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詩永遠都還在──《戰爭中出生的嬰兒》自序

葉雨南 「戰爭中出生的他∕以為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武器∕流出來的眼淚都是血」初寫下這三行詩句時,自己頭一次眼角有要奪出淚水的流動。 近年的災變、通貨膨脹,人與人之間把口罩當成第二個心臟、貨幣制度變成一種珍惜和混沌間的拉扯,唯獨詩的本質仍持續舒暢的吐納,讀詩和寫詩更需要人心供養,山裡留下風、海裡留下凝視。 別的國度戰爭仍在持續,我則有幸的誕生了第九本詩集。《戰爭中出生的嬰兒》和詩集裡第三首詩〈在戰爭中出生的嬰兒〉,詩集名少了「在」則是意旨除了有槍炮的戰爭外,凡造成局面腐蝕、凡被波及之事且日漸沸騰,都可以被稱之為戰爭。而「在戰爭中出生的嬰兒」是一首反戰詩。 寫了超過千首的詩,就只有《戰爭中出生的嬰兒》書寫的過程中反反覆覆一度寫不下去又一度被自己寫出來的詩句動盪了心跳。戰爭是不需要的、該禁止的。那些無辜的嬰孩、被迫留守在偏鄉的老婦人、動物園裡的動物、欠下債款拚命工作還債的上班族、剛新婚的夫婦、承諾一起廝守到老的伴侶、為國家貢獻一生心力的士兵,在戰爭裡彷彿隨意塗抹的顏料,被迫波及在對峙和躲藏在地窖下不見天日的無奈和無辜。 為何取用「戰爭中出生的嬰兒」是因為只要是人都有在戰爭中出生的風險畢竟我們無法預期自己的誕生日期,但我們可以堅持我們反對戰爭的理念希望這本詩集是一個警示和帶來希望的篇幅,雖戰爭在異國持續,但戰爭中躲在地窖的婦人,仍非常堅定的讓她肚腹裡的生命誕生在以戰火當成背景的世界。 反戰是必要的,戰爭只會讓原本就複雜的人心更加肆無忌憚。 寫詩到此刻,想出版是為詩找到家,而戰爭卻是讓那些原本有家的人失去了家園。 新詩的創新之前在出版過的書中已談了太多,那彷彿沙塵一蓋而過,但生命終究渺小,該更認真的去思考詩和生命之間共軌的力量了。 這次詩集也正式的把自己發明的一詞「晚許」寫成了詩作,而「晚許」究竟是什麼詞意,則讓讀者在詩中自由想像了。 戰爭和通貨膨脹的時代,我們還能依靠詩呼吸、我們還能用詩的笑聲、哭聲溶化那些悲劇,這本身就已經超越了存在的本質,彷彿睡夢中醒來打開房間的燈照亮自己的詩、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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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竹床幽幽思夏月

宋小娟 夏夜如水,可以走出家門,躺在門前的竹床上,凝望著夏月,此刻好似滿眼鄉野氣息,浪漫而愜意。 夏夜裡,躺在竹床上,好似躺在青紗帳裡,躺在紫雲英地裡,躺在蒼莽的蘆葦灘上,有著甜美的懷想,無邊的風月。天空是墨藍色的,繁星隨意散落,嫺靜舒緩,古典而雅致。心裡多出一份幽渺的情愫。 躺在竹床上看夏月,那月蹲在樹梢上,如宋畫中的婉約女子,月光皎潔,流淌著飄逸奔放的清光。靜心凝望,銀輝散落的潔淨能洗滌胸中的塵滓,讓心盛滿波光旖旎的美好。 曾經讀到清少納言《枕草子》中風雅的句子:「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夏天是夜裡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 這樣美麗的句子讓我感覺清風拂面,明月從夏夜款款走來,入了我的懷中。 鄉間的夏月是最美的,明淨清爽,沒有污染凡塵濁氣。坐在晚霞裡,看著天邊的霞光一點點沉入黑夜,老屋的窗外有梔子花香飄來,荷風送涼,菰蒲凝綠,流螢冰藍。 