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超市前的機車後座

■歲然 只剩十分鐘。 隔壁原先趴桌面補眠的女同學和昨天一樣,讓準時過頭的生理時鐘喚醒,以一種不干擾課堂的偷摸姿態邊看筆記本紀錄,邊選書、放書至平放大腿上的側揹包裡,上節下課早已提前收拾妥當,他不必擔憂細碎聲響可能驚醒講台上國文老師點人回答的想法,只差往發沉書包一擠國文課本和文具,接下來便是考驗腿力衝刺過小巷後,在市場旁挑戰行人與摩托車互玩默契遊戲的不安全路口,再踩過總是浸濕柏油路上,分不清究竟是高麗菜還是大白菜微帶黑點的外葉,鼻腔邊嗅聞已打烊肉鋪傳來陣陣腥味,在公車到來前一腳踩進站牌領地,等待三五分鐘後踏上一艘彷彿被遺忘海上的幽靈船,裡頭承載難以避免並肩的學生們,呼吸稀薄、充斥各式體味的空氣,獨自緩慢浮沉前進。 這時,一身雪白小洋裝的國文老師和平常最後一堂上課相異,竟點到了他,唸課文,每到這種時刻,他總是會刻意模仿全校國語文朗讀冠軍男同學的聲調,抑揚頓挫、感情帶入,可惜往往只是學模樣沒學到精華,東施效顰,因為他張大的雙耳又聽見那種深藏骨子血液中,和兒時記憶一同湮沒,已變成反射性身體習慣的腔調,躲字裡行間紛紛調皮探頭嬉鬧。 公車上,站對面同班同學從社團說到小考,他的腦海還在不斷思考眼前同學剛才是否聽出了他讀課文的詭異之處,某種來自遙遠南方國度的口音,搖搖晃晃四十多分鐘,還沒左轉彎到站,已經感受到另一方向機車一輛輛停超市前下車採購的擁擠,後頭座位乘客一一起身排好隊伍準備下車,同學話語斷在分科考試,他心想明天肯定會從這裡繼續說,道了聲再見,成為超市前這一站下車的最末尾。 要不看見也難,超市前一大片機車群裡,一輛靠近魷魚羹攤位的綠牌老舊機車,一位中年男子反方向不同來往忙碌,就坐在機車後座上,凝望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和車,偶爾眺望人群後的遠方。 他天天迴避這樣的風景上下車,有時厭惡到恨不得拿一把剪刀喀嚓剪下超市前,魷魚羹旁的那一角,坐上頭的是他爸爸,不論走過眼前幾回都不會叫一聲他的名的爸爸。 隔天早晨即使早自修小考還沒確實解決,他照例起個大早往古銅色臉上撲粉擦液,房裡廁所瓶瓶罐罐是他倚靠獎學金買回來,期望遮掩天生看起來很是炎熱的膚色,最後戴上同班同學當生日禮物送的運動手環,頭班車是隱居的靜謐,為他留了一個位的同班同學,一早還沒甦醒的連連點頭和重複幾次倒肩扶起動作後,他索性邊背雜誌單字,右肩同時承受同班同學入睡的重量,邊期待早上第一節他最不排斥的英文課。 英文課堂上的讀課文環節,看在先前來班上交換的法國人眼裡,或許是一種奇特的異國風情,非英語系國家較注重考試下的產物,偏離標準的臺灣口音,因此他熱愛英文課,不必遮掩腔調上的獨特,大家同條線蹬地出發,他的英文成績甚至常常名列前茅,甚至較其他同學還要更標準悅耳,心知,這或許也是兒童時期,或者,從蜷縮羊水裡,聽母親說話,聽母親播放音樂,聽母親和巷裡那間用外國字命名的商店,販售進口餅乾零食的男男女女,說家鄉也談文化上的不適應,那時,早約略注定好的事。 回程公車上他和同班同學難得有位子坐,同班同學恐怕是因終於度過一學期的三分之一,好似孩童手上集點卡上總算集到一點的暢快,滔滔不絕情況較以往來得狂放不羈,不知不覺也扯到手腕上的運動手環和平日保養、英文成績等等和他有關的事情上。 他一向認為同班同學是個善良人,會因路上死去小貓而捨棄最在意的全勤獎,送牠到動物醫院後再挖土立碑,也會在逛學校附近夜市時,看到站大馬路中央賣花老婆婆,一次買下好一大串花香味太濃過重的玉蘭花,怕帶回家被責罵,只好分一大半給他的窘境。 他忽然感受到同班同學一雙直直凝視他側臉的視線,好像想說什麼而在吐字前雙唇微開的吸氣,直到他終於望向同班同學的雙眼後,才獵物般左躲到前方椅背,最後還是沒有聽見同班同學那做了好久打算的一字一句飄出,便到站了。 