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自珍集/〈憶王孫〉.多惱河行舟

■子寧 河名多惱意悠悠 細雨陰雲不勝愁 征戰浮名逐水流 了恩仇 青史從來不自由

Read More

〈中華副刊〉我的陌生老爸

■陳壞 多年前,負笈異國攻取學位,接到叔父轉來一篇父親刊載年刊作品,上面抒發著他父子間種種情愫,那是我小時候對我呵護有加的爺爺過往印記。 只是為人子女者,多半不會去探往父、母親年輕時候的點滴,而長久陪伴長大的親歷情境,也往往都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日子,一天、一日,不覺得何要關注?我也是這樣長大的,當時的那篇文章,束之高閣,任其躺在整堆的文件,久了甚至也想不起來,在哪種位置上休閒…… 年前,遠在地球彼端的我,豈料因為疫情關係,無法即刻回國。 終於,漫長等待,終於可以搭上解封了第一班直接飛往終日思盼的家國。儘管長途飛行雖疲憊、焦慮,卻也不能抵擋住近鄉情怯思緒的翻攪,…… 打開筆電,輕觸開關,檢視資料夾檔案卻意外發現,原來我有將之轉為圖檔,那應該是一份繳交作業,學習檔案模式,豈料,這時突然的出現在眼前,內心有點忐忑,有點驚恐,不知道該不該看一下…… 但我還是隨意了先聽一下音樂、看一部電影吧!   1 《我的陌生老爸》本片是一部典型的公路電影,敘述一對父子分離多年,身為父親的路克願不惜任何代價想與兒子再次相聚,但山姆卻使盡全力想逃離出父親的視線,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才迫使他們正視彼此。 原來在六歲的時候,他父親清早因自己喝酒和吸毒恍惚下修理了好動的他,就因這次毆打事故而被法院判定「禁制令」:一直到兒子「成年前」他父親依法是無權見他的。 然而,一心想見兒子的路克卻在某次放學途中,激動之餘,恣意搶載他開往山林裡去打獵,企圖找到絲絲慰藉,圓了思念之情。 一路上,總見露出父愛關懷的眼神,滿心喜悅的他,珍惜難得的相聚,竭盡所能呵護之心溢於言表,除了傾囊相授教會了山姆很多野外求生技能之外,甚至包含如何使用真槍實彈的來福槍也一樣要求山姆照單全收。 但面對陌生又疏離的父親,山姆還是無法接受,逮到機會卻扣下來福槍板機,射傷了他父親,然後踉蹌地逃離現場……。 許是良心作祟,他不自主地又奔回到現場,便在虛弱的父親引導下,在其受傷處止血、急救,總算暫時無生命危險。但最重要的還是要趕緊送醫院,否則可能生命無法擔保,然則山路偏遠及崎嶇,以他力氣又如何拖運得了。顯然地,他不願放棄這幾乎不可能達成的任務,一心一意做好擔架,一路艱困地拖行著他前進…… 中途夜晚甚至遇見狼群攻擊,他父親雖苦苦規勸山姆自保為要,但是他卻堅持放棄攀上眺望臺逃生一計,反倒是選擇了即使冒著自己生命氣力殆盡也要全力以赴地回擊這群兇猛的野獸……而得以保全生命的他,終於將他父親,順利拖行走出了寬敞的公路。在公路上,當警察找到了綁架的路克之際,正準備要緝捕歸案之際,這時候他看著他的父親;薄弱的呼吸,蒼白的臉孔,旋即他只是淡淡地回應: 「我是自願的。」 救護車揚長而去… 播放完畢,螢幕自動跳到下一個檔案,我順勢瀏覽下去……   2 廠房宿舍,一切安靜,小盞燈下,回憶瞬間湧起,其實父親對我的教養方式,小時候是敬畏多於叛逆的。 他對子女的態度,向來是以刺激代替鼓勵,以處罰代替激勵,以漠視代替讚賞。他說,你將來是要面對整個競爭大團體,所以在小團體有一些優良表現,都要化作動力,並且往前衝,不能一時高興而忘了初衷。 所以,我在各方面的表現,表現好是理所當然的,表現不好就得挨批判,分秒就得競爭往下一個目標前進。 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我都不敢奢侈有哪句好聽的話會從父親的口中說出,那怕是我考上第一志願,後來順利考上正式教師,並且得過許多優良事蹟的榮譽等等,這些在他的眼裡都是必然的戰果,不必要誇讚。 隨著歲月更迭,年紀也稍稍大了,我做起事來仍然一直戰戰兢兢,不敢苟且偷安,不敢怠忽職所,在職場上的表現,更是努力不懈怠,勇往直前,同儕當中都投以欽羨眼光像我看齊,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才哭笑不得,我告訴自己,我還得努力一點會比較好,河童你往何處去,我只是順著蜿蜒溪流,往前流去。 我多麼希望父親會說上一句讚美我的話,那怕是一個字也好?我等待那一刻。 那年,父親年紀大了,我不得不回到家中照顧他,身為長子義不容辭,沒理由。 有天,他對著窗外說了句話,你是個好人。我聽了之後,還是半信半疑,我真心無法理解,這會是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嗎?見他痴痴望著我又說,你是誰?他捧起書桌上擺的爺爺照片,默默望著,似乎眼眶也紅了。人家說,過眼雲煙彷彿一世,我卻別無所求,只希望箇中情愫,能讓父親知悉。   空姐送來一客精緻飛機餐,我回哂示意點個頭。 喔!父親也曾經文青過,原來父親這麼孝順,讓我汗顏……高空上,雖空氣稀薄,但機艙內滿滿的氣息卻是清新,沒有一點混沌……父親親像一座山,但這座山是靠山?或者是屏障?靠山讓人覺得放心,充滿安全感。屏障許是一種如牆一般,難以逾越。但二者界限模糊難斷,心的距離是無法用量化工具測量,失真的情感是唯妙的…… 宛似那部父子情懷之間相互矛盾電影,故事的情節引人墜入糾結、困惑中。情感的陌生並不可怕,它是可以修補、提煉的。 究竟是我對爸爸陌生還是爸爸對我陌生呢?答案呼之即出……

