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小時候最為悲催的事

■江雲英 小時候,熟悉我的人都說我像個小大人一樣。本是在父母身邊撒嬌賣萌的孩子,卻如老媽子一般,尤其對我媽,拎包拿傘提醒鑰匙手機錢包…… 那個時候,大概八九歲的樣子。我媽當初是我們那裏出名的美女,我爸又是個寵妻無度的男人,據說,在我沒出生之前,我爸把我媽直接寵上了天,奶奶因為看不慣我爸的沒骨氣,一氣之下跑去了臺灣,與爺爺團聚去了,爸媽樂的輕鬆自在,倒也快快樂樂過了幾年美好時光。 老媽此生除了愛我爸,最愛的事情就是樂此不疲的逛街,她可以從城東到城西,挨家挨戶的去逛一遍都不覺得累,腳踩8公分的恨天高,穿著舒適優雅的時裝,婀娜多姿的身影漸漸變成這個城市的風景。 隨著我的突然而至,不知所措的父母立時慌了手腳,爸爸打電話給奶奶,奶奶一聽二話不說急匆匆跑回來幫爸爸照顧媽媽,以便讓爸爸更多的時間投入工作,直到我平安降臨,奶奶才舒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到我上幼稚園,奶奶才回去和爺爺團聚。有奶奶幫襯時,媽媽如少女時代一樣,自由自在,除了偶爾餵奶時間,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我被奶奶餵養的白白胖胖甚是可愛。然而奶奶走後,媽媽出門又必須得帶著我,要不留我一個人在家裏她不放心,雖然我比較願意一個人待在家裏玩,但出於責任感,我媽每次出門還是把我給帶上了。所以每次我媽一般都會給我兩塊錢,把我帶到百貨門口玩搖搖車,然後她自己和閨蜜愉快的逛街去了。 那時,兩塊錢我差不多能玩個半小時吧,就我一個人,一個五歲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在百貨門口玩搖搖車,旁邊沒有人看著! 然後我媽差不多要一個半小時才回來,我就坐在那個搖搖車上等她。非常無聊!於是我就坐在路邊數人頭,反正也沒有陌生人來搭訕我。自從有了我弟弟之後,就變成一個7歲孩子帶著一個3歲孩子在搖搖車那邊等媽媽。要有人來和我們說話,我和我弟一人給他一個大白眼。也不知道為啥,反正我倆從小就對陌生人特別冷淡。 有一次還真有個像人販子的阿姨來和我們說話。 阿姨說:小朋友,你們想不想吃糖呀? 我弟翻了個白眼,我也翻了個白眼。 那個阿姨不死心,開始套近乎,說: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們的,你們忘記我啦? 我沒理她,我弟也沒有理他。大概是天性冷漠吧,我們對不認識的人完全沒有好感。 反正那個阿姨怎麼樣討好我們都不理她,最後她乾脆直接抱我弟。 這才嚇到我了,我撲上去就是一口,把她咬疼了,把我弟放下了。 我還大喊:員警叔叔快來有壞人!抓壞人啦!那個阿姨看到周圍人多了估計有點怕就走了。後面有熱心群眾過來關心我們倆,問東問西的,被我一個白眼給擋回去了。 我又投了一塊錢和我弟繼續搖搖車……等我媽回來了,我給我媽說剛才那個阿姨的事情,我媽驚訝的哦了一聲。 然後給我和我弟一人買了一把玩具槍,說下次要是遇到壞人的話,就用這個槍打他們。於是,我們的整個童年都是靠這把玩具槍保護的。不得不說,我媽的心還真大。完全沒有那種萬一自己孩子被人拐走了怎麼辦。 我長大後,回憶起來小時候的事情,我還問我媽說那時候其實可危險了。 我媽說,那會兒民風淳樸。 關鍵是,她早年找過先生算過,她的孩子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所以,每次出門她都很放心,因為我們命中註定不會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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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史詩:疫情時代人類靈魂的震顫∣∣讀《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

■沈睿 2020年一月下旬,一場席捲世界的疫情從中國武漢起始,然後開始蔓延,幾個月之內,整個地球都為之震顫。全世界的人都經歷了這三年疫情的發展:最初的震驚、繼而的恐懼、絕望的隔離、漫長的焦慮、隔絕的孤獨、疫苗的希望,被病毒抓住的心驚以及倖存的歎息。到2022年底,中國的隔離到了比科幻小說還魔幻的地步,美國新冠死亡人數怵目驚心,中國的零感染政策也同樣怵目驚心。2022年底,中國嚴格的防控嘎然而止,標誌著疫情的莫名其妙的結束。2023年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疫情結束,可是每天還有人在死於新冠病毒。 《詩可興:疫情時代的華語詩歌》一書就這樣成為時代的見證,成為疫情時代的個人敘述,成為疫情日子裏的故事。本書收錄了生活在大陸中國、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以及北美兩國的用漢語寫作的67位詩人的詩歌,米家路教授主編的這本大而厚的詩集初衷是「見證歷史,直面災難,昇華哀痛」,詩集編輯於2022年一月,出版於2022年冬,詩集拿到我們手中的時候,疫情雖然已近尾聲,但中國大陸嚴酷的封城業已結束,但「清零」政策引起的哀嚎仍不絕於耳。 這本詩集可以說是孕育和誕生於疫情期間,所以一:「詩可興」——詩可以激勵和鼓舞我們,本書的英文標題如此,展現了編輯們對詩歌的信仰;二:「詩可興」——詩歌乃觸景動情之產品,環境情景觸發詩人的感覺,感情與思考,正如疫情讓詩人們反思生命、死亡、生存的意義,這也是本書的主要內容;三:「詩可興」——興即復興,用詩歌「復興」小到個人大到民族的精神,在人人都恐懼病毒之刻,詩歌成為人們黑暗中抬起頭引路之燈。這本詩集的名字暗喻了豐富的內涵,其可貴之處,在疫情結束之後會愈發顯現出來。 