記得老屋的土牆青瓦旁,有一棵老構樹,門前還有一棵柿子樹,小院裡絲瓜在爬蔓,木槿無聲無息的盛開著。老屋小院裡的時光是緩慢的,像流淌的月光,無聲也無息,太多無波無瀾的日子,流淌成散漫的晚風。 我最喜歡看老屋院落裡那口盛水的大陶缸,夏夜缸裡盛滿了月光,晶瑩透亮,明晃晃的在水中晃動,伸出手指輕輕觸動,那明晃晃的月就瞬間碎成無數的碎屑,像奶奶蒸的黃饅頭,被我掰碎了灑在地上餵食小雞的模樣。 夏月,乾淨豐盈,如皚皚白雪,又似瑩瑩汪汪的山泉,我們總是癡想著伸出手,就可以接到滴下來的玉露,可以捧在手心裡如甘泉般酣暢的啜飲起來。 奶奶心疼我們,總是為我們準備好烙餅和荷葉粥,讓我們隨時回屋去墊墊肚子。因為夏天的夜晚太美,孩童的我們怎麼也不忍睡去,賴在竹床上看星空,看月亮,看流螢飛過,聽夏蟲唱歌。 老屋的堂姐最會講故事,總是選些離奇詭異的故事講給我們聽。聽著堂姐的故事,這個夏夜就有了太多的想像力,連平日裡親和的夏月也發出月光般清冷的笑聲。屋外的梧桐樹和苦楝樹像一幅簡約的素描,將繁茂的枝葉透射到地面上落下一大片怪異的陰影,好像裡面暗藏著堂姐故事中的小妖和狐仙。不遠處的池塘裡傳來一片蛙鳴,月季花沐浴著月光,依偎在夏風裡,恣意安然,悄然淺笑。這樣的夏月見證了我童年,相濡以沫的田園溫情,還有鄉村的善意和暖意。 竹床睡久後通身泛黃,紋理清晰,被肌膚摩擦的光滑水潤。夏夜躺在竹床上,沁涼舒適,扭動一下身子,就能聽到竹床嘎吱如夢囈的歎息。伴著夏夜的蟲鳴和蟬鳴、蛙唱,躺在夏夜的幽寂裡,再不捨得入睡,也能很快就甜甜的睡去。 躺在竹床上的時光,像置身於一葉扁舟,看著水天一色,好似張岱的「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高雅風情,也有著蘇東坡遊赤壁的曠達和澄澈。更有著《詩經》的一場旖旎情事。 鄉村的夏月,藏著鄉村與童年雜糅的糖果的香甜;藏著清露沾額,草木馨香;藏著童年的溫存和綿遠的鄉情。 如今,思念像竹床上的月光,洗滌了浮躁和功利,從多年的清風鄉土裡吹拂來的鄉音,在瓜棚豆架下淺酌低吟,鄉情彌漫的夏夜,月光像清遠的二胡聲,從故鄉的月中飄來,抵達內心的幽幽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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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芳療瑜珈

王映涵 偶然的機緣下,上了幾堂芳療瑜珈,雖說是瑜珈課,其實更接近靈性的引導主要是教一些頭腦體操及如何怎麼疼愛自己,畢竟身心靈是一體的,萬病由心起。 首先老師帶領我們玩精油,要我伸出左手,代表直觀的手:隨意抽著精油,也就是現在我最需要的氣味,結果是岩蘭草,以荷荷芭油為基底,要我對精油喚醒對他的需要,等待他滴下,滴個兩三滴後,雙手揉勻去感受那氣味:帶著泥土草地的氣味,讓我想到有段時間因為國小同學為了給我正面的能量帶我接觸新時代,還有網路上也是要我多接觸自然。 睡眠障礙已有多年,多半除了固定生理時間還有自己總是想太多,思慮帶動情緒影響身心,或是疾病使然,不得而知!而陪伴在我身邊的媽媽則抽到快樂鼠尾草,老師說媽媽很需要放鬆。 今年又有緣上課,這次抽到是黑楜椒薄荷,老師這兩個氣味是相抵的,之所以抽到正是因為自律神經失調的關係,並給大家嗅聞猜猜花香,喜歡的可以滴幾滴在屬於自己的精油中。當我嗅聞著有些熟悉的味道,原來是街頭巷弄常販賣的玉蘭,我不禁想起年幼時,愛吃少動的奶奶,嗜甜的她只有就醫時盛裝打扮,有時總會在身上戴串玉蘭,那淡雅的香氣,勾起童年的回憶,也讓我想起走在街頭那些老婦無論風雨的說買串玉蘭吧!而我看著她那歷經滄桑的眼跟及黃白交錯的串串玉蘭,總是讓我想起皮膚嫩白的奶奶。 