Read More

〈中華副刊〉媽媽的一句話

■黃詣 人若不生為孤哀,皆會聽過母親的叨叨話語,這些話語有些是過眼雲煙,有些會改變自己;有一兩句話,則會烙印在心底,一生相伴。 「別忘了帶傘。」媽媽曾說過如此的一句話,雖然,何時何地也不復記憶,然而,這句話卻迴響在我心中。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金句,遇上雨天都有機會聽得見,每個家庭都有這句話的出現,一言以蔽之,此乃俗事瑣語。 之前,我也不以為意,「別忘了帶傘」的平常,讓人很難辨識出那層層包裹在瓣瓣日常溫情之中,那明亮溫暖的核心,那核心是確切存在的,是由一種只有母親的護犢之情才能發出的輝光構成的,是我放在心中一再玩味的親情回憶。 「別忘了帶傘。」提醒了我,外頭的世界正在颳風下雨,而我即將離開安適舒逸的家,所以,在臨走之前,別忘了從家中拿把傘再出發。儘管一把薄傘,怎能抵那萬絲億縷的傾盆,沾泥溼襟是在所難免,但我的媽媽,是多麼希望我能夠帶一塊家中的溫暖走,給她即將遠行、也是必將遠行的兒子。她知道,「家」不會是我永遠的住所,「家」的保護不能長長久久,有一日,我將孤身一人步在家外的世界,如野鬼孤魂,所以,兒子,當那一天來時,別忘了帶傘。 媽媽的這句話流淌在我的血液中,令我心溫熱。   母親的話自然不少,又有幾句被我所接納呢?至少有一句「別忘了帶傘」伴我走盡天涯路,即使我終將離家,媽媽的一句話卻永遠伴我左右,像是一幀照片,提醒著我母親的關愛和家的溫暖。

Read More

〈中華副刊〉斑鳩,抱歉了

■Ning 班鳩好像認為我們家是風水寶地,這幾年來,三番二次地來我家生蛋、孵蛋。 兩年前,因為金融風暴波及,外銷訂單陸續取消了,因此,多了一份時間深思熟慮,偶爾可以上到頂樓透透風,想想對應策略以來調整接下來的步調方向。 這天,我端著一杯咖啡,朝向那方再走去,三樓陽台鐵皮屋下方一角,突然來了一隻斑鳩,模樣甚似慌張,而地板上多了一些乾枯小樹枝,心想,難得有鳥飛來作伴,也好像是多年好友突然來訪,泡沫危及處境多了一份期待和想望,為了不打擾牠,每天走到了陽台那方,我總是是躡手躡腳也小心步履聲音,深怕一個粗弋動作,咕——咕咕——把鳥兒給嚇飛了。 雖然我是恁般悉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呼嘯的風無由地瘋狂吹著,咻!咻的!瞬間就將那幾根枯草吹散遺落滿落地,只見驚恐的鳥,措手不及飛走,但過了一下,卻又不遺餘力來回穿梭,銜著一根又一根的葉莖,打從後花園的土地上一縱躍飛起,然後噗赤、勁挺又撲向原先搶先登陸的那塊築窩處,繼續編織著鳥巢。 待我仔細端詳著一陣,這一切宛似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場,勇敢的班鳩,那是一絲不苟的精神,讓人看了也會為牠一切作為喝采不已。 然而些日後,再上樓,卻已不見斑鳩蹤影,抬頭一望,原來是築巢徹底失敗了,留下空有的陽台一角,便注定鳥兒無家可造、可歸,碎了無一物,只殘留下幾根被灣瓦絆住的咕樹枝,無力地隨著風搖晃著…… 許是忙碌沖淡了過往記憶,關於斑鳩築巢一事,也漸漸地被我遺忘了。一年後,某個清晨,不經意上樓取紙箱,抬頭驀地又見斑鳩再度飛來,驚訝的是,這次來了一對斑鳩,倆倆正輪流銜來乾枯小樹枝、草根,因為有了上次觀察心得,趁空檔,我特意在鐵皮架上,營造一處凹穴洞,好讓牠倆能夠順利築巢成功。 不多久後的某天,朦朧間,卻聽見小鳥嗷嗷待哺的啞啞聲音傳來,于此晨間寂靜,聲聲聽來清晰可聞,竟然是把我吵醒了來著。之後,每天清晨,不到五時許,恍惚之間就又聽到小鳥啾啾,當下雖擾亂了我的清眠,但細細惦念,能夠在此喧囂的市區中,以及內心徬徨一刻,聽到這些溫暖的呼喚、叫聲,卻意外覺得莫名喜悅與賞心。 午后一刻,我決定一探究竟,從門縫間,我竟訝異發現,斑鳩爸爸和媽媽輪流出去,鳥喙唅食,像似餵養雛鳥,我佇立愣了。日子就這樣寫意陪伴著雛鳥,度過每一個看似容易又艱難的金融風暴訊息更迭,而等候多時的外銷訂單,此刻起,也開始有了轉機,讓心頭漸地寬舒、欣慰不少…… 一個下雨天,我又上樓取物,雨滴從斑剝的鐵皮流淌下,驚鴻一撇,不知何時、何故,已不見小斑鳩身影,但偶爾卻會發現鳥爸爸和媽媽會飛回來窗前花架上咕咕——咕咕——叫著,好像在留戀這個家,或者是在跟我道聲再見吧!遙望窗台,心裡總會有一份微微失落感蔓延開來。日子安然,外銷訂單,漸漸因為全球經濟復甦,而稍稍有所回溫。 隔年,斑鳩又順利在舊巢上生蛋、孵蛋,神祇般地又造就了下一代。這天,傍晚時分,我再度上到陽台,我端著剛泡好的咖啡,啜飲著,四周寂靜,我竟然發現那隻斑鳩無恙地蹲坐在鳥巢上宛似孵蛋,而一副老神在在地霸佔一方,絲毫無懼我的到來,兩眼有神瞠視,一點也不慌張,倒是我楞了。 日復一日,那地方儼然成為牠門的祖厝了,我不得不讚嘆祖孫三代歡樂場面,三代同堂的情景儼然是一幅溫馨、幸福的縮影;老家雖破舊,但深情卻是藏匿不住感動的觸鬚延伸。懷念那段有斑鳩陪伴日子,雖有全球急遽蕭條不景氣,各方受到影響,但又何妨? 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雲開見月明;花開復見卻飄零,殘憾莫使今生留。 老人與海裡說,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我豎起大大拇指,為斑鳩們喝采,同時也告訴自己,再加把勁,萬物靜觀皆自得,自不愁愆,馳騁繼續…… 可惜,不久,隔壁老屋要翻修,不得不拆除殘敗不勘、鐵鏽腐蝕的鐵皮屋。自此以後,我再也沒看到那三代的斑鳩來訪了。斑鳩,容我許下願望,等賺足了錢,買下隔壁房頂,再請您們來當免費的房客。

