落腳。 父親說起剛到高雄的生活模樣。委實不太好看,像隻蝸牛,用盡力氣爬,才掙得一點點的向前,我甚至覺得它帶著魔幻的不真實。「不會吧、怎麼可能、會不會太誇張」不可至信的字眼,在我心中不時地交替翻湧,像是要說服我,父親那是個沒有退路的時代。 我家故事的起頭,開始於一盤小生意。還真的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意,只能蠕動身體,一點點地推進。 「拄來高雄,無錢,無位住,捌在七賢路一帶,睏幾個月」父親說當年,最喜歡的起頭。後來,父親才在高雄中都愛河邊,租了間簡陋房子棲身,一間拼湊的房子,簡單幾根木杉支撐,上頭一個斜頂屋,雨天時屋內滴滴答答。那年是民國五十四年。 為了謀生,在同鄉朋友的幫忙下,父親在高雄港邊哈瑪星(註1)的鼓山戲院前掙了一隅,做起一盤式小吃生意,單賣螺肉(台語,蝸牛肉)料理。他克難弄了一個攤子。爐台,是父親特地找來二口裝魚貨木箱,疊立合成。上木箱可放火爐,下木箱存放木炭,當爐火氣虛,可以彎身挖炭添火。桌椅,就用路邊撿拾的木杉、板材組裝,桌面粗糙,鋪上平滑塑膠布,就有了體面桌台款待客人。 攤子備好,父親取來火爐、木炭、扇子和一支鐵鏟、一只鐵鍋與螺肉,做起小生意。是炭烤螺肉?不對,是炒螺肉。熱炒,可能嗎?父親說,他一手拿扇,揮搧召風,喚著爐火熱度高漲。另一手舞動鐵鏟拌炒,雙手並用,一盤香熱逼人的九層塔炒螺肉才能理好。無法大量一次翻炒,只能一次炒一盤。剛開始,一盤賣一元,平均一天賣三十多盤,賺不了什麼錢。 為了存錢,父親兼踩三輪車。三輪車租一個月300元。當時七賢路底,近港口附近有許多酒吧。他常載送與美國大兵交往的台灣女子、或吧女,到酒吧,車程不長,一趟下來可賺到五、六元,偶而會收到小費。 對做吃的人,有做才有得吃,所以父親不輕易休息。有次颱風來,風狂雨炸,父親稱它「鐵風颱」,他仍到鼓山戲院做生意。那天,上門客人,為了吃一盤炒螺肉,幫他緊抓傘柄,頂住風雨,他在傘下揮鐵鏟,炒螺肉,炒好也加料雨水許多。 「那……還能吃?」我不置可否。 「港口是靠海求生活的,客人多粗獷的碼頭工人、船員,他們不會太要求,照樣吃。」大手大腳,快速適應周遭環境的改變。無畏的生活態度,才能在生活的風雨中,努力過日子。 隨著生活的穩定,有人開始介紹對象給父親。父親告訴介紹人,自己又沒「鐵錢」,如何娶老婆?重要的是,介紹的女孩他不喜歡。這一盤小生意做了二年,才與來自台南麻豆的母親相遇,結了婚。 一盤式小生意越來越好,木炭改為鐵炭,加上鼓風機助力,火質熱能維持穩定,大量翻炒變得可能。一次翻炒四五盤。置盤時,出手入神,大量空盤子往桌面一丟,盤子排成了一縱隊,整裝待發,沒排好的父親用鍋鏟提點它看齊。螺肉炒好,鍋鏟在盤與鍋間起舞,剎那,螺肉已適量一一落入盤中,客人自行取走自己的盤數。彼時父親的那支鍋鏟已長出魔力。手中的鍋鏟炒到鏟面瘦成一支鐵棍,磨出了鐵錢。 母親曾經自己捉蝸牛,自己處理螺肉,後來需求變大母親身體吃不消。很多阿桑就幫著抓蝸牛並處理好,螺肉一卡車一卡車送來,供作生意。父親的螺肉熱炒,當時可說是哈瑪星有名的攤販之一。創造許多阿桑賺錢機會。 一支磨成棍的鐵鏟,是父親母親在高雄努力生活的鐵證,可惜我沒有看過。父親說可能是在搬家弄丟了。不過家中卻有一把長長的木刀,是攤位的另一個見證。在哈瑪星時攤上不賣湯,但供應青啤酒。客人問有沒有賣湯,就說啤酒當湯。攤上的青啤酒是用一個大桶子裝,賣時裝杯,再踩壓風球打入氣體,產生啤酒泡。客人喝酒,易鬧事。攤子放了木刀以防身。 時局丕變,軍船商船不再停靠哈瑪星,父親在哈瑪星的鼓山戲院前,炒了16年,生意榮景不再,只好離開,另起爐灶。單品炒螺肉沒有了市場,幾經輾轉,攤子移到現在住家附近,改以羊肉為主的熱炒,在母親的幫襯下,攤品早已不是父親一人時的孤狼式、單一菜品螺肉,而是一個更為家常、包容的菜單,湯品二三種、炒飯炒麵、炒時蔬與蒸魚。