痛定之後,我們能否記住疼痛呢?很難,因為人對疼痛的記憶會隨疼痛的減輕而淡忘,所以這些詩歌就成了我們的集體對疼痛記憶的一部分。疫情初起,詩人張曙光是這樣描繪現實的: 只有死亡 和口罩遮掩的恐懼。天堂太過遙遠, 而病毒雛菊般美麗,在肺的原野上綻  放—— 我們仍然活著。這就是一切 。(P.98.張曙光:《被禁閉的春天》) 在疫情開始蔓延的的最初的幾個月,  活下去,活下去,幾乎是每個人的心  聲,活著似乎成為一種僥倖,死亡無  處不在,恐懼比死亡更黑暗 2023年的春天,當我寫這個書評的時候,疫情已經遠去了。我們能否記住這三年的所見所感?歷史將怎樣書寫這三年世界的停擺與混亂,我們在全球化的疫情壓倒生活本身的時候,經歷與目睹了這三年的全球化的分崩離析,疫情的三年是時代和世界劇變的三年,用華語寫作的世界各地的詩人們怎樣寫出他們的疫情時代的答卷? 本以為庚子新年可回家探母,誰知病毒築起了萬裏城牆? 本以為中國崛起,列強哪再敢火燒圓明園,明盜暗搶? 本以為駛進了自由的港灣,誰知那青銅女神早淪為無恥流氓? 本以為,本以為…… 滿肚子的思思想想,只剩下一聲息歎,一眼望鄉 生活在美國詩人王屏所哀唱的《國殤2020》(P.548)寫出了她,也表達很多海外華人對疫情導致的中國與世界關係變化的沉痛和複雜的心情。她哀歎的是失望,即是個人的、無法還鄉探母、也是對美國「自由」的失望,對這個疫情沒有把世界團結起來卻成為更為分裂的世界的失望;她哀鳴的是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與美國對立的加深,個人在兩個世界對立時刻的無力:一聲歎息;以及她對祖國的思念:一眼望鄉。 當全世界的人都被迫關在家中隔離,華語詩人們——這本詩選收錄了大陸、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北美的加拿大與美國的共67位詩人們,在自己的角落裏記錄著時刻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如大陸詩人藍藍在疫情早期的詩《庚子年戊寅月記》(P.88)中描述: 城市,成為瀰漫消毒水氣味的醫院和殯儀館,大街空無一人 我和我周圍的人,是被堵住嘴也失去臉的人 惡,超出我的想像,超出我的想像與它相比,「荒誕」這個詞可以描述我們每日的呼吸 藍藍描述的疫情初起時刻的恐怖和普通人的處境,是未來人們重新審視疫情最初那個月的證詞。這些詩句的力量和沉痛,是2020年二月底和三月初的中國的心電圖。接著,整個世界都突然改觀了,如臺灣詩人陳乙緁在其《城市》(P.77)描述的: 戰爭的鐘聲一起 鎖國封城 人人盡是一座座 漂浮的孤島 「戰爭」——疫情就如戰爭爆發,這短短四行表達了整個世界在疫情突發後人們被迫的隔離的狀態,放眼周圍,人們躲在家裏, 困惑,驚怵, 孤獨,隔絕,人人都戴著口罩,如臺灣詩人楊小濱所描繪的《蒙面的時代》(P.79)那樣,獨語,祈求病毒放過自己。 然而,即使是在最恐懼與困惑的時刻,在每個人都是一座座沒有依靠的孤島的時刻,也有力量和希望的存在:「黑暗將賦予我們通靈的視力」,中國大陸詩人陳先發這樣宣布(《我的肖像》,P.182)。正是這種信仰的力量,讓希望從黑暗中升起:「當野草最近在庭院茁壯生長 /開放它們那些倉促如冰雹的小花」香港詩人廖偉棠這樣寫到,生命的頑強和脆弱就如這些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既茁壯也倉促,與躲在屋中的人們形成對比。北美詩人米家路則通過描述十七年才爬出深層土地下的蟬表達出對光明,在愛的引領下,對更高的精神世界的追尋: 天光開了:是該醒了 晨星引路,快遁出幽冥的穴土 是戀人帶路,而不再孤獨 夏日之夜,大地臉龐溫柔 《十七年的骰子一擲也解決不了一見鍾情的偶然——告別十七蟬》(P.573)裏這樣溫柔的詩句讓人在疫情肆虐的時刻也不禁溫柔起來,引領「十七年蟬」從土地的深處蘇醒的,是愛和對生命延續的渴望,是希望。另一個北美的詩人武慶雲如此歡呼動情地寫到疫情最黑暗的時刻她的愛情:《好一個人間六月天》(P.551) 感謝上蒼對我的眷顧 讓我這一七旬老人 得到了三十餘歲白馬王子的 刻骨忘年愛 我感激的淚水奪眶而出 灑進路邊的花園裡 開出朵朵的紅玫瑰 這樣的愛情是否只發生在疫情期間?當任何時刻都可能是生死兩界茫茫然時分,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望就超越了一切人間的社會、文化習俗的溝壑。 也許這就是這本《詩可興》詩歌集的根本意義:67位詩人從他們所在的地球的角落裏,從個體的經驗出發,展現了人類的靈魂在疫情時代的震顫。這本詩集囊括了臺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國大陸、加拿大和美國的用漢語寫作的關於疫情或在疫情期間寫作詩歌,這樣的地理廣度可以被稱作「詩史」:用詩歌表達特定的三年(2020-2022)的歷史和人類的境遇;這樣的詩人群的廣度也可以被稱為「史詩」——漢語詩人在全球的疫情蔓延的一天天裏,在自己的角落裏跟著疫情的發展寫作個人的感悟,是一幅巨大的「疫情時代」的人的處境的特殊時代畫卷;群聲匯合,可被看成是這個環球同此涼熱的時代的聲音。 所以這本詩集具有更深的意義:這是我們集體的對疫情日子的記憶,個人的記憶成為時代肌體的一個個細胞,每首詩,每段獨白都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人的生存與社會狀態。疫情時代,有的人用日記記錄每天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有的人用視頻或繪畫或其他電子工具記錄個人與世界的變化,詩人則用提煉過的語言和意象描摹與表達時代的精神,表達他們對自我、生命與時代的思考。毫無疑問,這本詩集是疫情的日子裏67位詩人的個人記憶和時代的證詞。 據我在「世界出版庫」(books in print)搜索得出的結論,這本詩集是世界第一本關於新冠疫情以及在新冠疫情期間編輯出版的詩集,我堅信我們當痛定思痛要做關於2020-2022年的三年疫情文化研究的時候,這本詩集描繪的殘酷的社會現實、展現的生命的多姿多彩以及表達的靈魂的多重顫慄,為理解和評判二十一世紀第一個疫情時期提供了獨特的內心獨白與多聲部的合唱。我向每一個希望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推薦這部由米家路教授主編的詩集《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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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冰裂