不知道是否自己智慧不夠,思慮過多,思多傷脾,又戒不掉咖啡,傷了腎氣,加上好靜少動,總讓人以為我無病呻吟,遊手好閒,庸人自擾! 老師融合了許瑞云醫師的能量醫學、中醫跟一些頭腦體操加上芳療帶領團體活動,知道我是免疫侵犯中樞,就說不知道我過去經歷什麼,或許是原生家庭影響,聽了我的故事後,推薦我去花蓮的慈濟看許瑞云醫師,她堅信每個人都有自癒力,而病則是所謂的冤親債主所致–不然西藥只是控制,無法根治! 雖然知道飲食障礙來自內在的匱乏,看了張曼娟《以我之名》中提到電影《七月與安生》中說只要踩住對方影子就不會分離,可是那只是互相偽裝,因為欣羨對方人生,終究還是分離了-沒有誰離不開誰,那些青澀單純美好的友情,讓我被深深打動並回到過去,就像《傷心咖啡店之歌》中那帶著憂愁孤獨的海安、小葉跟馬蒂,不知道她們成長會變成什麼呢? 陳雪從惡女變成跟早餐人《同婚十年》總讓我想到英子與修一那段美好相互牽絆但是還是互有各自空間的《積存時間的生活》那系列的熟年優雅生活,想起自己過去因為太在意而渴望的,最終還是過客。 曾在書中看到疾病是上天給禮物,就像許醫師說他處理過太多原生家庭的問題,我從他的《走出傷痛破繭重生》中的一個個例子中,彷彿看到一直被忽略的還有還在卡在過去關係中的自己,深深明白後來老師再給我們一次精油抓周時為什麼會抽到保薰衣草、山雞椒、紅沒藥,除了對應現在外,其中的的山雞椒是原住民祖靈氣味,主要是提醒我們活在當下。 老師分享自己的故事:急躁個性的爺爺及父親讓他大學逃離原生家庭,後來因為大病了解病痛的苦,去年我們因為岩蘭草相遇,因為那沒有自尊的童年,藉著文學遁逃,不接地氣;卻也因為文學讓我們對人性有更深刻的認識。 如今,中年的我,仍舊半浮虛無中,卻也慢慢知道自己雖然一邊埋怨原生家庭的控制外,其實也辜負父母原本的期待:疾病纏身,父母也無能為力,手足成家,緣分如此,無法強求–唯有自己才能陪伴自己。 就像老師課堂上常要我們擁抱自己,感受多久沒有好好疼愛自己被人擁抱疼愛,並要我找鏡子練習來看自己,因為別人可以把我們推向虛無,讓我們藉以逃遁,但是唯有我們自己要面對現實,練習把自己承托,並且學會與自己相愛獨處和解! 後來,我明白有時學習這些不是為了別人,看著年近七十爭吵一生的父母,明白之所以要練習,是因為有了責任,也是為了培養自己生活老後的能力。由於政府德政,樂齡課多元化,青春回憶在笑淚中,就像從前的《未央歌》,不能忘懷的青澀,肩上的擔子將慢慢加上,會不會一如紅樓夢的好了歌? 放不下的過去就讓他成為滋養你的土攘,想起旁聽文概時老師說長大終就要面對抉擇,不能像小孩一樣什麼都想要,只要一直走或許終究走出自己的一條路! 不用理會外在眼光,傾聽內在自己的聲音,自己多疼惜自己,老師說回顧過去充滿感恩,就像疾病讓人醒悟! 人生沒有什麼對錯,原生家庭雖然傳統,卻任由我自己選擇科系並藉著旁聽聞文學戲劇遁逃,且遇到一些貴人給我工作機會,或者希望藉著提點那時還在情感現實中迷失的我,許是自己能力不足,終沒堅持,每個人終究有自己的生命課題要面對,只有自己能為自己負責、疼愛自己給自己擁抱。 情殤落淚,唯有媽媽耐心的陪伴看護,溫柔守候,發揮巨蟹愛家精神,難怪他抽到是需要放鬆的精油:快樂鼠尾草。 長大後,不論是論何人都有各自有自己的活動安排,雖然時間零碎,慶幸自己還有自己的房間,有時用餐時反成家中唯一相聚的時光。 想到終有一天自己要從被照顧者擔任照顧者,就像電影《謙虛英雄》,不禁一下子沉重許多!去年老師曾介紹巴哈花精入門,要每個人抽三張花卡,直觀再看牌意,按照順序的排列,我抽到的櫻桃李、水堇、矢車菊,後來又加了個野生酸蘋果,那是失衡狀況跟正向語句不禁覺得矛盾於是請教老師,老師說因為不知道怎麼融入人群,所以去迎合壓抑情緒,又因為不安而焦慮才抽到這些花卡; 想起希臘神話中孤獨地映照自己的水仙,是否因為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而讓人以為自戀呢? 