而這天的風景,充滿違和感,彷彿畫中靜止不動的人忽然醒過來不願再桎梏死板畫框,坐機車後座的人竟然在他下車瞬間站起,一瞬他還以為是朝自己的方向走,機車後座的人雙腳蹣跚拖行過一整排超市前的小吃攤,腳上藍色人字拖發出沙沙沙的沉重聲,彎入飲料店旁的小巷後,他小跑步追了上去。 機車後座的人喊了喊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個女人回頭,還沒聽見她吼了什麼,他不管下班尖峰時段車來車往,也不理會社會規範下的人群方向,被叭上好幾次,他還是一路上衝刺,側背包咚咚咚重複懸空又擊大腿外側,奔到沒人的樓梯間時眼淚才跟上汗水腳步,弄得滿臉粉液變成一灘黏糊,好似爛泥巴。 從前他也曾像機車後座的人一樣,一瞥到不算高、染咖啡色長髮和一襲藍色碎花無袖小洋裝的背影,小跑步跟上,或追過,或大喊,轉身正臉卻是屢屢震碎記憶中存放母親資料的底層倉庫,兒時的他仰頭望著掛客廳一隅,穿西裝、著婚紗牽手摟腰的兩人,總以為母親肯定是世界上最讓壞皇后嫉妒的美人,等到那天一向追求完美的他,回家路上醞釀許久的懺悔情緒,打算一進門便向母親誠實道盡因為忘記檢查而沒能考一百分,開門不見母親熟悉待廚房穿藍洋裝的身影,只有父親用各式管道尋找母親的熱騰焦急,那天以後他忽然察覺客廳那幀婚紗照是歪斜的,他嘗試向自己發問,父親和母親間,會不會只是跨國婚姻下一紙不甚穩固的金錢契約? 東南亞籍母親如一陣風捲走,離開他深信幸福的家,不知為什麼,也不知跑往何方。 超市前人潮來往如風起雲湧的天,他從超市走出,手裡多上兩袋食材和日常用品,走過機車後座旁的人時,他替爺爺傳了別太晚回家的話,機車後座的人看也沒看他,兩眼只是一直呆瞪著眼前電影十幾倍速般,容易看到雙眼失焦的人和車,他忍不住在心中嗤笑機車後座的人滿臉痴痴等待的模樣,耳旁傳來習慣拉長尾音的熟悉聲音,同班同學穿素黑T和運動短褲,和他同樣一手一袋,又是順流小舟般開始說起演唱會、籃球比賽和代課的地理老師。 他又在心裡鄙夷斜笑,聽著同班同學無盡頭的字字句句,同時,藍色洋裝的背影仍然在他眼裡分分秒秒過濾搜尋。 和機車後座的爸爸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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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思鄉的光合作用

■丁口 數不清離鄉的歲月 自己流亡在生命的謎題 舞孃在黑夜展演著 跳出內心的空虛或歡呼聲 繚繞一種寂寞,一滴淚 正等待天明之後奔波 日光照著身影走入方言 吞下思鄉的光合作用 繡球花生長於公園的邊角 無法摘下公領域的芬芳 都會區不屬於我們的歸處 老家的父母在熟悉田野 數著日子,光陰匆匆而過 誰踏上自我實現之路 異鄉的高溫於巷弄迴盪 陌生感使眼眸向光影交錯 撕下月曆的數字,你的獨處 咖啡香提起壯志於我心 秋風吹過耳際,故園的日出 鄉間歌謠是母親的溫暖 工作日誌寫下自己的孤影 落下一片葉子飄向街角 樹葉需要涼水灌溉 如何將恬謐植入心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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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雪色南河