■橋下船槳 豔陽高掛藍透的天,輕柔撥開前些日子總遮擋視線的雲,面露燦笑展示亮白刺眼的衣,四周人聲、廣播聲稍忙,來回穿插快跑,偶爾聽見跑者不小心和地板相撞,在操場印上一大片摔跤聲。 我們一大排坐花圃旁的小台階上,他一手拉住直推薦自己很會按摩的大哥,邊稍顯慌亂小聲喊:「大哥,不用啦!」經歷一番凌亂,最後我轉過身,讓雙眼緊閉的大哥免費按摩過於緊繃的肩,「大哥,坐隔壁那一位大學生肩膀也有點硬,也幫他按按好嗎?」搭配背景的結束音樂,大哥邊按邊不停歇說著自己想像中的大學經驗,為一年一度的身心障礙運動會落下了帷幕。 回程路上,公車裡空位多,左旁空氣稍顯凝滯,只見他一臉嚴肅,吐出來的話語似乎在炙夏裡結冰:「我覺得妳不該讓大哥按摩肩膀,除了牽引,盡量避免多餘的肢體接觸。」雙手插胸,眼睛望地,顯然他還在深思剛才的事,摻點情緒。 和他在校外志工活動裡相識,泰半是關於身心障礙的活動,一次一起報名視障學校的夏令營,那些天衝擊一波接一波,蹲地幫一整排孩子穿鞋、換鞋,一手牽一個或兩手緊牽走路不穩的孩子,中午時間邊吃邊幫孩子挑魚刺,同時留意孩子碗裡飯菜是否下墜飯桌,當孩子們一個蘿蔔一個坑待門敞開的廁所,或等待擦屁股、換尿布或衛生棉,或等不及自己開始動作卻讓自己一身髒,一天中午一名孩子瘋狂捶頭和揍大腿,孩子看不見,說不出也無法克制,任由情緒失控漫游,教保員聲漸響漸大,緊抓不讓孩子將朝牆捶的動作成真,不小心讓孩子掙脫的手揮到,隔天教保員右臂上多了塊淤青。 那些天搭公車,他總是側臉聽我反常如紀錄片般一一訴說,平平淡淡,偶爾拋來一些無關緊要的提問,有時雙手抱胸沉思,好似用空瓶盛住了我的心情,卻未發覺瓶底其實破了個大洞,「以前參加過類似的志工嗎?」他撇開原先專注凝視的眼,視線在空氣中彷彿呼吸不順的嗆咳著游,「嗯,類似。」 大四那年離教師考試倒數一個禮拜時,他為了衝刺一整天待宿舍裡,在海潮聲猛烈的海裡奮力前行,一天,難得能夠碰頭的晨跑時間,聽見他混著為了說話而匆忙慌亂的氣息,「這個禮拜考完會回家一趟,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他是見過我的家人,住家和大學在同個縣市,三不五時便會帶他回家吃飯,不過他不曾提起家人,不論社團或學校活動,他每個禮拜一定會回南部老家,每每提及,依舊是那個胸前交叉,雙眼望他處的保護網姿勢。 去他家的那天,特別起了個大早,難得讓薄淡的妝打亮臉龐,一身和平常休閒風呈反方向的淑女裝扮,他滿臉被驚訝團團簇擁,好似連毛孔、睫毛都成了驚嘆號的形。一路上我反覆咀嚼一整個禮拜在網路上攀岩的果,先問好、保持微笑、記得收起驕縱……,他身穿一件暗灰色休閒襯衫,搭配一件全黑伸縮褲,雙手緊圍胸前,凝望遠處讓思緒隨海潮起伏,偶爾張嘴,看似下秒話便衝出唇外,和火車一樣反反覆覆、搖搖晃晃,最後沒聽見話,抵達了他的家。 未踏進門,先聞見彷彿爭執的聲,催得他趕忙開門進屋,自廁所那處傳來的聲是剛飛過客廳的無人機,沙發前一地混雜玩具、書本、衣物的碎屍殘骸,他從廁所跑回客廳,匆忙在地上拿了件內褲和褲子,輕聲說了句:「抱歉,先坐這裡等我一下。」我看見他皺眉苦笑,又快跑回去,剛收進來的衣躺沙發上小眠,飯桌剛熱起來的飯菜香四溢,耳邊聽廁所那頭傳來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兩位女性的聲,那是他的媽媽和姐姐。 廁所那處的聲逐漸平靜,隨之而來的是如孩般天真開朗的笑聲,他的媽媽年紀看起來可能有六十好幾,和他不同,身材十分瘦小,滿臉落滿了微笑,只見她一面恭謹鞠躬,一面拍了拍一旁讓她緊緊牽住的短髮女孩:「姐姐,她是弟弟的女朋友,趕快跟人家說你好。」 他的媽媽是個熱心的人,吃飯時夾菜給我後,下秒忙抓姐姐的手輔助扒飯,或急忙擦拭落桌飯菜,不時看見姐姐因東西好吃而左搖右擺,若是不喜歡的則會滿臉緊皺,邊跺腳邊用力推開,他也夾了菜給我,但我看向他的眼神卻沒被接住,一直墜地不起。 吃過午飯,我望見他牽著姐姐到房裡午睡的背影,和他的媽媽再聊了一陣後,便先搭車回家,窗外景色緩緩後移,腦袋一聲震地巨響,海水夾泥夾沙,淹沒陸地一切,好幾個問題在水裡舉手探頭,浮浮沉沉,結婚後呢?有小孩後呢?當他的媽媽無法照顧以後呢?送療養院嗎?但他的個性肯定不願意,他一向認為送療養院代表別人是個負擔,送日照機構?排隊排的到嗎?如果遇到假日都要加班呢?請人照顧嗎?不過必須是專業的才行,聽過一些虐待的案例…… 能夠去一些身障機構,那個叫……庇護工廠,對,姐姐能去那裡工作吧?可是姐姐日常吃飯、上廁所都需要他人協助,這樣會合格嗎? 如果和基因牽上線,孩子會不會也…… 我彷彿在深不見底散發霉味的洞穴裡,向著出口反向愈走愈遠。 之後他說姐姐是中度智能障礙和稍微的情緒障礙,和他談及這些問題,他每每回我雙手插胸,雙眼望遠處的保護網姿勢,最後總是如一再延期的工程,半邊歪斜的鋼筋。 一天再次提起,他似乎是站上面太久了,一高聲霹靂,底下浮冰隨一旁撲海冰山,一碎再碎,那天第一次看見總是笑著的他淚水溢流,邊哭邊說對不起,雖然年紀比姐姐小,從小必須帶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姐姐到學校上課,或是在大人出外工作時,一口接一口像名小大人餵著姐姐,偶爾還得應付姐姐突如其來飆高速的情緒,或是待廁所成熟處理不熟悉的便溺…… 一次,姐姐褲上一片鮮紅,他以為是之前讓姐自己擦屁股時太大力流血了,嚇得趕緊叫救護車和媽媽回來……。 