無法重過的日子,無論是甜蜜或憂傷,再怎麼惶惶不安,就像現在流行的斷捨離,在幾度失眠的夜晚,面對爸爸有時的反覆無常,媽媽的疲累或記憶的流失,自己無論是否能承托,都要先學會與自己和解及愛,方能面對往後的一切。 看了佐野洋子及樹木希林系列的散文,我看她們面對癌症的生死觀還有關於自己老後的心態,不禁深感敬佩!而樹木希林敏銳觀察及敬業教育方式等人生觀更令我折服。 在女兒也哉子對樹木希林回憶中,我彷彿看到父母兩個迥異價值觀的家庭,就像自身,豁然打開心結了。雖然也哉子說他這樣回憶還不知道如何消化父母的離開,讓我想到羅蘭對母親的哀弔日記中的哀傷。 父母漸漸的老去,我總害怕有一天無法承受失去,無論是肉體的或者記憶的,才發現現有的幸福及父母的期待。 斷不了過去,在雲端時代,我看著照片感嘆,何時緣分如此淺薄,在孤獨與合群中,我書寫挖掘著,只希望留下每個珍貴的片刻,不要有所遺憾! 感謝一路來的陪伴,也體會到老師說的無論是芳療還是其他都只是一個媒介。 無法改變的那些就如那些逝去的流過,重點是當下,若無法忘懷,那就深深珍藏,我堅信每段相遇都不是偶然的。 而我認為不論是任何藝術形式都來自周邊生活觀察的人性表現,對我來說,書寫除了挖掘自己的內心也是療癒或令人了解自己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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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鯉魚表哥(下)

■吳建衛 4 開學,新年的氣息彷彿還沒離開,每個同學的臉上都漾著笑,好像新年只是一個逗號,開學等於要把這一段完成,也有了新的企盼,新的期許,以及新的活力;每個人的嘴裡都說著過年的新鮮事,說過一回又一回,好像是永遠吃不膩的零食,直到月考的腳步近了,大家才猛然發現那些都是往事,該過去了,表哥也一樣,暫時忘卻過去的憂傷,打起精神,過起忙碌、不見人影的生活。 忙碌?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麼?晚上很少在家陪我,問他,他都說去找朋友,最後連小胖也不來,我自己唸書,實在沒什麼趣味,往往一會兒工夫,就被周公召見,呼呼大睡;有一次被媽媽撞見,被訓了一頓: 「你看你,表哥一不在,連書都不用唸了,長這麼大還這麼依賴,表哥很忙,你也要自己用功,不要整天像豬一樣想睡覺!」 我被罵得面紅耳赤,瞌睡蟲也跑了,勉強打起精神,總算背了幾個英文單字。 花蓮的夜出奇的靜,大地好像睡著了,只有太平洋還醒著,可以感覺浪濤聲遠遠而來,也可以感覺雲霧自山中昇起,緩緩飄進市街,有時月亮也會偷偷從窗外露臉,閃著銀光望著窗裡的每個人,要是表哥也在我身旁,一定也能感受到這種靜謐,可惜對表哥來說,這些好像存在另一個世界,他總把自己深深埋進忙碌的氛圍裡,我一直相信,表哥會用自己的雙手,打造不一樣的未來人生。   5 我同小胖躡手躡腳的走過雨後的泥路,夜空顯得清冷而空洞,一股寒氣打從腳趾升了上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為了證實小胖的話,我只有跟他一起走一遭,他說表哥跟一群人在廢棄的工寮裡,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很懷疑,可是舊工寮已立在我的眼前,裡頭燈光昏暗,卻有鬧哄哄的聲響,尢其是表哥遼闊的笑聲特別突出,我從窗縫望進去,覷見表哥雖然蹲著,在燈光下卻顯得特別瘦長,而燈光昏暗,人影忽左忽右的晃動,看不清到底有幾個人,我在心裏盤算,也許表哥太孤單,他需要朋友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忽然,一聲吆喝,嚇得我說不出話來,只看到小胖驚恐的臉,一直擴大再擴大,成為模糊的影像;我們被推入屋內,裡頭的人都停止動作,把臉轉向我們,表哥看到我,連忙跟大家說: 「這是我表弟。」 