■鮑偉亮 初雪未消,南河敞開的堤岸上還遺留著部分粗礪的白,這是故鄉的冬天,泥土與白雪相互逡染,勾勒出一幅古典水墨丹青,有留白和偌大的空,盛放晚歸遊子的僕僕風塵。 那日,普降大雪,我在古琅琊釣來半城沂河的碎雨。雨絲淩亂,斜打疏枝,劃破朝霞,又劃破暮雲。我守著陰雲密佈的無邊天際,透過香煙皺眉的煙霧,終是沒有尋得絲毫雪意,與庚子初雪擦肩而過。當然,在冬天,失約是常有的事。對於冬天的期許不應該是白瓷、青瓷般溫潤如玉,而應該是冰裂紋瓷器,縱然站在絕望的渡口,亦能找尋到黑夜的星光。 返鄉已是午後,迎面吹來微寒的清風,吹走了半分喜悅半分惆悵和經久跋涉的嘔吐感。太陽已經西移,陽光灑滿了南河臨路一側的石堤。上游囤水的區域,如同一面破碎的鏡子,明暗交錯,重新開鑿後的南河,平靜、遼闊、深邃,陌生中透露些出許熟悉的氣息。偶有飛鳥三三兩兩地掠過高空,隱沒東山,村莊再一次靜下來。 離鄉漸久,故鄉漸漸演變成一枚珍藏內心的符號。我喜歡將南河作為故鄉的代名詞,每每想念家鄉的事物,便讓那泓水縈繞心頭,想起兩岸的白楊林和春日的桃花,還有夏季乘涼的鄰居,秋日來回忙碌的農人,心裏便踏實了。 一條河,流通南北,將人家與土地隔開。東邊的土地便被稱作東山,而河在村南停駐的這汪水便被稱為南河。南河是格子莊的母親河,澆灌著東山上的絕大多數土地。 南河兩岸夏日河水衝擊的坡地,原本種著白楊,每到盛夏的夜晚,人們便聚集到南河之上的漫水橋,孩子們在樹林裏打著手電撿拾蟬蛻,大人們便坐在馬紮上聊天,晚上的時光像夢一樣,恍惚之間,便成了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人的夢。 我喜歡南河,最喜歡雪霽天晴之後的南河。我喜歡看雪,不論是身在何地,不論是白日還是黑夜,但凡下過了雪,總忍不住外出走走,但其實一切的一切都不過在追溯故鄉的記憶。 故鄉落雪,一片一片,層層掩映又互相疊蓋,不算耀眼的白卻能將陰沉半日的天地打扮一番。雪日裏,入目,便是一位素裝的姑娘,輕笑著穩坐堂前。哪怕雪突然停下來,亦不需要擔心姑娘遠去或這一偷偷約會被打破,像夢一樣,整個人都平靜地沉浸在自己的角落。 慢慢地將地面鋪蓋,一層雪後,土色若隱若現。風細細吹雪,輕打開窗戶,外是寧靜的雪景,溫馨冒出一絲暖意。雪繼續下著,漸漸變成面狀,下得越來越快,如沙碴,如冰滴,漫天遍地,無孔不入,密密麻麻,飄忽不定。 低矮是故鄉,炊煙散處與天接壤。自下望去,光禿禿的各種樹幹上沾滿著雪,厚厚一小堆,如同一條帶有並不鋒利棱角的繩子。竹瘦葉肥,深綠肥大的竹葉上,同樣載滿了厚厚的一「船」雪。竹枝微彎,白中露綠,綠中含白,一叢一叢立於屋前屋後,甚有詩意。繼而是低矮的灰瓦房,多年風雨砥礪,石牆殘瓦已顯得破舊不堪。人去屋空,平添寂寥。然這寂寥不同於城市的空虛,她帶有煙火氣,可以承接遊子的思念與鄉人對故人的寄託。 地面已是厚厚的一層雪,足跡有痕,卻也是半遮半現。秋草被掩著大半,微微露出頭來,與路上棱角畢露的石頭立在一起,催出路上雪印的層次,高矮齊缺,細觀如同均勻灑落的綿糖,鋪得整齊、厚實。 這些年,一年的期待也就是故鄉的一掛鞭炮,當大雪如期而至,腦海中浮現出南河雪色,心想臨近回歸,不覺間,異鄉也有了三分人情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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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箏「遠行」

■蔡哲明 我記憶中的風箏翱翔總與爸爸形影不離,為了博得我的燦爛笑容總與天空爭執,每每看到父親與天高低拔河,總是讓我興奮不已,至今仿佛還在眼前。 父親總是要我感受風力藉此操控風箏,我卻握著那根細線,同時緊抓另一線團,如同彼此相繫的心臟脈搏,即便如此,風箏難免斷線遠行;當年我還呆坐在地驚慌淚流,父親總是拍拍肩膀安慰著我,長大後才知道那是遺失的美好。 爸爸為了揮舞風箏展現出千風起伏的精準步伐,也代表著他的滿滿父愛,一雙充滿自信神情,在我面前炫技表演,我卻只想接手父親替我放飛的那只風箏。我接手後不久旋即左搖右晃,經歷幾番波折之後,最終仍是斷線消失在天空之中,仿佛訴說終將逝去的童年,當時的我卻樂不思蜀。我總覺得爸爸就像風箏「遠行」,沒人可以永遠佔領這片藍天,就像萬物不會亙古不變,至今每當看見風箏馳騁天際,總會想起在我孩提歲月的獨家記憶。 爸爸手中的那只「風箏」至今還在回憶翱翔,可惜已在飛翔隊伍中永遠缺席,即便父親風箏早已「遠行」,卻也把我們的心緊緊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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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母親的旗袍