考試放榜那天,和他一同搭車回家慶祝,我們四人一起坐墊上賞花野餐,姐姐記不住我的名,不過還是親切大喊女朋友,他則是雙眼尾羽開懷飛揚,眼裡充滿發自心底的喜悅,一整個人在溫暖春光裡自在遨遊。 我想起他那次說的,小時候為了不碰到同班同學,他都會刻意帶姐繞遠路走,偶爾在路上遇到朝姐姐口出諱言,總會有一時半刻想鬆開牽住姐姐的手,但望見貼老舊公告欄上一位位和姐姐相像的失蹤者,他卻又忍不住落淚,再次緊牽上天賜予的天使。 從小他被一層厚冰包覆,沒有深交的好友,也沒有能發脾氣的餘地。 當我說出時,我先是看見對面他的媽媽原先的笑臉依舊,但眼裡逐漸濕潤,我聽見那層冰咖啦咖啦碎裂一地的聲,搭配他一臉疊滿驚喜和被搶先一步的表情。 然後姐姐看見旁邊孩子吹過來的泡泡,在春風吹拂下,原地轉圈,仰頭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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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Agrippa

■潘家欣 I. 還不認識你的出身,也還未認出 你手上的磚,如何聚生為一座曾燒毀的 舊殿。   (火焰搔淫過多少潔白的腳趾了)   (戰爭又攫獵過多少鮮嫩的頭顱了,我想知道   屋大維,與你,誰才是真正好戰的) 不知你的流轉堅定如大理石 蹙眉處往往難以下筆 你的下頦有漩渦,簡化的那種 將自己,純然獻出去的那種人 想你或許曾經荒唐,魯男子 直來直往的那種 願意生食心臟的那種。 想你的髮色將近於麥酒,或者葡萄酒 或者,火山口附近出產的黑曜石 你不會明白,未來將有那許多 許多年少的眼睛 必得向你學習。不是你橫渡過的水流,遑論 消失的邊界 戰爭從未平滑過 僅能贏來一場 從未抵達的大雪,皮相 油彩褪盡。  (穹頂,重建之場域,擁有更加雄偉的圓弧;請告訴我,   政治之藝術,是否正應如浪尖撈浮石?)   (震盪與火混凝,榮耀將太輕太輕) 他們或許懵懂於愛,猛烈於性 或許剛剛開始梳理 易於廣泛的僭越 作為起點,作為初識 Agrippa,我太驕矜,太急於 於你空白雙瞳之中 注入 過多絕艷,而放蕩的戚戚 我學什麼都是太快了 唯你,你鑿地 成為此生 最為平庸的坎 萬神猶記:說有光 就有了那唯一的光 II. 何謂信仰虔誠,是將那明亮之人 的殘軀都視為 神的存在 或者這世界上僅有一種理想 無從質疑未知 毀滅千萬宇宙的純愛 你敬重大地麼,曾虔誠親吻 豐厚黑壤 繁植出麥子和無花果的女神之丘麼? 帝國乃一座處處枝節尖刺的網 握我,以一隻蟻的捷徑 以誠實為柱,能舉起整座結構井然的 萬神之領地麼 在其中,將有多少庸俗算計 伏流,噴泉似地竄動 俱以你之名──  舊時的好人,有著坦然的自信 以及足夠務實的殘忍。 III. 時常從太精巧的案牘中醒來 思考眼前所述之事,是否真實、公正? 是否如神般公正,那時候的人 活著,崇尚博愛 均擁有不易磨滅的核 穀子都堅硬,無酵麵包 能擊碎脛骨一般 而活人背後,平行跟隨著陰影,那 將是帝國根基。 玫瑰有其意志麼? 春天,有其意志麼? 誰逕自膝行,為王獻上一座潤澤 水文堅毅的花園。 2023.2.8.查資料時驚覺美術系學生素描必學的初階石膏像Agrippa,本人竟然是萬神殿的初代建築師,決定好好幫他寫一大首。2023.2.21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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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橘淚

■陳富強 許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剛睡著,母親悄悄走到我的床前,坐在床沿上。她輕聲喊著我的小名,我睜開朦朧的睡眼,發現母親正看著我。見我醒了,母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遞給我,我從被窩裏伸出手,接過橘子,橘子有些微溫,我想,應該是母親的體溫。母親拍拍我的手,替我緊了緊被子,就離開了。我來不及多想母親為何要在這個冬天的夜晚,喊醒熟睡的我,並且給我一個橘子。那個橘子散發的清香,誘惑著我,我突然覺得,今夜我要是不把這個橘子吃了,就無法成眠了。 我躲在被窩裏,黑暗之中,剝開橘子,一瓣一瓣地往嘴裏放,我慢慢地細細地吸吮著咀嚼著,盡可能讓橘子的味道,在唇齒間多停留幾秒。直到橘子的味道幾乎沒有了,才將殘剩的橘子渣,連同我眼角的兩滴淚一起吞咽下去。吃完整個橘子,我將橘子皮塞在枕頭下麵,於是,這個寒冷的冬天夜晚,我的床頭,彌漫了水果的氣味。 那一年,我大約十歲左右。物質生活的貧困,讓我對一個橘子的味道充滿懷念。後來,我反復想過,母親為什麼要在我已經睡著以後,特意喊醒我,我猜測,是她手上的橘子不多,甚至於剛好只有一個橘子,白天不方便給我,怕哥哥姐姐們看見,所以只好在夜裏悄悄塞給我。 後來,大約我上初一那年,生病了,需要在醫院掛針。母親陪我,我記得是早晨,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射在母親的頭髮上。母親望著滴水的藥瓶,隨口說,你不用擔心醫藥費,你爸爸會想辦法解決的。那時,我已經深切知道家境的困頓,也明白掛這一瓶藥水對於父母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而且,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有醫保一說,只是當時醫保的陽光還沒有照進我和病友的病房。