大家才又蹲下去,原來他們聚在一起玩撲克,地上七零八落的煙蒂,撲鼻的味道讓人嫌惡,表哥沒說什麼,提起書包,拉著我們離開了那裡,路上小胖跟我們分手回家,表哥才怯怯的說: 「別告訴你媽!」 我點點頭,更握緊了他的手,他拍拍我的肩膀,低聲的說: 「我知道,我知道。」 我替他保守了這個秘密,希望有一天他是真正能跳龍門的鯉魚,離開黑暗的角落。 我的腦袋裡充塞著盡是表哥孤單的影子,整天胡思亂想,他的轉變帶給我的心靈那麼多的臆測與不小的騷動,日以繼夜,不斷啃咬我,又彷彿就是我自己,雖然貼住內心,卻又充滿無奈。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跟妹妹在客廳裡寫功課,她一直抱怨老師出了太多作業,我卻為週記傷透了腦筋,心想:「生活感想就抄一首詩吧!」只是不知道要抄哪一首?還未落筆,墨水已把簿本染黑了,我趕緊撕掉換另一頁,人若是沾了污點,還能再重新來過嗎?也許除了追悔,什麼也不能挽回了。 忽然傳來門鈴聲,妹妹早跑去開門,迎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臉上雖然一直堆著笑容,我卻從她的眼神裡看見堅毅的威嚴,經她自我介紹,才知道原來是表哥的級任老師楊老師,表哥經常提起的女金剛,我知道她一定是為表哥而來的! 她說,表哥在學校成績很優異,待人也很隨和,可是這學期突然就變了,上課猛打瞌睡,成績一落千丈,書包裡只裝了香煙和米酒,連一本書都沒有,讓訓導主任查到了,要把他退學,還好她極力辯護,主任才肯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可是他索性連學校也不回,想幫助他也實在沒辦法;媽媽已經聽得目瞪口呆,不相信這是事實,我心裏卻明白,歲月的火燄正難以止息的逼進表哥。   6 最終,表哥還是被勒令退學,也搬離了我家,住到工廠去。 鐵工廠是聲音的海洋,機器聲是浪潮,淹死了其他一切的聲響,即連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也必須拉開喉嚨,才能傳達彼此的訊息,我去探望表哥,忍受那規律而單調的聲浪,不到十分鐘,我就逃離了那裏,耳朵卻仍然一直嗡嗡作響,久久不散,不知道表哥怎麼受得了? 媽媽疼惜他,夜裡常常要我送東西去給他吃,我走進他的臥室,一股臭氣就撲了上來,衣服雜亂的堆在床邊,牆角的老電風扇咿咿呀呀的作響,而熱氣仍然無法吹散,蒸得我們滿身飆汗,他嘴裏常說不餓,每次卻都把帶去的東西吃得精光,一點汁液都不剩,隔鄰的廠房晚間一片死寂,與白日的喧嚷成為一種強烈的對比。 有一個晚上,他逗我喝了一點酒,他卻往往一仰而盡,一杯接續一杯,香煙也似乎沒有停止燃燒,看著煙圈裊裊繞升,表哥酡紅的臉龐閃著兩顆精亮的眼珠子,眼眶裡濕潤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而裸露的上身,彷彿剛從水裡泡出來,汗水沿著胸線滾下來,他邀我跟他乾一杯,我婉拒,並勸他別喝太多,他卻說「哎,酒是好東西!」然後一舉而罄,喃喃的說: 「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最下賤的,錢賺多少就花多少,不夠用的時候,三、五個人車子開了就到工地去偷。」 他用手掌拳成一個圈,接著說: 「就像這麼粗的鐵條!一個晚上賺個一兩千也沒問題,有時候就像這樣乾一杯,真是快活似神仙哪!」 我一陣昏眩,許多過去的記憶的影像紛紛在頭上跌宕旋轉,清晰了又模糊,這就是我所崇拜的表哥嗎?