■王秀蘭 翻開老舊相簿,照片中的母親總是穿著一身剪裁合宜,不同花色與款式的旗袍,母親有一雙巧手,衣櫥裡的旗袍都是她親手縫製的,連衣襟上細緻精巧的盤扣都不假手於他人。童年的印象中,母親出門總是一襲旗袍,從衣櫥裡拿出來,還飄盪著一股濃郁的沉香味。母親喜歡將頭髮刮得蓬蓬鬆鬆的,然後梳成一個包頭,再摘幾朵茉莉或桂花包在手絹裡,淡淡的花香在靜街小巷自成一縷風,一個過往的童年時光驀然勾勒在眼前。 走進一間懷舊照相館,妳從掛著多款民初服飾的衣架上選了一襲素色淡雅的旗袍,然後將長髮挽起,對著鏡子梳起母親年輕時候的包頭。整理好妝容,妳隨著攝影師走進一條靜謐的窄巷仄弄,紅磚牆灰瓦片、石板小路、木製的窗櫺與大門,頗有幾分老眷村的情致。妳抬頭望向遠方,往事如潮水般湧入,泛起層層漣漪,攝影師對好焦聚,說:「很好,就維持這樣的姿勢。」 當按下快門的瞬間,妳莫名地聞到了一股引人的暗香,是茉莉混合著桂花的香氣,真的是母親回來了嗎?走在這四周闃寂無聲的巷弄裡,彷彿走進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年代裡,而妳與母親跨越時空在此瞬間相遇了。 想起童年的記憶:與母親坐三輪車去看電影,寒暑假搭火車去台中的姨媽家,以及,父母相偕出外訪友……等等,母親總是一件旗袍套上就走,彷彿在那個年代的母親們,旗袍是最時髦最端莊的服飾,衣櫥裡只要備上幾件,就能應付各種場合,穿上旗袍的母親,有一種不可動搖的自信與尊嚴。 「走,我們再去下一個場景。」攝影助理順手遞給妳一把古樸小扇與繡花傘,拿在手中行走,瞬間身形婀娜多姿的母親便上了身。你們穿越一條小徑巷弄,來到一棟大戶人家的宅院,一旁的老榕樹蓊蓊鬱鬱,鬚根在微風中擺盪著,像小時候家中門簾的流蘇。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裡,這樣的大宅大院可是有錢人家才住得起的房舍,與眷村的簡陋瓦房,有如天壤之別。 年少時,年輕的父母曾經帶著你們坐車去左營的將軍村遊玩,村裡家家戶戶庭院深深,牆頭上隱隱透出高大繁茂的老榕樹,母親說這裡住的大都是高級將領,出入都有軍車接送。路經一戶人家,院落裡的土芒果正滿樹搖香,當時幾個好奇寶寶在圍牆邊跳呀跳的,想一探院內究竟,妹妹還爬上哥哥的肩頭,哇啦哇啦地大叫:「好大的院子,好大的房子呀……」。如今,左營將軍村已被政府改建成了文化園區,供遊客緬懷60年代的眷村風情。當時全家在將軍村留下的幾張黑白照片,在老相簿裡已泛黃起了毛邊,穿著旗袍的母親風姿綽約柔美動人,幾個小蘿蔔頭站在旁邊,反倒成了陪襯的道具。 直到夕陽從天際漫來,拍照工作才結束,一場安靜簡遠的夢,滿是歲月的履痕。往事如舟子漸行漸遠,童稚歲月已隨浮雲而去,妳在回憶中尋找母親留下的身影,如真似幻,迷迷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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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斷縮小的家