Read More

〈中華副刊〉尋

■石鵬來義 火車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停靠又起駛,區間車的窗外,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雨,細細綿綿著,不絕如縷。坐過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我,一階一階,又一階的,緩步著走上月台的出口收票處,在當年我要您坐著歇會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靜閉著眼,呼出一道長息的我,跟那年一樣,再買了張回程票,區間車回程票,只是,這回,沒了您的車票,獨我一人,再一階一階,又一階的,走下枋寮火車站這沒電梯的地下道,走往著月台,等火車駛來停駐。 當時,您望著那階梯,說,還要爬樓梯啊?我問了站務員,得到的答案,這段地下道往出口的階梯,就是沒電梯! 「天啊,怎會沒電梯呢?」我,萬分懊惱的躊躇著,這路,該如何是好?就不走了嗎?但,您,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來到這兒的;此後,行腳步走,恐已是更形艱難,就怕,就怕,今生到此頭一回,也將是,此世駐足於此的最後一回! 定了定心緒,我說,可以的,都來了,我們就一階,一階,一階,邊走邊休息,停夠了,再走也很好,醫生有交代您要走動才會更健康,我們不趕時間,慢慢來總會到的。 是的,那不贊成我想要把一個腎臟給您的長庚醫院腎臟科李醫師,是真的這麼告訴我的,要帶您出來看看外面的風景,要求您再怎麼提不起勁,也一定要勉強著走走幾步也好;心理影響生理,愈不動,將會愈是嚴重「退──化」! 我們,就那麼一、兩分鐘可達的樓階,緩步進前著,您,是個「勉力而行」的聽話好學生;階階「步實踏踩」就在「舉步維艱」中歇歇停停著的十餘分鐘後,終於來到驗票口,出了閘口,在那大蓮霧造型的椅子上,我說,在這裡坐會兒,先喝一口水。縱使手腳已然水腫得似嬰兒肥的您,也總還可以潤潤喉吧? 您,不願再搭車逛看海景與漁港,這是您人生中第一次來到這盛產魩仔魚、蓮霧、芒果的枋寮,在此有所歇息停留。 病況還沒如此惡化前,我們的南臺灣行旅重心,總在於您心心念念的「足靈聖(lîng-siànn)ㄟ土地公伯」──車城福安宮。因由於兄嫂開店創業起始,您總每隔一段時日就喜興著到土地公伯那兒,好似小學生要向老師稟告習作進度般的,喃喃唸禱著,有所請示於德紹崇隆的老先生,祂。您,期冀的,無非是身為一個老母親,一片母愛情懷,在神靈前,對寵媳愛兒的馨香願禱以祝的關顧之心。 那時,您還能走得上福安宮廟前的層層梯階,或許,因由於您念茲在茲的「神力」,更長養強壯了您膝關節已是開過兩次刀之後的「腳力」;或許,因由於,您一心一意一定要達成你每一回的「心願付託」於──祂,土地公伯。您,拈香願禱,總喃喃言說著,「信女○○○,請土地公伯照顧我ㄟ後生(hāu-senn)○○○,新婦(sin-pū)○○○,家庭和樂,做生理(tsò-sing-lí)趁錢(thàn-tsînn)……」您,總訴禱綿綿,依依切切,懷擁顆轉過一圈又一圈,磨繞過一回又一回,終竟不得歇安的「大家(dā-ke)石磨心」,那日日夜夜如同被石磨輾轉磨壓般的心,老母親心海中那波浪翻飛、潮潮滾湧的關疼愛寵於兒媳家運、千般掛懷萬般憂忡之心,您,全數訴與心靈依託的土地公伯,您,悵惘傷愁的神眸,祂,一逕不語著,諦聽、凝視著「信女」,您。心靈能有所宗教的寄託,那也是帖「藥」,更是帖您口說的足「靈聖」(lîng-siànn)的特效藥,每每,「若此儀式」一趟後,您,有段時間,憂結愁眉以有了寬舒的清朗亮光。而每回經行而過的枋寮漁港,那霞光燦炫麗橙的黃昏景致,與獨特的魩仔魚煎,也總在於到福安宮那「任務為要」的「叩謁參拜」要程完了後,匆匆驅馳而過,從未駐足停留過。 ※※※ 歇了十餘分鐘後,我們再次「艱難迢迢」的歇歇停停著,緩步緩步著,一階一階又一階的,走完那「恨天梯」,我一直跟您道歉,「足歹勢,我嘎你虐待(Gik-thāi),我毋知影(M̄tsháinn)這無電梯。」我知道,常人的「易行」,已是腎功能淪潰的您,「迢遙」的「難行」履步,萬分不孝的我,在火車行旅中再將這「意外」的苦痛加諸於病況纏身的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枋寮火車站,下月台後要走上剪票口這段階梯,竟然沒有電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親愛的,阿母! 