我愕然,我失望,我跌入洶湧的思緒裡無法自拔! 我怔怔的望向窗外,窗外一輪明月正悄悄西移,直到表哥的啜泣聲驚醒了我,猛一回頭,淚水早已爬滿表哥的臉,然後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 「我何嘗喜歡這樣,我何嘗不想回家,但是那個家已變得讓我心寒,我不知道怎麼辦?每次酒醒,我都懊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然後再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實在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說完竟捶起自己的胸膛,我知道他說了心裡話,而我卻像從空中落下,眼看就要掉進深淵,卻有人伸手來接,我轉憂為喜,告訴表哥: 「搬回家來住,好不好?」 他點頭答應,不知是醉話還是真話? 我跨出工廠的門,才發現夜已經很深了,有隻黑貓正緩步橫過街道,遠處還有此起彼落的狗叫聲,形成深夜的另一種律動,而我心底有一首歌,正悄悄的揚起,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我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她高興的說: 「我們明天就把房間整理一下,就等表哥回來。」 也許,今晚我該有一場甜美的夢!   7 三天過去了,表哥還不見人影,我們等得焦灼,吃過晚飯,媽要我去工廠看看,我帶著狐疑的心情來到工廠,卻見工廠裡一反平常,燈火通明,我邁了進去,裡頭七、八個人正在觀看電視綜藝節目,笑聲掀得好高,可是沒看見表哥,有一個矮胖的男子捧著笑走過來,問: 「你是落腳仔的表弟嗎?」 我連說是,他扯開喉嚨說: 「昨天晚上你表哥跟我說他不想做了,大夥兒想要留住他,可他好像很堅決,於是大家決定請請他,也順便聚一聚,誰知道酒喝多了,竟跟鐵牛打起來,弄得兩個人都是傷,現在正躺在醫院呢!」 我聽完之後一陣驚慌,馬上跑出工廠,連醫院、病床都是那個人追上來告訴我的。 我找到病房,推門進去,看見表哥趴在床上看漫畫,也跟隔壁床的聊天,那個人看見我,就跟表哥說: 「喂!找你的!」 表哥回頭看見是我,就急著要翻過身來,口裡卻罵道: 「他媽的,沒事刺我屁股,害我坐著躺著都難受。」 那個人也說: 「你還不是一樣,你看看我的虎口都裂開了!」 並舉起裹著繃帶的手掌,我才知道那個人原來就是鐵牛,這會兒怎麼兩個人這麼熱絡,我不知道酒是怎麼釀出的?但我卻知道:生命之酒是用喜怒哀樂釀成的。   8 表哥回來以後,我們又過著初來花蓮時一樣的生活,心情卻是全新的,彷彿是剛漿過的衣服,潔淨而有韌性;我們每逢假日都會去看海,成為例行的賞心樂事,有一回他跟我說: 「我想回鄉下去,也許那裡的海洋比較適合我!」 我雖然捨不得他離開花蓮,卻希望他能穩定下來,別像浮萍一樣隨流水四處飄蕩。 趁著暑假到來,我迫不急待的決定同他作一次南鄉之行。 在南下列車上,我看表哥時而朗笑,時而沉想,我知道他高興自己的新生,又害怕舅舅的無名鞭從天而降,不過,他既然決定回鄉,我想已經能夠承受一切了。 忽然「鯉魚躍龍門」的意象,鮮明的映在我的腦海,雖說每一個人都有夢想,但現實世界裡有許許多多的門檻,必須一個個去跨越,有人跌倒了再爬起來,有人從此一蹶不振,無論如何,走過的路才是彌足珍貴的。   9 我們終於看到了竹籬巴,以及籬巴裡紅瓦平房的四合院,一年多以來,似乎沒有什麼改變,即如此刻屋角的那一抹夕陽,也是去年剪貼下來的,那樣熟稔而親切。 