我的內心有些起伏,趁母親出去上洗手間,悄悄把被角拉上來,蓋住整個臉部,眼淚就抑制不住流下來。等母親回到病房,我已經恢復原態。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母親變戲法似地從袋子裏摸出一個橘子,剝開,將一瓣橘子塞進我的嘴裏。我緊閉嘴唇,費勁地忍住眼淚。母親張開嘴巴,像小時候喂我吃飯一樣說著「啊」。我張開嘴,咬住橘子,涼涼的甜甜的橘子汁在喉舌間流淌,我幾乎能感覺到橘子汁在腸胃間歡快的跳躍。母親看我吃完橘子,滿意地笑了。我從母親手上要過橘子皮,撫摸著橘皮上的皺褶,仿佛一滴一滴的眼淚匯成的淚水成行。這時,一瓶藥水也差不多滴完了,她出去喊護士,我忍了又忍的眼淚,終於嘩地淌了下來,先母親進來的護士看到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小病人,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我指著藥水瓶,示意她拔針頭,同時,迅速轉過臉,用被角擦去淚水。 母親不識字,她大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我外出謀生,寫給父母親的家書,也要父親念給她聽。後來,我能夠寫出一些文字發表,她拿著報紙或者雜誌,不停地用手輕撫,然後找個地方珍藏起來。和左鄰右舍說起來,她總是一臉的自豪,鄰居說,你大字不識一個,卻生了一個作家。其實,母親對作家一詞的理解一知半解,但覺得兒子寫的文章能夠出現在報紙上,一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也值得她驕傲。所以,但凡我有作品發表,總是儘量向編輯部多要一份樣報或樣刊寄回家去,讓父親念個片斷給她聽。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正是豆蔻年華。而那時,父親已是而立之年。年齡上的懸殊,讓母親對父親有依賴感。在我的記憶裏,家務活大多由父親承擔,比如買菜做飯,甚至洗衣服。父親幾乎不讓母親插手家裏的雜活。母親也幾乎不會女紅,這對於小鎮頗有聲名的裁縫奶奶來說,媳婦在女紅上的笨拙,是一件很沒有臉面的事,但母親與奶奶的關係卻一直很融洽。這或許得益於奶奶的開明。 我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父親曾經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員,去過著名的金三角,參加過松山大戰。儘管對於這段經歷父親一直守口如瓶,但是,父親的忍辱負重,對於苦難生活驚人的忍受毅力,讓母親和我們一樣,始終生活在父親的翅膀之下。我見過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身著旗袍,完全是民國女子的打扮,拍攝背景地是在上海的某照相館。那是父母親最初生活工作的地方。後來,因為精簡下放,母親才隨父親回到老家。從此,一名曾經出生入死的抗戰老兵,隱瞞自己的從軍歷史,在小鎮平靜終老。 母親的病確診後,和父親一起來過一趟杭州。當時,我們都知道母親已經來日無多。我帶他們去靈隱寺。那時,我的心裏,有一種徹骨的無助感,我覺得,現代醫術已無法拯救我的母親,那麼,在那座古剎裏,或許會給我和我的母親一些心靈上的安慰。 病中後期,母親骨瘦如柴,人輕如紙,我一把就能將她抱起來。在她疼痛難忍的時候,需要一種止疼針劑來緩解,於是,我學會了打針。母親背著身子,我手捏針筒,找不到一處可以下針的地方,因為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可以扎針的好肉。看著母親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我就要失去媽媽了。淚珠就滾出眼眶,跌落在母親的身上。雖然我們一直將病況瞞著她,但她顯然知道自己的病很嚴重,無藥可救,她只是不說。住院的一段時間,我一有空就往醫院跑,每次見到我,母親總是很開心。我從包裏掏出水果,其中有橘子。母親看著那些水果,對我說,很好吃。其實,我知道母親已經吃不下水果,她這麼說,只是在寬慰我。 母親走的那天,是七夕。她目不識丁,卻選擇一個浪漫的日子離開。上山那天,大雨,待棺木抵達山腳下,雨止,天空放晴。 埋葬母親的那座山,叫西扆山,在江南小鎮,即我的家鄉安昌鎮的東邊,是一座很有歷史故事和傳說的山。《呂氏春秋》說:「禹年三十未娶。行塗山,恐時暮失嗣,辭曰:『吾之娶,必有應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於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於是塗山人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於是娶塗山女。」文中所指塗山,即現在的西扆山。塗山人歌,如果翻譯成現代白話文,是這樣的:「孤孤單單走來的白狐狸,九個尾巴毛茸茸又粗又長。大禹和塗山女結為連理,我們這裏將永遠發達興旺!」《呂氏春秋》這段記載對於安昌歷史之重要,怎麼說都不為過。也就是說,大禹在塗山娶了妻子。而這段佳話,則發生在大禹治水過程中。 我略感欣慰,母親的墳墓能夠安放在西扆山。兩年後,父親追隨母親而去,與母親合葬。從此,天堂裏,又多了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每年清明,在漫山的油菜花間,循著山間小徑上山,父親和母親就安靜地躺在那兒,野草在墳上搖曳,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在墳墓的周圍。我俯瞰山下,花草樹木掩映之間,小鎮又顯昔日繁華。只是我覺得母親的墳前,總是少了一樣植物。此刻,我在鍵盤上敲下這些疼痛的文字,仿佛醍醐灌頂,我想起那個冬天的夜晚,那個病中的日子,帶有母親體溫的兩個橘子。我想,我需要去母親的墳前,栽下一棵橘子樹,或者,每年去看母親的時候,帶上一個橘子,剝開,喂給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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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旖旎成書,一紙驚鴻