「迢迢天梯」,我們終於又返抵候車月台,火車也正啟動著關上了門與我們照面而別,還有二十分鐘下一班車才會來,沒關係,在月台的座椅上坐會兒,吹吹風、陽光照照身子,我如昔的跟您肩頸、手腳的按摩搓揉著,「再喝一小口水,好嗎?」我怕您虛脫了。您眼神迷茫著說,這裡叫做枋寮啊?我頭擺來(thâu-pái lâi)。 當時正趕著碩士畢業論文的我說,等我畢業論文通過,我們再坐火車到台東,枋寮到台東的海景很美麗,您,不語著,淡淡的笑一笑,那笑裡,有著風中殘燭,油將盡,燈將熄,時日飄忽黯然的垂暮無奈與滄桑;而,枋寮到台東的火車行旅之說,今日,您我母女倆,此生已然永不得同行共覽多良車站前方,那碧波汪海的太平洋水域。 從小,肩負家庭生計、少有行旅的您,從我好小好小好小時起,我就有記憶著,您,總一直告訴我,「我足愛坐火車,慢車按呢(Án-ne)一站一站停,一站一站停,一站一站看風景,一站一站看風景。我ㄟ心情ㄉ足快活」。 七、八歲起,就跟著我的外祖父穿梭在漁市,出生在窮寒小漁販家、身為長女的您,沒有少女當有的韶光春華年月;為了生計,為了那一大群似粽子般的弟弟妹妹們無助的飢寒交迫苦況,十三歲時,您已是獨擔叫賣著漁貨的小生意人。 豈料,走入婚姻後的您,從肩負照顧原生家庭的重擔,未能得有卸下,竟是場更形悲苦人生故事的生計拚搏展演,長年臥床的病夫、三個黃毛稚子,年邁無生產力的公婆,全靠著您,日日夜夜,勞務苦作,胼手胝足於農場砍甘蔗、養雞場、豬舍幫傭飼餵,鄉間婚宴辦桌時端菜捧碗刷鍋洗盆……等等雜差,又再趁著天光初亮的大清早,以腳踏車載滿菜蔬的穿街拐巷著揚聲叫賣著,「只要是正當的頭路(thâu-lōo),只要有錢賺,天頂咖遠,我ㄉ欲爬起去;一定愛爬起去,袂當(bē-tàng)厚人看不起;袂當(bē-tàng)厚人看不起。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您這不認輸的堅強性格,從小,我就總聽村裡的人讚美著您,有「查甫個性」! 「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從我有雙憂鬱的黑瞳淚瀑雙眸時,三、五歲時起吧,您這話,我是不絕於耳的,聽著長大的,所以,我很能感受在人生窮困中肩挑家庭重擔、謀求生存的您,那愛喜著能坐那慢慢緩駛的火車,看著車窗外田園風光時,那好生不易才得有寬朗的舒心情懷。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答應過您,要陪您一趟的,雖然,曾帶著您坐過蒜頭糖廠、新營糖廠、南州糖廠(此處小火車現已歇業)等處的小火車行旅,但,始終未能成行的,還有更多更多處;我深知,再不成行,將會是我餘生無盡且永難彌補的愧憾!那就先從屏東的「竹田到枋寮」段坐起吧。 「欲坐火車看風景喔,好啊。」病苦愁容的您,暗灰的眼,有了些喜興的光,您的唇角,漾出一抹蹤影遁隱已久的笑意。您,靠窗邊的位置,神思惘然般的坐著,靜靜觀看著車窗外的農庄漁村、田園景緻、魚池水車風光、海景藍天,我跟您說,這站是竹田,盛產檸檬;是潮州,燒冷冰足有名;是崁頂,出產黑麻油;南州糖廠您來過,這站叫鎮安,這站林邊,咱(lán)有去看福記古厝過,那古厝裡有著您熟悉的竈跤(tsàu-kha)……;這站佳冬,生產蓮霧,東海站、枋寮。一站站,您神思惘惘的,靜看著車窗外的養殖魚池、青碧巒遠的山脈,及一處處的蓮霧果樹,在東海站時,有個約莫三歲的小男孩就坐在您正前方,您看見這清新朝氣漾滿身的小男孩那酡紅Q軟的小臉蛋,您,微微笑了開來。 一個上午,我們在「竹田到枋寮」、「枋寮到竹田」的區間車上來回往返著。您說,妳啥米代誌攏無做,規半晡(kui-puànn)攏陪我坐火車。 「老菩薩,無要緊啦。」我歡笑著,跟您說。 ※※※ 這,已然是109年底的永遠追憶了!追憶懷思總椎心蝕骨的浮漾著,任憑餘生時歲,我永遠永遠永遠,再也無法彌補的憾愧與痛疚──「為─時─已─晚」的「子─欲─養─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不─止」! 「哀哀親恩,劬勞辛瘁;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已然再也沒有母親的我,凝視著照片中的您,在竹田到枋寮,枋寮到竹田,這區間車來回行程上,尋憶著虛空中的,您……;阿母!