我們在客廳裏看到了舅媽,她正瞇著眼低頭在縫補衣服,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總是這樣辛勤的忙這忙那,她說她是勞碌命,想閒都閒不下來。 表哥一腳邁進去,還來不及喊媽,眼淚已簌簌的滾了下來,她先是一臉驚訝,連聲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馬上放下工作,說要去給我們弄吃的,我們隨她到了廚房。 在廚房裡,舅媽告訴我們,舅舅有一個晚上出去,外頭正下著大雨,他喝得酩酊大醉,冒著雨顛回來,不小心滑進水溝,回家以後,發現自己全身是傷,一身的污泥混著酒臭,酒卻醒了,從那一天開始,他不煙不酒也不再賭,天天跟著船隻去捕魚,她說這是「天公開眼」,聽得我們倆也呵呵大笑。 忽然,我聽到外頭老爺摩托車巨大的聲響,知道舅舅回來了,只見表哥大步的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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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生查子〉.端午感懷

■子寧 人憐屈原忠 我贊潮神走(註) 濤來萬馬騰 人去一杯酒 忍淚不能歌 風動江邊柳 生死本尋常 能有相知否? 註:潮神即伍員,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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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薛西弗斯育嬰留停之夢

■一靈 醒來仍做個熱愛生命,厭懼死亡的人。薛西弗斯是人中聰明之聰明者,他因蔑視眾神而受罰──他得在熱愛的塵世裡反復無功徒勞地勞動──沒有止盡的無期徒刑:這人費盡全身力氣,鼓動所有肌肉,推動巨石滾向山頂。山頂一到,巨石迅即滾落。緩慢遲遲推,沉重又沉重,一次又一次重回,一次又一次出發。他和巨石像孿生兒更像連體嬰,遠遠看會誤以為巨石在前拖他上山。只在巨石滾下,薛西弗斯才有獨自下山的身影,直到再次推動巨石上滾。 這次他如往常獨自下行,累了,迷轉路,打了個盹。醒來,有啼哭聲,他泡奶粉,試溫度,換尿布,準備口水巾,調整姿勢,餵奶,和小嬰兒玩,哄嬰兒睡;啼哭聲又起,泡奶粉,試溫度,換尿布,準備口水巾,調整姿勢,餵奶,和小嬰兒玩,哄嬰兒睡;啼哭聲又起,泡奶粉,試溫度,換尿布……。哄睡嬰兒後,這次他如之前注視小嬰兒睡顏,累了,沉沉昏了,打了個盹。夢見自己走在山路上,讓巨石領著,向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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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白沙山莊結緣

■張育銓 或許是一路遇得良師協助,「我想成為一名教師」這樣的憧憬大概國小時就有了,能進師範體系的學校就讀更是自幼的夢想,但後來因緣際會就讀位於台中的中興大學,直到修習教育學程,才算跟教育搭上一點橋梁。 大學四年級,兵荒馬亂的趕畢業,我發現所需的學分必須到外校才能完成,也才能往下一步實習走,對一個性格粗枝大葉的人來說,真是步步驚魂、關關險阻。我寫信到各校的老師,懇求能有跨校修課的機會,甚至連當天從台中奔波回老家台南舊縣,再跑去市區成功大學修課也在考慮範圍內──人若被逼急真會被激發出各種可能。 後來,我聽一樣處境的同學說彰化師範大學能修課,便跟著一起到彰化師範大學修習「老子」課程,由周益忠老師開設。 原以為彰師離台中很遠,沒想到車程只要半小時。