一如父親與母親的相遇,有了家,有了扎根的力量。 父親的小吃攤,撐起一家六口人。如今家裡的小吃店,攤前,站著一座不起眼招牌,紅底白字,上頭寫著四個大大的字,「北港羊肉」。這四個字是父親在高雄紮根生湠的濃縮。北港,連結了父親故鄉的來時路;熱炒小吃,螺肉到羊肉,讓這個家在高雄這城市中有了故事。   註:哈瑪星(H-m-seng),名稱自日據時期高雄港附近淤泥填海而成的區域。該區域有兩條濱海鐵路,連接至商港、漁港、漁市場,日語稱「濱線()」,在地人轉其讀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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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野柳(下)

游常山 為什麼上次她在診所聽隔壁床的林老先生說他從五十歲洗到現在八十歲了,三十年還是沒有事情?只是浪費時間,一周十二個小時躺在診所的病床上而已。 說實在的,那天她洗完腎回到家,也沒有跟天賜說隔壁床天才老大哥林先生洗腎三十年的事情,這事情沒有什麼好誇口的,只是她倒是從此鬆了一大口氣,原來洗腎不會早死她就放心了,只是她還是留著這心理的一個梗,好三不五時找老伴天賜、女兒美玲和居服員王小姐的麻煩,心情不好她還是會發飆。 洗腎洗到傾家蕩產?這現在醫學這麼進步,聽來也是笑話吧?全民健保後,洗腎只要診所掛號費,健保卡帶著就好了。上次聽隔壁床天才老大哥林先生談起洗腎費用,他說:「醫院做洗腎太好賺了!」 「怎麼說?」她好奇追問。 「像長庚、北醫那一級的,洗一個病人,每一次醫院可以跟健保局請領五千元,我們這種專業的洗腎診所,一次一個病人可以請四千一百元,」讀過書的林先生顯然是包打聽,當然身為資深洗腎病人,他也耳濡目染,多少知道行情。 她於是知道為了掛號費有差,現在物價高漲,很多小診所以前的掛號費一百五十元就很貴了,現在要二百元。 她洗一次腎自費兩百元掛號費,聽說有的洗腎診所還會以小麵包車接送洗腎病人,的確這是一個一本萬利、風險不高的醫療生意。 二百元也是錢,現在菜價貴森森,年前還買不到雞蛋,現在雞蛋不缺貨卻變貴了,現在買菜換天賜去買了,她提不動菜籃了,但是她心知肚明,物價漲了不少,男人不太關心這幾十塊的小錢,但是她一個禮拜洗腎三次掛號費六百元,一個月四個禮拜,也要二千四百元,雖然女兒美玲每個月塞個一萬元說給她看病洗腎用,她知道綽綽有餘,但是二千四百元也是錢,不洗腎多好。 年輕時候在野柳附近的龜吼漁港,做一個漁村的家庭主婦,倒也沒有怎麼煩惱天賜出海捕魚的安危,跟寡居三十多年的婆婆同住,傳統漁婦勤儉但愛碎碎念的婆婆,加上家裏面三個孩子,老大美玲雖然可以幫忙,但是兩個小兒子,漁村重男輕女,她能夠放學回家幫忙看著兩個弟弟志村、志達,已經非常乖了,光是家事做不完都讓她煩死了。 而漁夫的大月或是小月不定,討海人抓到什麼市場上受歡迎的好魚貨或是「大色貨」(雜魚、小魚)都是不一定,賣不掉好價錢家用就緊了,三個孩子一直長大,開銷一直增加,晚年的婆婆一直大病小病不斷,雖然有健保也是一筆開銷,她經常感到未老先衰,體力不濟,煩都煩死了,三餐有什麼菜色上桌,還不是賣不掉的魚自己煎炸,數量再大醃製得鹹鹹的,年輕時候家裡的每道菜沒有不鹹的,要鹹魚才不會臭掉,營養一定不均衡的,蔬菜水果吃得不構,後來她知道了,突然想到美玲告訴她:「媽,你的腎臟不好這麼快就洗腎會不會是我麼們家一直吃太鹹?」 去年女兒無意中這一句話,直指她心裡的疑心病!無疑的,這是原因之一,診所年輕的鄭醫師還解釋更詳細:「歐巴桑,你這腰子喔,除了吃太鹹,時不時亂吃止痛藥更嚴重啊,不是動大手術,傷口太痛的話,止痛藥不要再吃了!」 