Read More

〈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胡同俳句 眠月線衰敗的駁坎 一葉蘭 潟湖零公里縣道起點 平流霧 暗夜無眠的公路 螢火 紫藤花 戴帽女孩的一簾幽夢 那戶鬧分家的高牆 昭和草 相合傘 浴佛節念偈的男女 繫上黃絲帶的相思樹 早覺會 情人微潤的口罩 梅雨 仰聽七星潭夜潮 夏北斗 香山濕地的黃昏翦影 旭蟹 田間電杆上的佛號 小滿 (華文俳句社供稿)

Read More

〈中華副刊〉劍龍嶺半阻

■樂馬 確診出關後不滿一個月,配合運動下體力似有復原的跡象,又興起登山的念頭。但不敢挑戰需要野宿的大山,決定先找郊山練手,經目前在北部工作的嶸恩和阿聖推薦,鎖定了北台灣黃金十稜之第五稜劍龍嶺。 在我造訪前,他們已二訪過。相較嶸恩一副無畏的模樣,阿聖謹慎地說:「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一旦心態崩潰就完蛋了。」雖然身體尚在調養,不過一開始我並不認為海拔不到八百公尺的劍龍嶺能製造多大的威脅。 只是當相關山林日誌一條條刷滿螢幕,我才感到忌憚,那是延綿四公里的岩石峭壁,照片上的人們猶如螞蟻攀在岩石絕壁上,數百公尺的落差暴露眼前。 這是郊山?未踏上那山我便感到陣陣涼意。儘管有兩人二訪的經驗保證,我仍憂慮不已。其一怕東北角的多雨,其二是掛在裸露山脊上的無助感,光用想的就讓人頭皮發麻;還舉棋不定,時序早一箭推移便到出發前夜。 基隆飄著雨,套著外套也滲透涼意。天氣預報顯示明日全台天氣大好,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決定一旦有狀況就不爬。翌晨從灰濛濛的天光甦醒,空中仍漫著水氣,背上行囊,徜徉台2線的山與海,在便利商店做好補給,很快抵達南雅南新宮登山口。 我跟嶸恩輕裝上陣,阿聖則背負所有食材、炊具,無疑是今日的體力擔當。 平地練跑時並沒覺得體力下降太多,但剛登上相對簡單的南子吝步道就被現實狠抽一巴掌。雖知自己體力尚未恢復,卻沒想過退化的如此嚴重,肺部像是歇業許久的工廠,突然被迫營業,破舊的機器艱難運轉,機台齒輪吃力磨耗,嘎嘎嘎彷彿下一秒就會報廢。 走了一段路後總算適應節奏,才能好好的享受步道沿途廣闊的海景,晨風舒暢,若不攀登劍龍嶺,也是極好的休閒路線。進入岔口,涉溪三次後,來到第一關三段式大崩壁。原本說好,若天候欠佳,這裡就是終點,但看著冉冉東昇的渾紅日頭,終點儼成起點。 大崩壁非常陡峭,但整段都有繩索,加上踩點不少,還能扶一旁的植株為輔,作為進入黃金第五稜的迎賓禮其實不算困難。然而走過大崩壁,真正的挑戰才剛開始。 走出樹林,只見孤嶺蜿蜒鋪展,如同巨龍背脊。沒了樹林遮蔭,山海一覽無遺,風在耳旁似乎比平常拍得更大聲。 開爬了,嶸恩彷彿天生不怕高,面對這種地形猶如山羌健走自如,我躡手躡足小心尋找踩點,然後用手臂力量將自己撐上下一塊岩石,在山面前盡顯恭謙,生怕批逆龍鱗。 過敏與確診後遺症導致嚴重鼻塞,一路爬上爬下只靠嘴巴大口喘氣,整路發出如老式空調的噪音。幸好有阿聖事前告誡,因此我不斷告誡自己必須打起萬分精神,加上嶸恩在前開路,替我掃除障礙尋找合適踩點,阿聖在後擔任捕手,助我一臂之力。因此攀爬過程算是順利,還能抽空俯瞰山海風光。 公路與城鎮在山海之間劃出一道人間煙火氣,巧妙縫合人文和自然。 景色確實好,佇立崖巔望海,想起了《鏡花緣》裡唐敖在小蓬萊留給小山的詩:「聚首還須回首憶,蓬萊頂上是家鄉。」倘若海生濛霧,湮沒絕景,此刻劍龍嶺該是唐小山孤絕萬里海外的前塵故里。回歸現實,這要是起了霧,那真不是說笑的,我們這些沒神通的凡夫立刻變成孤絕東北角的受難者。 我們在381峰稍作休息,牌子上寫著再一小時就能抵達我們今日的終點555峰。補充完水分和熱量,再次背起行囊前進,山脊忽然變得像一根根拔地而起的尖刺,和順的畫風瞬然無比險峻。 路面越來越崎嶇,看著嶸恩輕鬆躍過,剎那我竟不知該腳踩何處,只能手抓峰頂,腳吃力的磨著岩壁前進。每一步都像在決定終生大事。 風不輕拍了,而是重重擊打耳畔。 艱難前進時,卻出現阻礙,幾個人在陡峭的段落拍照,嚴重滯行,而且這些人穿著球鞋、吊嘎,完全不尊重山。貼在岩壁上等候他們的時間疲憊感迅速上升,讓我漸漸失去節奏,又慢慢走了一段,驀然山看去不再嫵媚,而露出猙獰面孔。 腳下巨龍醒了,那風聲如吼。情緒一塌,手腳也跟著軟,在峭壁上極度危險,我立刻喊道要走撤退路線。 但此刻我卡在只能坐著移動前進的路段,雙腳騰空的虛浮感讓我氣力消散,好像有個聲音正蓄勢待發喊出「Action!」,緊接著人生跑馬燈就會浮現。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總算咬著牙緩緩通過,心理防線也崩得一點渣也不剩。恰好後面走來一位對這裡相當熟稔的大姐,聽說情況後,隨即指著一旁說:「這裡就是撤退路線。」 我立刻雙眼放光,實在太剛好了。大姐向我們講述路線,謝過她後,嶸恩便率先抓著繩索下去開路。 經過兩段垂降,茂密的草木讓人安心不少。我們沿著撤退路線尋了塊較寬敞的地方起火造飯,我坐在石頭上長長嘆了口氣。幸虧嶸恩和阿聖早已攀過全程,這次臨時走撤退路線也算新鮮,我的愧疚感才沒太重,只是失落感在回望劍龍嶺的瞬間盈滿心頭,不過人生本就不可能事事順利,懂得知難而退也是了不起的決定,否則出了意外就真的得不償失。 山永遠都在,永遠都有機會再來挑戰。 再者此山受阻,尚能循著古道探訪其他地方,於是我們彎彎繞繞,甚至在人跡罕見的路徑披荊斬棘,最後走到了黃金平台。站在已經崩塌的黃金平台上,山風拂落汗珠,忍不住打起哆嗦。東北角海面已起霧,要不了多久就會吹進那段令人心跳加速的崢嶸絕嶺。 走下黃金平台的碎石坡路,看向受挫之地,期許下回能在更好的狀態下補足遺憾。