■邱寶福 小時候住在一個離海邊很近的家。颱風天,在我家的亭仔腳就可以看到拍上防波堤的滔天巨浪,彼時整個大家族蝸居在僅有一層樓的濱海平房,阿公、阿嬤、叔伯、堂兄弟姊妹夯不啷噹,加起來總共19個人,我們家四個人分配到一個小房間,雙人床、衣櫃、五斗櫃幾乎就佔據所有的空間,房間牆壁有著記錄身高留下的鉛筆刻痕,蝸步向上攀爬,房間不斷的變小。 後來,叔叔們不是移民國外,就是買新厝,終究剩下我們一家四口守著這一間老房子,房間不再擁擠,也不再有大家族同住無法避免的那些傾軋跟齟齬,我不想守著這一間總令我感到自卑的老房子,我常常爬上鋪著紅色磚瓦的屋頂,往海的方向看去,總有一天,我也要買新厝,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小漁村。 這一間老房子終究變成了孤立在濱海公路旁的空屋,偶然經過總會下意識地再看它一眼,鏽蝕斑駁的鐵捲門,阻擋了我向內窺探的視線。考上好學校,捧了鐵飯碗,結婚生子買車買房,我依循著如同公式般的人生勝利組的sop,順利地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小漁村,拓展了人生版圖,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住進不再擁擠的四樓透天厝,偶爾會回到老家探望阿嬤,直到有一天伊嘛蹛新厝。 「阿嬤,蹛新厝喔!」在禮儀師的引導下,我用長筷夾起了一塊阿嬤的白骨,親手將她送進最後一個新家。晚年的阿嬤不良於行,越縮越小,鎮日癱坐在輪椅,坐在亭仔腳向海的方向望去,她也像我一樣,想要離開這個老家,去到一個無病無痛的所在嗎? 大家族終究星散四方,只留下這一間看似不斷縮小的老房子,其實它根本沒變,而是我們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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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陸衍俳句 民雄鄉金桔種植園 液體的果實 限時專送的愛情 南台灣芒果 遷徙的鄉愁 馬祖南竿梅花鹿 和雨水一併而至 臺北城公園的蜻蜓 西門町之夜 秋裝預演 圓山大飯店簷角 盆地秋燈 蓮池潭龍眠虎睡 荒歉之景 阿里山鄒族的圖騰 流星 澄清湖倒影 秋日明媚 鹽烤秋刀魚 雨天漢臣百貨地庫 驟雨後的流螢 一隻滅,一隻亮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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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舞蹈筆記中

■蘇佳欣 「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曾說:舞蹈的唯一目標是傳遞生命感覺。 第一次聽到這句名言時,覺得這根本就是廢話,任何人都可以照樣造句,聽起來也一樣很偉大。如果換成寫作,寫作的唯一目標是傳遞生命感覺。如果換成歌唱,歌唱的唯一目標是傳遞生命感覺。如果換成演戲,演戲的唯一目標是傳遞生命感覺。如此類推下去,表演、畫畫、彈琴、料理或任何藝術都可以說得通,不論做什麼大小事,其唯一目標都是傳遞生命感覺,一定不會有錯。當然這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不是為了要搞顛覆或唱反調,或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至於到底什麼是生命的感覺呢?這有點抽象,卻也可以非常貼近日常生活。 有一回上課學舞,由於編舞與音樂轉折的需要,老師故意要大家做出一種同手同腳的效果,我們練習好久都還是好卡,手腳仍不協調,幾度想放棄,或者乾脆發懶耍廢,要求老師更改動作。可是老師不肯答應,堅持督促我們要改變自己的慣性,或者想辦法克服難關、鞭策身體做出效果來。