一下子她心中雪亮,是的,她吃了太多鎮靜止痛的藥片,在醫院急診室看到志村渾身是血,她胸口彷如被扎一刀,急救幾天宣告無救,她當場昏倒也送急診,我的心肝兒啊,你怎麼就這樣走了?我歹命啊,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哭啞了嗓子,哭乾了眼淚。 她知道丈夫天賜跟她一樣傷心,可是男人心中傷口再深,也不會說出來,那一輩的男人是這樣的,感情深藏,她知道丈夫是疼愛兒子的。 俗話說養兒防老,她卻兩個兒子養到中年,意外來臨,都沒有了,人生怎麼這麼苦啊!她變得更暴躁,更愛罵人,王小姐前面幾個居服員都是被她罵走的。 她那一輩人,小時候是日本時代的末期,表面上有小學畢業,其實都在躲空襲,根本小學基礎也沒有打好,所以等於不識字,既然她本人就是書念得比較好的女兒美玲說的「功能性文盲」,紙筆在她前面也只會歪七扭八寫自己名字三個字,所以比鄉下人說的「青瞑牛」,她的教育程度實在是跟不上這個社會,以前在龜吼漁村,看到同村潑辣的漁婦,常拉高嗓門口角,她心中常暗罵她們沒有水準,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二十二歲嫁做漁家婦,一個沒有姿色又無娘家豐厚嫁妝的鄉下女子,嫁到天賜家,媒人說天賜有一艘自己的小漁船,也算漁村野柳地區龜吼漁港的小老闆級的中上階層人物,娘家老母則知道她大姊頭愛搶話的脾氣,都說天賜個性溫和,應該會幸福的。 這麼多年來,自己也不識字,無法看報紙消遣時間,每天下午三點,午覺起床,只有習慣性又蹲下來坐小椅子撿晚餐的葉菜,做這樣的家事讓她暫時忘記傷痛。 長期姿勢不良,結果她的下腰開始隱隱作痛,女兒把小矮椅子丟掉,但是她已經開始有腰痠背痛,於是開始自己去附近西藥房買止痛藥,就這樣不知不覺止痛藥吃上癮,原來這就是洗腎的主因。 當初不要搬家到台北來,也許志村不會車禍,志達不會大中風就這樣走了,當初留在野柳多好,她從年輕時候看到那尊鼎鼎大名的「救人英雄林添禎」的銅像,其實就是她隔壁村的人,討海人為了救溺水的野柳遊客,犧牲自己寶貴生命的事情,現在這個社會喔,像天賜說的,這種事情不會再有了,大家都現實得很,漁船現在都是電動化了,救人速度快得很,而海水浴場的救生員也都是只要開放時間,就非常盡責,穿著紅短褲不斷吹哨子緊迫盯人,遊客稍微一越線就被嚴厲阻止,不會再有白白喪命的傻瓜討海人林添禎了。 志村走的那年農曆七月半當天,她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志村說一趟車要送到苗栗通霄,快要到台中大甲了,這麼遠啊?她心裡念叨著忍住沒有說出口,就是要兒子專心工作,送貨要緊,畢竟要賺錢啊,不開車賺什麼? 本來她想要回野柳的漁村去拜拜祭拜好兄弟,天賜不理她,小兒子志達開熱炒餐廳,沒有空開車載他回故鄉,女兒有自己的家庭,於是那晚不祥的預感成真,她真的無法接受。 志村走的隔年,真沒有想到,神又帶走她第二個兒子,這次老么志達竟然是大中風,而且急救都來不及。 那晚志達的餐廳生意忙碌極了,年輕時候在餐飲業打工,中年轉作餐廳,神很憐憫,生意不錯,只是有時候她失眠經常起來幫志達開門,迎面就是聞到小兒子身上濃厚的三杯雞的九層塔醬油辣椒的氣味,他是老闆兼大廚,深夜熱炒店喝酒客人的煙塵吆喝氣息彷彿還在他身上,她往往不按念叨著兒子不要店開到那麼晚,十二點就可以收攤吧?志達頂她一句:「消夜人客最多生意不要做了?」 做這種油湯生意就是這樣,好像拿生意去換,大夜班熱氣騰騰的宵夜熱炒食客都是什麼人?也都是像是志達這樣挺著啤酒肚的大肚男?臉紅通通,中央髮線開始稀鬆,未老先衰? 就沒有想到這樣的體型是危險的,最容易中風,否則她一定想盡辦法讓兒子不要幹這一行,一切都太慢了。 二個成年的兒子都只活到四十幾歲就離開了,房子要留給誰呢?