■石若軒 是首夏浮嵐裡的雲霞淡褪一抹錦色,越過幾寸清波,才借得三藩市的暖煙熏風與這花香碾泥的時刻重逢。纖凝滾滾,此刻巴士裡飄著似有若無的鹹腥味道,我捧著一本叫做《燦若錦霞》的書走到柯士甸道的一側,抬頭望見不遠處的故宮文化博物館。今日在賽馬會演講廳放映的《金門銀光夢》將第一位執導港片的海外華人女導演伍錦霞的綺絕舊憶娓娓道起,往事未曾化煙,潑墨半卷,今日重提。 薩克斯演奏出英倫式的微醺浪漫溢出銀幕,演講廳內的人聲鼎沸漸漸沉靜,微光繾綣,天色走近黃昏一般的慵雅。影片中的伍錦霞氣質淩厲,但眉眼之間依舊滑過幾縷敦厚的柔香,那似乎是獨屬於女性之間的綿軟深沉,在雌雄同株的流光剪影中春風陣陣。導演Louisa Wei與錦霞幾乎是「一見鍾情」般的相遇,她在流光的海裡打撈起一箱沉寂的舊憶,600餘張的殘影透著夕陽色的霞光,舊照中英朗的身影丰姿俏麗,卻不在一宴清歡後的花紅柳綠中鬥豔爭奇,錦霞與這些熠熠佳麗圍坐在一起,丹曦金粉也好,月下殘柳也罷,流動的故事遇見流動的性別,紙印春秋,原來最灑脫的自由喚作無疚。 此時不做一些光影的挖掘記錄恐難以收場,影片不是千篇一律的陳規吟頌,而是隱隱期待在記錄的過程中能夠偶遇因緣際會一般的驚喜,這些不期而遇的收穫恰似暮春夜晚的細語呢喃,是紙落雲煙般的舒緩,是一種彼此成就的歸還。這是一次女導演與女導演的相遇,歷時四年的記錄像是在為這百年前的不羈飛行甘願殉情,遣詞造句的隨心所欲是學術格間的海市蜃樓,改用眷眷之心默默地解構她的風光與隱匿,從而構成記錄的原始衝動。 紀錄片是一次尋找的過程,所幸在尋找的旅程裡,那些與傳主有過交往的人,她們的回憶裡仍舊綴滿了伍錦霞的蹤跡。即便是耄耋蒼蒼,但言談之間都沒有要被歲月撕票的恐懼,她們不一定熱衷追憶往昔,但她們需要這些回憶來印證自己的人生意義,錦霞亦如是。影片的結尾,錦霞依舊被銀光星夢裡的千萬臺攝像機層層圍繞,盡情地簇擁。癡心的鏡頭沒能等到屬於她的耄耋蒼蒼,卻不厭其煩地追憶她對電影一擲千金的豪賭。 突然聽到放映結束的聲音,一瞬間我與喧嚷的人群緩緩隔開,猶如聚光燈下突然間的素面朝天,中間不知從哪裡飄來半條河,對岸的我寂寥地像一幅清末民初的假畫。走出演講廳的時候細雨杳嫋,曖昧的風聲漫不經心地拂過春暮,暗自將初夏漸漸填滿,故事裡的人終於手握不再寂靜的傳說,隔岸飲酒。往事不會化煙,鋪就一紙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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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眼神,舊曾諳!

■鄭清和 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為自己煮一杯虹吸式咖啡,接著到門口拿訂閱的中華日報,邊讀報邊輕啜熱騰騰的咖啡,美好的一天就這麼展開了。 我習慣從A1頭條新聞版開始翻閱,一版接一版涉獵至C1體育·影視版,遇到有興趣的標題,尤其是臺南地區熟悉人事物的報導,我會詳閱內容,因為地方人最親切,地方事最有感;最後再將時間花在A8版中華副刊的優美文字上,一字一字瀏覽,低吟著詩的美,一句一句咀嚼,品賞散文的真。 二月二十七日一如往常的一版一版翻閱著報紙時,我的目光定格在B4台南萬象版「水牛無人認領 入籍老牛的家」這個斗大的標題上,原因是我二月二十三日曾去了「老牛的家」。 瞥及老牛照片的剎那,那眼神,似曾相識,有種舊曾諳的感覺,好熟悉呀!讀完新聞內容,我肯定,牠就是我二十三日在「老牛的家」讓我「不解」但「感動」的那頭水牛。 報載,安南區南佃派出所的員警於春節期間發現一頭走失的水牛,轉交農業局後,於二月十四日至二十日公告七天無人認領,遂將之收編於「老牛的家」,取名「阿花」。 二十三日前去「老牛的家」,是我第二次造訪。第一次去時,有些牛在牛舍中休息,近看倍感親切;有些牛則在遠處草坪悠閒地吃著草,遠觀有著距離感。這次去,牛舍沒有牛,都在遠遠的草坪,其中有三頭水牛及一頭黃牛,各居一隅低頭吃著草,依稀可窺見牠們的尾巴不時左右來回擺著,不知是悠閒,還是趕著討厭的蒼蠅,有幾隻鳥兒在旁徘徊,應是等著要獵食被牛吃草驚飛起來的昆蟲。唯獨那頭最靠近入口處的老水牛,始終抬頭看著我們,卻不吃草,我「不解」牠為何定定的看著我們。 「牠會是在確認我們是不是牠的老主人來看牠嗎?」一旁的內子問著我。 「還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呢!我也是這麼想。」我笑答,接著說:「牛是有感情的動物!」 「來呀!來呀!」我放大喉嚨對遠處的老牛招招手,示意牠過來。由於呼喚聲震耳,「老牛的家」的管理員,先是不約而同以異樣的眼光看向我們,隨後送過來燦爛似陽光的笑容,他們一定覺得這兩個老者怎麼跟孩童般天真無邪呢? 我知道老牛聽不到,但應可看得到我持續緩緩揮動的手勢,可牠沒反應,只持續看著我們,隱隱約約看到牠的耳朵偶爾前後動著;其實我也知道牠不可能來,因牠被繫在一根牛杙上。說實在的,我被老牛的表情感動了,好想走進去摸摸牠的頭,給牠一個愛的安慰,也讓他舔舔我的手,但入口被一條牛繩橫阻了,訪客是不被允許進入的。 我和內子就在入口處站了約莫半個鐘頭,我們一直注視著老牛,老牛也一直注視著我們,雖遙遙相望,但我仍可以感受到牠企盼主人能前來看牠的情愫,那渴望的眼神,叫我「感動」,我想用手機拍下,但太遠了,試拍了幾張還是無法如願以償。 