Read More

〈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該怎麼選呢? 學分和愛都在衰敗

■林宇軒 排課表,是每學期最值得興奮的時刻。螢幕裡是五花八門的課程,研究生彷彿在盤算未來假期旅行的行程,一切充滿了希望。 相較於實際上課時必須投入的心神,「規劃未來幾個月要修習哪些課程」可謂非常輕鬆,畢竟還暫時不用面對巨量的閱讀文本和高強度的討論。談起研究生的痛苦,在撰寫學位論文之外,背後還有各種li-li-khok-khok的畢業門檻必須面對──每學期眾多的必修、選修與先修課程,以及語言檢定、學術發表等贈品。想起日文門檻就頭痛,雖然曾經短暫學過日文,但久未複習,現在連最基礎的五十音「」都已忘得差不多。好消息是,語言檢定可以透過修習課程來抵免;壞消息是,能否選上這些炙手可熱的課程,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進文的詩作〈選情〉如此寫道:「該怎麼選呢?天氣和愛,∕都在衰敗」。當中的時空背景設定在選舉之前,一輛候選人的宣傳車行經教堂,信仰的「我主」和選舉的「民主」在詩行鋪排出一個張力十足的情境。是啊,我們手上的每個選擇雖然都沒有正確答案,但都實實在在地關乎我們的未來。選舉如此,選課也是如此。 研究所和大學部不同,不能把自己想修習的課程「選好選滿」。據教授的建議,研究生一學期最好不要修習超過三門課;如果平時有工作或外務,兩門課是極限。不聽勸的我曾經一學期同時修習五門課,那段日子可謂痛並快樂著──快樂,在於每週領受唐捐、陳義芝、須文蔚等詩壇大家的風采與知識;痛,在於期末的評量。研究所的課程極少考試,大多數都是繳交不少於一萬字的學術論文。也就是說,修習五門課就必須繳交五篇、共五萬字的論文。那段日子到底是怎麼度過的?現在回想起都會忍不住瑟瑟發抖。 比較我所就讀的兩間文學所,台文所重「研究」,文跨所重「創作」,兩邊的上課方式與期末評量完全不同。前者文本的閱讀量非常大,透過論文研讀、觀點討論和論文寫作來增進研究能力;後者則是與眾多創作者一同實作與創作,這種激發想像的上課方式令人嚮往。舉例來說,在王聰威老師的編輯課,我和來自中國與香港的學生同組,以酷兒文學、性別知識、性產業等「性」主題的企劃,模擬創刊了一本關注當代邊緣議題的雜誌。目前參與過最有趣的創作課,大概是高翊峰老師的必修「當代文學經驗:八分速的踩集」。一整個學期是足部的踩,平時耽溺於桌前的創作者們在老師的領跑下,跑遍了台北周圍的河濱,最後甚至報名並完成了二十一公里的半程馬拉松。 只可惜,為了維持課程品質,每門課都會有名額限制。如果忘記在開放選課的時間上線「搶課」,許多課程馬上就會額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學分像〈選情〉當中的選票一樣「一張一張選擇離開」。「選票」的「孤獨」,為的是背後龐大的理想。手上握有選票的投票人是如此,我想,每個水深火熱的研究生也應當是如此。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Read More