天賜那個老古板腦筋不可能傳給不姓林的女婿,雖然現在就剩下唯一的女兒,也半百年紀了,還算有孝心,經常轉兩趟公司,三不五時來娘家看頭看尾,做父母的和事佬,她和天賜,一晃,都八十歲了。 世間就是苦海,診所就在前面了,想到還要躺四個小時才能解脫,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已經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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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藍色的海水中悠遊

■落蒂 酷暑的午後 率先躍入一片深藍的海水中 在一片珊瑚礁與魚群的對話中 輕輕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氣 海這樣遼闊無邊無際的感覺 對著我展現無限神祕 我仰著身 面對一片金色的陽光 泅泳著 海鷗也來嘲笑我 莫名其妙的老頭 不煙不酒無趣的黃瓜一枚 風來的時候 竟然也能恍惚中搖擺起來 遠方雲層下 似乎也搖幌著 一座夢的島嶼 也許哪裡有我盼望許久 找了一輩子才找到 而別人並在乎的渦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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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源於懶意

■夕陽 嫩幼苗,握在手,小心穿引…… 將根部越過中央有洞的瑪瑙石。若選有洞的沉木,則另添古樸風味。 根鬚,用不大不小的河床碎石穩壓著。 倘不愛造型,大可乾脆只用碎石,就隨慕花者之意。 沒多久,葉梗愈見茁壯茂密,卷葉快高長大至水面時,會像畫卷般翻開,然後,撒嬌似的,把整個臉珠兒貼上水面。但這睡蓮,只在白晝且陽光熾烈時才開花,陽光稍斂即嬌羞閉合,尋夢去,故曰睡蓮。 睡蓮,不一定要出於淤泥,外子也是推敲了一段時間,才想出這個法子──不需要經常清理、不用沾污雙手。累積一點心得後,便興致勃勃地再買幾株不同顏色,只待炎夏時盛開。當然,要加上魚、螺,既為蓮兒提供足夠養分,亦塑造平衡生態。 如今,且讓睡美人,冬眠去也。「聽聞有冬天品種呢!」外子說。聽後,我也萌生期待:四季花開。 創意……原來可以……源於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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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野柳(上)

■游常山 天賜顯然有心事,早餐隨便泡了杯完膳低糖牛奶,對付了她的早餐之後,就說要繞去南京東路四段女兒美玲家,順便轉車回野柳老家,說要一個月大打掃一次,那一次看到梁木都爬滿白蟻,她只看了一眼就開始昏眩。 花了五萬元找了除白蟻公司噴藥之後,此後他們夫妻有共識,房子不能就放著不管,人不住那裏沒有關係,每一個月天賜總要去看一趟,開個鎖,繞繞看看,雖然沒有什麼貴重東西,小偷也懶得進來偷東西。 離開老家二十多年,海邊的房子一直空著,本來想也沒有關係,誰知竟然長了白蟻,自此以後至少一個月後都要回去一趟大掃除。 也不理會她在板著臉生悶氣。她故意扶著助行器拖著步履走路,到了狹小的廚房把碗筷刷一遍,水龍頭沖水聲音好像可以沖去她一肚子悶氣。 