依稀記得看過新聞報導,說有個老農把老牛送來「老牛的家」,老農不時會回來看老牛,告別時,那份難分難捨的人牛之情,曾深深感動著我。二十三日我以為我看到的是那頭重感情的牛,沒料到卻是近些天方才加入的新成員–阿花。 端起咖啡,輕啜一口,咖啡的液面沒有拉花,卻浮起了童年我放牧的第一頭牛的影子。沒錯,牛跟人相處久了,是會有感情的。小時候,父親為了耕田,經年都會保持養著一頭牛,記憶中我五、六歲開始幫忙放牛,久了,跟牛遂培養出了感情。 牛兒吃飽後,牠會讓我騎在背上,以「牛步」慢慢的走回家,牠認得路,是頭「識途老牛」。沒有信口吹的短笛,卻配合牛的腳步,吹著不成調的口哨,在山銜落日的黃昏,我和牛成了一幅村子裡最美的動畫。此刻憶起,那不就是宋朝詩人雷震「村晚」的畫面嗎? 途中有個水塘,牛會先喝飽水,接著泡水游泳洗身子,然後心滿意足回到離我家屋舍不遠處的一棵白蓮霧樹,我會把牠繫在樹頭。蓮霧樹的樹蔭是牠的家,牠會蹲坐下來邊休息邊反芻胃中的草。 記得有次我和弟弟去採蓮霧,邊吃邊和牛玩了起來,我們輪流雙手吊掛在牛角上,也不知為什麼,我吊著,雙腳屈膝懸空,像盪鞦韆一樣,來回晃著,沒事;換弟弟依樣畫葫蘆時,牛卻頭兒用力一甩,將弟弟拋到牛糞堆上,一身狼狽不堪。我猜,應是我常牽牠去放牧有了感情,而弟弟跟牠只是偶爾接近,還沒培養出感情來。 讀小一時,只上半天課,下午的工作之一就是放牛。有天放學回家,準備要去牽牛時,發現蓮霧樹頭的牛不見了,原以為鄰居借去耕田了,問父親,他說:「牛老了,拉犁比較吃力,所以賣了!」我號啕大哭,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父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會再買一頭。 端起咖啡,輕啜一口,我閉上眼睛,慢慢吞嚥享受舌根那苦後回甘的餘後感,當緩緩睜開眼睛的剎那,咖啡液面的蒸氣升騰起第二頭牛的影子。真的,沒多久,父親又新買了一頭牛,牠一直陪我到小四,每個沒有上學的假日下午,父親都會要我牽牠到山上去放牧。那時鄰近有好多童伴一起放牛,我們把牛綁在相思樹頭不敢放牧,怕牛會相鬥。 牛隻悠閒地各自吃著草,我們則快樂地玩著扮鬼爬相思樹抓人的遊戲,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身手矯健像猴子般,嘻笑聲響徹整個山頭,有時驚叫聲太大了,牛會停下吃草的動作,看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要玩到日薄崦嵫,才依依不捨道別,牽著各自的牛回家。我習慣割兩捆草放在牛脖子上讓牠駝回家,隔天如果家人沒空放牧,可讓牠除了吃乾稻草外,還有些許鮮草可調節一下口味。 假日,我是一個快樂的放牛孩子,一直到升上小五,因要參加惡性補習準備報考初中,放牛的任務才交給了弟弟。 小五曾去鄰近學校的五姨媽家借住一段時間,雖解決了補習要提早到校的問題,卻不習慣沒家人相處的生活,於是搬回家接受辛苦的通勤跋涉。記得甫到家就發現父親在離家較遠處特別為牛蓋了個牛舍,我高興得連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衝進牛舍撫摸著牛的頭,牠許是久未見著我,耳朵前後擺動,且一直「壞!壞!」叫著,好像是跟我抱怨說我太「壞」了,竟然離開牠那麼久。 牛舍的屋頂是茅草,柱子是斑芝樹幹,三面牆以竹子為骨架,用茅草遮成一個人高,父親的設想真周到,因為這樣下雨天牛可以不必淋雨,冬天也可以擋瑟瑟的料峭寒風。印象中,那四根柱子竟著根活了起來,每年春天會開滿木棉花,是全村最美的牛舍。如果是今天,一定是臉友們打卡的熱門景點。 住在家裡,雖有了天倫樂,卻須付出通勤苦,早上五點睡眼惺忪中即出發趕上學,晚上拿著火把,拖著一身疲憊摸黑走山路回到家已八點,跟牛的互動就只剩下路過牛舍時的招呼。 說來算祖先有保祐,我吊車尾勉強考上了縣市合併前台南市的初中,早上五點幾乎是以快走的速度,趕三十分鐘反覆上山下山的丘陵黃土路,到山下搭開往城裡的第一班公車上學,放學後熱心的導師還來個免費的課外輔導,當再搭擠得腳都浮起來的公車,下車後拿著火把摸黑走山路回到家已八點,情況與國小的惡性補習別無二致,跟牛的互動依然只剩下路過牛舍時的招呼。 朝五晚八的日子,長期下來真的是心力交瘁,牛對我的應聲,恍惚中有時竟聽成:「換!換!」感覺牠似乎在暗示我「換」掉這種辛苦的求學生活,帶牠去相思樹林吃草。說實在,我還真有這個念頭呢!因為讀書比放牛苦多了,但曾是佃農的阿公說什麼也不准,他說他不識字實在太苦了,他相信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考上高中後,晚上因要參加補習班的輔導,課程結束已趕不上最後一班公車,所以就住宿了,這時,連每天早晚各一次例行性和牛的互動都沒了,但只要有回家,會先轉進牛舍摸摸牠的頭,餵牠吃幾把稻草;回程會去再摸摸牠的頭,說我很快就會再回來看牠,牠總是不斷舔著我的手,尾巴左右頻頻甩著,也會用那對漂亮的牛角頂頂我的身子,跟我示好,要我多陪陪牠。 印象中是在高二下學期的某個回家的日子,我在山頭即發出牛叫聲,卻沒獲得呼應,正納悶不解,快步跑到牛舍,發現空空如也,沒有吃剩下的稻草,也嗅不出牛味,牛不像被鄰人借去耕田,覺得事有蹊翹,回到家一問,父親說不再種稻,也不再種番薯,所以把牛賣了。我頓時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淚眼模糊中,暗暗告訴自己:「跟牛相處的美好回憶,就只能存在海馬迴了!」 端起已涼的咖啡,仰頭喝下最後一口,好像變苦了些,不過,我覺得更苦的是「阿花」,牠不知要用多少時間來撫平牠對主人的思念之情。 再端詳照片中的「阿花」,那眼神讓我心痛,更讓我不捨。我決定下次再路過柳營,一定要繞道到「老牛的家」去看牠,看牠適應了這個新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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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調笑令〉.民調