我們嘗試許久後仍相當灰心,此時同班同學談起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人曾問起留著大鬍子的張大千:「睡覺時的長鬍子,是放在左邊還是右邊呢?」張大千沒留意過這問題,為了要找到這問題的答案,害大師失眠好幾夜。 聽完這故事後,一想到連張大千也會有搞不清左右的時候,便比較沒那麼有挫折感了,並且頓時覺得全身上下經脈關節鬆開許多。然而後來聽說這個故事的主角,其實並不是張大千,甚至也不是要把鬍子放左邊或右邊的問題,而是倒底要把鬍子放在棉被內或是棉被外才對。不過事實如何並不那麼重要,關鍵在於我們從中學到了什麼,從中體驗到某種具體而微的生命感覺。 故事可以亂編,道理卻是真的。儘管我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但是可以有時知道自己知道了什麼,學會了一點點什麼的,總是讓人特別開心,就是那種簡簡單單便會心一笑的感覺。至於那個困難的動作後來如何呢?當然就如同老師所說的,練個一百遍一定會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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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窗

陳家朗 為了暈眩而絕食,使自己,輕盈 髮,都能夠連接住了風。且掛於陽光 光線上,頭顱的纜車   而髮梢 拖曳著這一切 一切的流動,飄升的裙擺 彷若那時,我們每天發呆 望著的窗簾 ——這樹聲的漲潮 浸濕鞋子,而使之裂開了嘴吞掉   腳下的道路啊讓我 可以繼續地浮升,回到 回到上一次 ——啊……就在這暈眩之中有我們 共同起居的那面窗玻璃,蓋住 一層霧的,那相倚的溫暖,呵氣——在纜車裡。 絕食   是為了擺脫現在,只能獨自看著樹木隨風 重複著一種手勢的這窗戶。我收束 所有的風 以將它們綑綁於髮的方式,惟一   惟一堅持著的這無力的狀態,讓下垂的頭顱 掛成纜車以來回那扇窗 其中的耳鳴即是耳語。當我   順隨著這潮濕的鞋子與裙 而浸泡於   所聽見   幽靈的音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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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兩個菜頭粿

紫蘇 宋劉子翬在園蔬十詠中這樣形容蘿蔔:「密壤深根蒂,風霜已飽經。如何純白質,近蒂染微青 。」冬季的蘿蔔是蔬中聖品,不僅壯碩肥美,滋味甘甜,價格也親民,盛產時賣相不佳的往往流落街頭地攤,成堆的像座小山丘,銅板價十元一斤俗俗賣還乏人問津。我曾經短暫的種過菜,深知農民的辛苦,穀賤傷農,只要去菜市場,再重都必定拎兩大個回去。 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蘿蔔適合各種的烹飪方式:「可生可熟,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飯」餐桌上從鹹香脆口的醋漬蘿蔔、軟糯鮮甜的蘿蔔排骨湯、和風淡雅的日式大根到煨煮入味的醬燒蘿蔔,都是令人垂涎,百吃不厭的家常料理,如此,仍然消化不完,就學習前人的智慧:冬藏夏食,切大塊的蘿蔔經過鹽醃、曝曬,時間的淬鍊,成就了黑金菜脯。 在所有白蘿蔔的料理中,充滿古早味的菜頭粿是流傳百年的平民美食,也是我最鍾情的食用方式。閩語有句俗諺:「甜粿過年、發粿賺錢、菜頭粿吃應時。」趁著冬季盛產,不做幾個菜頭粿也太辜負農民的辛勤耕耘了。我常常在前一晚就會把一斤的在來米洗淨泡水,隔天吃完早餐就開始備料:乾香菇泡軟切細絲,小火慢炒紅蔥酥,鹽麴醃製豬絞肉,米酒浸泡金勾蝦,主角白蘿蔔就由力氣足的先生負責去皮刨絲。 