門鈴響了,居服員王小姐準時來了,每個週一、三、五下午,她都要耗個四小時躺在附近的洗腎診所病床上,像是苦刑,王小姐來陪她就醫。 「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要你不要來了?我不要去,要洗你自己去洗!」她拉大嗓門罵了王小姐,轉頭看到老公擠眉弄眼右手食指指著自己腦袋對王小姐敲敲頭,以為她沒有看到。 這是第幾個居服員了?她一把無名火起,只要每週三次洗腎時間,她需要找人發洩,不到八十歲就洗腎,醫生警告不洗腎就會死,第一次去家裡附近的診所洗腎,她抵死不從不去,女兒美玲一把她帶上助行器、健保卡、禦寒衣物後,出門洗腎去。四個小時後她四肢無缺回到家,人輕鬆多了,她沒有告訴天賜,其實洗完腎,身體很輕鬆,她一直以為洗腎很可怕。 後來她知道,不洗腎才可怕,身體毒素一直累積,很快就會死掉。想起第一次洗腎那天正是寒流天氣,女兒強行將她安座輪椅推出門進電梯,往洗腎診所去,那時她的臉已經像是木炭那麼黑,很危險了,鄭醫師說,不要開玩笑,趕快來洗腎,這是例行性的治療,沒有什麼。 今天老伴天賜看到她脾氣來了,又是狂風暴雨一陣發飆後,前腳她們母女往診所去,天賜後腳鎖上門,騎著機車就回說有事情要辦,頭也不回走了。 那一次天賜回野柳打掃,竟然搞到晚上九點才回來,幸好美玲請了一天假可以陪老媽,洗腎到晚餐就結束,晚飯也是獨生女張羅的,知道她腎臟病的老病號,什麼食物必須忌口,天賜跟沒有發生早餐時候的口角似的,說是回老家野柳老房子看看,打掃一下,又說老家鄰居都搬光了,村子裡面剩下沒有幾戶。 野柳實在是鳥不生蛋的地方,儘管現在交通便利,一個小時公車也到了,但是年輕一代嫌棄石門區的野柳沒有捷運到:「人家一聽沒有捷運到就以為是什麼荒郊野外,男生繼續待下來會娶不到老婆,」一次女兒美玲回娘家與她閒聊說。 「野柳這麼有名,人山人海,隨便做點觀光客小生意不是很好生活?」她回道。 「那是以前,而且好像也只有大陸人對野柳有興趣,現在這個病毒,到處管制觀光客,大陸遊客都不來了,誰還會來看野柳的女王頭?」美玲有耐心對她解釋。 故居離龜吼漁港沒有太遠,靠海邊濕氣重,容易長白蟻,一個月至少要回家一次,看看天花板有無異狀,開開電扇、除濕機,把室內室外打掃拖地一遍,否則鐵門、家具都會鏽蝕,不打掃不行的。 但是打掃後人又不回去住,空著還是空著,這房子還有用嗎?現在她這個樣子,出門光靠助行器站不久,老家的雜七雜八的事情是管不了,想了就煩。 平日她深居寡出,自從她坐上輪椅招搖過市,第一次驚動鄰居早餐店、西藥房、水果攤、豆花店所有的鄰居,不得不去附近診所洗腎以後,她就不敢出去跟老鄰居東家長西家短,每週一、三、五這個午飯後一點的時間,老鄰居有的故意不去習慣午睡,等著她被居服員王小姐推著過街,她一開始還勉強點頭致意,到後來,索性閉上雙眼,當作自己太累了,她知道自己現在變成老鄰居議論的對象了。 至少隔壁阿珠不會再來找她買菜了,知道她體力不繼,會昏倒,而自己晨起攬鏡自憐,看到鏡中憔悴的自己,何嘗不知道自己臉色發黑?據說這是洗腎者的特徵,每次看到自己臉色這樣就想起老家野柳那邊,漁村的人皮膚都是黝黑的,那種黑膚色不太一樣,漁民的黑是會發亮的黑褐色,有光澤的,洗腎病人的黑像是骯髒的木炭斑,無血色,黑色素沉到入骨,想到她九歲第一次被爸爸帶到台北城,城裡店家收音機高聲放日本流行老歌「愛你入骨」:「吼沒馬迭,愛以西跌…..」後來她問懂日文的人說,直接翻譯就是:「直到骨髓,直到骨隨我那樣愛你。」 愛,愛是什麼?活到七老八十才知道身體健康最重要,那時候很少聽到洗腎,偶爾,聽到彷彿什麼重大疾病,記得小時候在漁村,她聽大人說過,洗腎都會早死,而且會洗到傾家蕩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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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雨潤流年