〈中華副刊〉金門落日大又紅

■林央敏 從前金門還是戰地軍管且不開放旅遊的戒嚴年代,你如果不是金門人,就只有服兵役時抽到阿兵哥所謂的「下下籤」才有幸到此一遊。那時台灣民間瘋傳金門、媽祖多危險,「反攻大陸,消滅共匪」的口號還在嘴裡燃燒,敵人的砲彈也偶而會在金門的空中亂跑。所以大約四十年前,在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與金門防衛司令部的安排下,穿著便服的「作家戰地參訪團」能夠乘著華航波音737降落金門的行程多麼難得,飛機上一行人把既興奮又期待的心情譜寫在臉龐,同時也各有淡薄的不安漂在心裡忐忑晃盪!兩年後,我又當起「作家戰地參訪團」的成員再度來到浯島讚嘆擎天崗,並把宣揚三民主義的五彩氣球釋放,想像空飄到大陸的戰鬥文字可以點燃幾個匪幹的緊張。 這兩次金門行,我都曾站在距離廈門島最近的馬山觀測站的地下碉堡裡,透過長鏡頭向西窺望,看著地理課本裡的河山,也看著歷史課本裡的祖國,就像看到歷史看到夢,心中湧現一絲難以名狀的感觸,想起余光中的〈鄉愁〉:「而現在∕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雖然只隔著比黑水溝更瘦身百倍的小小海峽,仍舊只能望水興嘆!但稍可慶幸的是,當時兩岸的島嶼都掩護在滿山遍野的蒼翠裡,沿海只見碉堡,不見硝煙。 而現在,比台灣還要保存更多閩南風貌的金門已成為一處觀光勝地。時隔三十幾年後的去年,能有機會與桃園文化局邀集的「桃園作家訪問團」一起快樂出航,去和姊妹縣市金門的文學人交流,順路再度舊地重遊一番,由於不再有戰地管制,也許更能看到金門的文化深度和不一樣的景物,果然,這回不看軍事,只看富含文史味道的風景與建築,其中最震撼我、感動我,叫我想要徘徊不去卻被迫不可流連的景色是建功嶼的落日。 經驗老到的在地導遊已算準海水退潮的時間,在日頭西傾的時候帶我們到金門首府金城鎮西南郊的海邊,下車前,我右觀岸上有一座牌坊,橫楣寫著「忠肝義膽」四個大字,牌坊後面的仿古宮殿便是祀奉鄭成功的延平郡王祠,而左望海上有四個巨人,好像蹽著海水在走向一個小島。立刻臆想:莫非金門曾有泰坦族或什麼樣的神話誕生在此地?這景象真奇特,從前沒來過。再聽到導遊警示退潮正要開始,而且海水只退讓一小時,想走去建功嶼的人要把握時間,最好六點之前回來,才不會受困海上。於是,我當下決定這回不睬歷史不看廟,因為台灣也有延平郡王祠,只想尾隨巨人走進神話去看這一幕。 原來那不是巨人,而是一項裝置藝術。2013年,芬蘭設計師馬可‧卡沙哥蘭德(Marco Casagrande)應邀到金門參加藝術節,我想像他也曾在這裡欣賞金門落日,當海潮漸漸退去,看到海灘露出一根根、一排排早年用來阻礙敵人登陸的「軌條砦」鐵柱子,同時看到有些戴著斗笠的金門人走入海灘採擷野生的蚵仔時,他有了創作靈感,這時落日掛在建功嶼上方,紅霞傾洩在退潮後的海坪,還積著少許海水的窪地處霞彩深淺不一,東一塊粉淺,西一片紅豔,那應是仲夏黃昏,熱烈的太陽餘暉穿過採蚵人的衣物,彷彿把人身照射成半透明。終於那年八月,以不鏽鐵版裁製,踩著長長的高蹺,身上鏤刻著許多細洞的「牡蠣人」(Oystermen)開始站立在這裡,成為永恆的海上農夫,這一幕方才還被初見寡聞的我誤認做金門神話中的什麼巨人族! 潮汐退後,一片礁岩地質的潮間帶露出來,不知哪一年,應是金門縣政府吧?還是軍方的人扮演現代摩西,在潮間帶舖設一條四百米長的蛇形步道來連通本島與建功嶼,把退縮的海水完全解離隔開,讓我不必沾濕鞋子也能走近牡蠣人,我想瞻仰它們長年不彎腰剝撿石蚵,卻只顧眺望對岸的臉色如何?可惜鐵斗笠蓋得太深,只露出下巴,無法讀取它們的眼神與心情,只見許多黑色的蚵仔附著在它們的高蹺上,好像要往上爬的樣子,但也只能爬到漲潮後的水位。這時,西斜的日頭變得更垂更大更紅了,我希望能不被遮掩的欣賞這一幕絕對不同於台灣西部所見的落日景象,便循著這條摩西步道快步走向建功嶼。 小時很早就從大人的口中知道「日頭落山」是指夕陽西沉,也常聽到一首姚讚福譜曲的台語歌叫〈日落西山〉:「日落西山近黃昏,心狂袂食期待君,想欲趕緊來接阮,也好增君咱情分……」,我雖然生長在嘉南平原,也從不懷疑所有人把太陽掉下說成「日頭落山」,但自從吸食了一些台灣的地理知識後,我開始明白平原之西的盡頭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而且位處海邊的東石與布袋,地勢都比我站立的太保還要矮,所以東升西降的日頭只會沉入海,為何長輩們不說「日頭沉落海」,反而都把黃昏叫做「日頭欲落山」?難不成講著台灣話的先民「目睭瞇瞇,葱仔看做棕蓑」,將駐紮在西天的一堵高低參差的雲牆看成一排被夕陽染紅的山脈?我曾經生出這些疑惑。稍長,讀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又熟識教科書裡的中國河山後,我確認「太陽下山」是古今所有住在亞洲大陸上的人的共同經驗,那麼「日頭落山」這個詞應該是吾村人的第一代祖先從福建隨身帶到台灣的,閩南變嘉南,可是話語搖身沒有變。此刻我在金門,看的就是名實相符的「日頭欲落山」。 看來,建功嶼上視野最佳最沒有障礙的地方就是九米高的鄭成功塑像所立足的高台,我想潮汐應該不允許我先進入旁邊的碉堡蹉跎剩餘的時間,因此直接爬上幾十蹽的高台去陪鄭成功看夕陽。看來,身著戎裝,腰掛佩劍的鄭成功只顧眺望前方的思明州,驚訝那個曾經站滿白鷺的廈門島如今長滿了高樓。看來,他的視線又像在瞭望泉州西郊的故鄉——南安石井鎮。好吧!四百年了,您還有尚未枯乾的鄉愁,那就盡情的看吧!也許這顆夕陽在你眼裡已經老舊,但這可是我的新鮮,第一次看到滿臉翻紅的日頭真的就要落入西山。於是我微微轉身,把視線投向左邊的那座現代崦嵫山。 時間暗自移步,又大又紅又渾圓的日頭已經垂掛在山頭上方一個拳頭遠的低空,應該已碰觸到樹頂的尾梢了,眼前景色誠如白居易趕往杭州途中的一瞥〈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雖然我是專程來訪的遊客,但也只能一瞥,因為我覺得潮汐已經蠢蠢欲動,無法再等紅日盡落山中,必須趕在海水重新吞噬摩西步道之前停止初見「日頭落山」的感動!真是金門夕陽無限好,可惜建功嶼快要漲潮!