當鍋裡的香菇絲遇上金勾蝦,迸發出濃郁的古早味就瀰漫在整個廚房中,然後放入豬絞肉拌炒,一股鮮味直往鼻腔裡竄,晶瑩剔透的蘿蔔絲在水煮的洗禮下,辛辣味盡除,釋放出自然的清甜,此時趁熱徐徐倒入磨好的乳白色米漿,煮製糊化狀態,再撒下紅蔥酥,這畫龍點睛的一小撮,將台式傳統的好滋味發揮到淋漓盡致。 約莫等候一個小時,潔白如脂充滿油蔥香味伴隨著蒸氣氤氳的菜頭粿就出爐囉! 整個冬季,菜頭粿不時的就在餐桌上以不同的裝扮現身,先生很好養,對食物的接受度很高,怎麼吃都不顯膩,另一個原因是「刨蘿蔔絲很累,手會酸!當然得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成果!」 至於兩個公主就毫不掩瞞的苦著一張臉,異口同聲拉長了尾音:「又是菜頭粿!」 我自認廚藝雖稱不上是「師」字輩,但是應付眼前這三個食客,該是綽綽有餘。通常是切片用油煎的表皮金黃酥脆,內裡卻軟糯細嫩,這招挽回了兩張挑剔的嘴。 有時為顧及健康,奉行無油煙料理,將菜頭粿加熱回蒸,佐著蒜蓉醬油沾著吃是呈現原味的陽春版吃法,這種方式深得我心。 冬日氣溫驟降時,切成條狀的菜頭粿與大白菜、菇類、雞高湯一起做夥煨煮,寒冬中喝上一大碗,不僅飽足,體感溫度霎時也上升了好幾度。 豪華點的是利用煎完菜頭粿的餘油,順手煎張蛋皮,趁蛋皮未熟之際,放上已煎好的菜頭粿,再稍加整形包覆,就是一頓營養與美味兼具的早餐。 受限於家中的竹製蒸籠只有上下兩層,一次只能炊製兩個,無法量產。一個進了自家四口的肚腹,另一個就與周遭的親朋好友分享,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種習慣且延續至今。 曾經我送給一個在長青聚會中認識的阿公,他品嘗過後說:這才是記憶中的菜頭粿!還經驗老到的詢問我:這不是用現成的在來米粉,是自己磨米漿的喔! 老一輩的人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沒什麼機會吃太多的加工食品,三餐幾乎都是原型食物,因此,保有靈敏的味覺和嗅覺。我很高興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菜頭粿竟然讓阿公找回了舌尖上曾經有過的美好記憶,雖然無法完全複製阿公腦海中的菜頭粿,但我相信自己的手藝「雖不中亦不遠矣!」 至於獨居的陳奶奶,她的手藝絕非我可比擬,不怕獻醜,一個其貌不揚的菜頭粿代表對她的關心。她更把這份愛傳遞出去,因為一個人食量有限,另外半個就借花獻佛給了鄰居,鄰居吃了直說:「真材實料,早餐店的菜頭粿只吃得到粿,吃不到菜頭!」 而同事阿緞經常送我自種的菜蔬,三十年的情誼,有了一定的默契,照例回贈一個菜頭粿,彼此間好似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單純美好的年代。 我也因人而異,客製化菜頭粿,將一成不變的配料稍加修改,多了點實驗的趣味。好友惠玲對蝦子過敏,我就以珍珠干貝替代,不起眼的市井美食華麗轉身為豪華澎湃的菜頭粿。 並非所有收到的人都對我的烹飪讚譽有加,宥珍就坦白的表示這款口味不是客家人傳統的味道。她的婆婆所做的菜頭粿只有簡單的在來米和白蘿蔔,加入鹽、白胡椒粉調味,我照著她所提供的配方試做,備料時省了不少工序,炊好試吃,唇齒間盡是單純的米香和蘿蔔的清甜,這滋味代表了客家人的勤儉與純樸。 自從婆婆過世,已經許久都沒再吃過了!宥珍把這味如同對婆婆的思念封藏在記憶中,如今經過我的複刻有機會再次吃到,感覺暖心又暖胃啊! 兩個菜頭粿,一個滿足了家人的口腹之慾,一個禮輕情意重。 用台灣在地的食材炊出濃濃的古早味,而這一味也串起了濃濃的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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