■子寧 民調 民調 政客狂開支票 說得頭頭是道 卻是一派亂搞 搞亂 搞亂 蒼生慧心裝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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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夏日訪荷

■陳赫 蟬鳴之聲在耳側酣唱。恰似 抑揚頓挫的歌謠 穿透著古老的城牆 在北國,一朵含苞的青蓮 惹得我駐足不前 急忙翻看來時衣袖中 盛滿的十裏彤霞,是否有了 接天蓮葉的措辭 我仍要提及盛夏的美景 這千畦碧綠——自帶清涼 就像這一塘碧水,總在等著 一葉扁舟載滿遊子 蘆葦的茂盛,多麼接近 一只飛鳥折回的心 那些夏日灼熱的光影 那些濕地萬頃的鄉愁 如果此刻,都在我的眼中升騰 那麼,我聞到的荷香 是否就是他們不遠萬裏 也要抓住的一掌冷霧? 沿著六月向前走去 「江南」的影子逐漸清晰 我終究交出了采蓮人的身份 並且許諾—— 總有一天,要在這裏開一方土地 種上一層漣漪,引來幾只白鷺 為一朵荷花的亭亭玉立 ——未老,而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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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荼蘼花開

■apple 陽台上那盆荼蘼花,據說是前一位房客離開時留下的,湊近聞著它散溢的花香,陽光微微照射下的荼蘼花更顯潔白柔軟,清麗得像一個素顏美人。據說荼蘼春末時開花,避開繁花盛開的爭奇鬥艷,妳便開始澆灌著這樣一株寂寞的花,離開熟悉的城市,在遙遠的彼端,未曾接觸過的工作、陌生的人際、紛雜的巷弄、繽紛的商家、遠近不同的風景、連住處都還無以融合的未知下,一個人生活,重新開始。也許是刻意的逃離,恣意讓靈魂放逐、期待能自我救贖…… 租貸的屋子裡,雙人床、梳妝台、冷氣、 冰箱、浴廁、洗衣機、除濕機、簡易流理檯、微波箱……一應俱全,沒有欠缺。在固定、無法更動的設備裏,漆成藍色的牆壁,佈滿著天空與海洋的清新與蔚藍氣息,丈青色底綴著星月圖騰的床單、枕套,彷彿是寬廣無垠的夜空,可以驅散、包容妳獨自遠走他鄉的恐懼、不安,給妳舒緩、寧靜,讓妳能擁抱一夜的好眠。卸下攜帶的行李,慣用的杯具、簡單的衣服、喜歡的書籍……終於都能穩妥的安放,心或許也能跟著踏實、篤定…… 起先妳常常拿著臨時湊合買的那袋關廟麵,一塊塊、一次次……煮成乾麵,和入干貝醬,加個蛋包,再燙個青菜,拌上鹽、淋上香油、撒上蔥花,隨意吃一餐;告訴自己除了簡單的泡麵,也還能有其它的選擇。日復一日、無思無想、 沒有激動、起伏,負擔、重量;單純的走著每一步,過著屬於自己平靜、安定的小日子……就像陽台上那盆孤單的荼蘼,獨自綻放,卻不受打擾,優雅、怡然。在異鄉的日子,最初並沒有太容易,卻也不困難,一切需要的只是時間。   漸漸的,妳不再彆扭外出,騎著腳踏車上傳統菜市場,穿梭在人潮如鯽中,看著那些努力認真、忙著生計的攤販,與客人親切、熱鬧的互動……么喝聲、談笑聲、此起彼落,生氣勃勃;封閉的心似被打開,有了甦醒後的笑容。妳感興趣、帶勁的、採買起昔日愛吃的生鮮蔬果,古早味的油飯、潤餅、煎包,甜蜜蜜的熟花生、煮玉米、蒸地瓜,口碑好的糕粿、糖餅、零食……有餘力、興緻來時,甚至能費時間、花功夫,煲一鍋滿室濃郁鮮甜的香菇雞湯,可以吃上三天,便心足意滿、雀躍歡喜……妳如同那看似嬌弱的荼蘼花,實則溫柔、堅毅。 習慣一個人的日子後,常常窩在小茶几上打字、讀書、聽音樂、喝咖啡、看電視…… 而第四台總有許多好節目,就像無意間看到曾經錯過、有些久遠的《神探夏洛克》,妳從未想到會一個人在異鄉悠閒、愜意的看影集。瞧福爾摩斯每一次機巧精彩的破案,更瞧他在〈情逢敵手〉裏與艾琳的高手過招。他說,感情會影響理性的判斷!夏洛克沒逃過感情最初的心動,卻也驗證了真正動了感情的艾琳才是輸家。感情裡付出最多、投入最深的人,通常也是傷得較重的一方。只是事過境遷,一切也都不是那麼重要!好像也就不再重要了!因為歲月讓結痂的傷疤變得無堅不摧,感情以外的光與亮更是早吞噬了內心的黑洞。妳再也沒有常常想起台北、想起他,除非是突然觸碰了什麼事物與記憶,心才再度微微的揪痛起來…… 與男人分手那一天,是元旦假期第三日,當所有的人還在歡慶鼓舞迎接新年時,妳依舊只能等待、像每一次無止盡的等待著他……妳憶及與男人在一起的某次,妳說了自己相當欣賞林夕寫的歌詞,便討論起他的作品:〈紅豆〉、〈愛情轉移〉、〈百年孤寂〉……有一首王菲唱的〈開到荼蘼〉:每一個人,碰見所愛的人,卻心有餘悸…… 我們在等待什麼奇蹟?心花怒放,卻開到荼蘼……妳隨口說,荼蘼花真是獨樹一幟的花,卻叫人心疼!男人卻說,花季過、花期結束,花的芬芳與使命便結束。只是盛極必衰,草木榮枯,又何必惆悵與無奈?最後男人連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卻讓妳當那個主動提分手的人,宣告了感情愛到荼蘼的命運。 荼蘼花過於漫長滋長時,需要適時修剪花枝,才不致刺蓬雜亂、參差不齊,也才能生長得更旺盛。愛情裡的過度狂熱、澎湃,極度激情、燃燒,最後總會歸於平靜、平淡;要調整收斂、學習釋放,方能讓愛情綿延長久、永垂不朽。只是不再纏繞的枝條,就像不再糾纏的情感。花開荼蘼,花事了!也像妳最終的愛情。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和合,緣起時起,緣盡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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