■汪小科 秋日的午後,屋外瓦簷下「嘀嗒」的雨聲將我的思路從書中牽引出來。我合上書頁,任思緒沉澱,繼而飄向記憶的遠方…… 記憶中,故鄉的秋雨不似這樣輕快分明,有些細碎而凝重,卻飽含著鄉韻和情濃。小時候,每逢早秋,鄉親們都會心生歡喜,期待著一場豐收盛宴的到來。因為他們種下的莊稼經過春夏的醞釀,長勢迅猛,就快要成熟。稻穀顆粒飽滿,豆莢鼓鼓囊囊,瓜果圓潤鮮亮……田裡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忽然,一夜秋風起,一場秋雨落,洗去了空氣中的塵埃,也浸潤了故鄉的土地。在雨絲的洗禮下,千裡增翠色,萬樹鎖青煙。泥土芬芳草木香,果實更添成熟色。經甘霖暈染,田野裡蔬菜水靈,包穀精神,柴草油亮,曬場遼闊。綿綿秋雨讓故鄉的輪廓變得更明晰、更開闊。 故鄉秋雨雖不及春雨那樣孕育新生,不及夏雨那樣助長活力,也不及冬雪那樣暗藏驚喜,卻像個閱盡繁華存素心的長者,以更穩重的姿態守護著這片天地。它只是讓故鄉稍作歇息,再蓄勢待發。記得,每到故鄉秋雨紛飛的時候,都能看見一些鄉親們身披雨衣,腳踩雨靴,深深淺淺地走在泥濘小路上。經過農田時,他們常會撥弄、察看一番,待到雨停後紛紛開始新一輪的忙碌。有的收稻穀,有的除雜草,有的種冬菜……秋雨後的故鄉,儘管多了幾分寒涼,卻總有暖的收穫充盈其間。當家家戶戶的籮筐裡、麻袋裡、席囤裡滿是秋收的成果時,秋雨便會含笑暫退。 故鄉的秋雨常會不期而至。從前,我和母親偶爾也會在雨天秋收。這時,不止屋外的那幾裡地,屋內的果園裡也果蔬飄香,而且經過雨水的潤澤,色澤愈發誘人。當我們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採摘時,舉手抬頭間,雨水便順著手臂和臉頰滑落,繼而潤入心脾。既有收穫的喜悅,也有沐雨的愜意。待天色漸暗,母親就會燃起灶火,用採摘到的食材為我烹製美味。趁母親在灶前忙碌時,我就會悄悄地跑進院子裡,看屋頂升起的炊煙湧入斜織而下的雨簾中,感受那煙雨氤氳映黃昏的靜謐安詳。不一會兒,母親怕我受涼,便會拿煮好的吃食誘惑我進屋,讓我暖在心頭。 如今,扎根異鄉的我每逢秋雨來臨都會透過屋外的雨聲去搜尋故鄉的記憶。一番秋雨呈鄉韻,一番秋雨見鄉情,那份懷念一直縈繞在我心深處,在每個不經意的秋雨之際被喚醒,成為刻骨銘心的情懷,溫潤著我的流年,讓我逢秋不涼,心生溫暖;奔赴山海,循夢而行;砥礪深耕,履踐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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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野狗野臺 ∣∣鐵花村,巴賴樂團與他們的兩隻狗

■李修慧 黑的狗,舞臺炫光里,顯得更深 坐在音響前,紋風不動。口鼻 凝著山的莊嚴;風 曠遠之處來,共鳴過他胸中的谷 撞裂山石與瀑布 從口中騰洩,罩住平原 他的手臂反覆,旋出陣雨。 角落伴奏者,拉動手風琴 醉於琴聲的皺摺,彷彿他正抽動 世界的脊骨 舞臺外,葉片與枝枒彼此撥動 巨大交響;與矮小的 狗的身影。白的那隻 走上台,搖搖尾巴,一支自由的節拍器 牠聽歌,或者不聽 四隻掌爪,踩過歌手赤裸的腳 未曾滯於雲與泥 聚光燈,磨亮牠晨色的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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