Read More

〈中華副刊〉那一夜,在北海道

■劉洪貞 得知小蘭被疫情帶走,心裡好不捨。每天想到她,就會想起二十年前,和她在北海道巧遇的那一夜。 那年陽春三月,我到北海道去賞櫻。首夜住宿的飯店裡,有很多台灣旅遊團。在自助餐廳用餐時,我預夾一塊,裝滿粉色晶瑩珍珠的鮭魚卵壽司,正好有一個夾子也伸過來,我連忙縮回手,並向對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對方笑著點點頭。 當我們抬起頭四目相接時,她啊了一聲,喊出我的名字。被她一喊我愣住了,因為我跟她不同團,也不認識她。她看我沒反應,放下盤子拉住我,問我:您不認得我了,我是某某某啊。她這麼一提,我對她上下打量後,終於想起她是四十年前的初中同學小蘭。 問她為何對我一見如故?她說我和以前一樣,瘦不見骨好認。而她這些年心寬體胖了,難怪我認不得。 離開學校四十年一直失聯的我們,卻在異國的餐廳相遇,真是如夢似幻。那一夜我們聊了很多。初中畢業後我們沒再升學,我在家務農。她跟著堂哥,到新莊的南亞塑膠工廠當女工,夜裡繼續唸補校。 在補校時認識一位,同樣來自鄉下,又有共同目標的同學,最後走入婚姻。剛結婚時一切正常,她在第三年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只好辭去工作專心顧小孩。 幾年過去後,先生有了外遇還會家暴,為了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她忍氣吞聲。兒子的貼心和好學,是她精神的支柱。當兒子雙雙考進成功大學時,因必須南下就讀,兄弟擔心他們不在身邊,怕她受委屈,就鼓勵她結束婚姻。 就在兒子十八歲生日那天,她恢復了自由,從此為自己的夢想展翅高飛。讀完研究所後,在外商公司工作。她自認工作用心,外語能力還好,經常被外派出差,就趁機去旅遊,沒想到我們會相遇。聽她說著人生起伏的故事,我陪著哭陪著笑,最後相擁祝福,希望後會有期。 回到台灣又各自忙碌,二十年一晃而過。很遺憾,因為疫情讓北海道那一夜,成為我們的最後一夜,我難過,只能嘆生命無常。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