還記得第一周初次跑校際選課的繁瑣流程,來彰師遇見大雨,我滿身被淋得狼狽,捏著選課單,心懷忐忑入教室,才見到益忠老師本人。課後,老師很慷慨親切的答應請求,我才總算鬆了口氣。雖然過程波折,但轉念一想,能去彰師修老子課,也是種圓夢,或許是「自然」感召吧。 益忠老師雖久年教書,卻仍精神奕奕,充滿熱情,講課時,他能綰合時事和老子思想,使文本不只是純粹的解釋詞句,而有了更多解讀的可能性。在來彰師之前,我對老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大二文學史、大三思想史內的基本概念,但唯有像這樣修習,老師帶領我們讀過一篇篇哲思,才能夠有所涵養,才能摸出「老子」的脈絡。逐漸,我從老子的課程,在老師身上感受到了對學術學理的熱愛、對學生的用心良苦。老師提議期末要請各位同學一起吃飯,聊天、認識彼此,也希望疫情能早日結束……都讓我相當感佩:有學術熱忱,有師生互感,這真正是「師範」呀。 我開始享受來彰師的每個周一下午,從中興徒步至台中國資圖,搭101號公車,到彰化原住民生活館,穿越巷弄,感受彰化小鎮式的祥和,山就在近處,大溝內水流不停。我總因坐公車提早到,有餘裕能仔細地觀察著彰師附近的住宅與店家。校門口有家「牛媽媽」茶飲,成為了最愛。 快上課時,我才進校園,筆直穿過白沙大樓,去最裡面那棟的文學院。文學院的建築設計頗有書香古味,我常在彰師文學院的樓梯間,觀察後面的山壁,好近啊。對一個生長於台南海邊的人來說,感受頗新鮮。風吹起來時,樹真能成山之濤,鳥鳴才會愈發愉快。 在讀大學的期間,我不曾想過可用這種方式踏入師範的校園,與彰化結緣。每當我南返回故鄉時,在國道客運上也不禁引頸望窗外,我能看見彰師的校園,想起我在這裡修了老子的課程,這是多麼美好的記憶。 而,為何彰化師範大學內的建物要命名為「白沙」呢,有何淵源?某天放學,我很好奇,找到地上石板寫有段解釋,如今有點忘了,但記得回首望校園時,留下一句印象:「所有白沙都是夢想的星子」。 在這座依傍在山邊的美麗莊園,我成了一個短暫的白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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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鯉魚表哥(上)

■吳建衛 1 我知道表哥一定又去了竹林裡的池塘,最近他老是一個人,像是有什麼心事擱著,見了人也是一語不發,不像以前,還會領我同立桓表弟一道去學校放風箏,他說他喜歡看風箏自由自在的飛,有時候卻想線的這頭是縛它的人,也想把線扯斷,可以遠遠地看風箏從高處飄走又落下。 不然,就糾集村裏的孩子打躲避球,弄得一身是汗,就到北港溪的支流去泡水,我在水裡看他,水深只及他的胸膛,往往要蹲下去才能把頭髮弄濕,一伸出頭來,我發現他真是瘦得可以,難怪有人喚他「竹竿」,而我們都喊他「鯉魚」,緣於他叫蕭立瑜,妹妹喊錯,我們也就跟著喊,他也不以為意,反而好像很喜歡似的。 我遠遠就望見他端坐的背影,我拉開嗓門喊: 「表哥,舅媽叫你回去吃晚飯。」 然後氣喘吁吁的跑近他,他用食指立在閉著的雙唇中間,叫我輕聲點,別趕走他的魚,我放輕腳步,慢慢的顛過去。 提起他右側的竹簍,水就從裡頭蹦射出來,活像是節慶夜的煙火,大略的數一數,有十來條,大大小小的,都是吳郭魚,我坐到他的左側,跟他一樣專注的看著魚標,那樣一沉一浮,忽東忽西,真像是一尾活生生的小紅魚。 我疑惑的問他: 「怎麼只有吳郭魚?」 他斜眼過來,嘴角掛著笑: 「這池塘裡可能只有吳郭魚!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魚一樣,想跳也跳不出去。」 「魚?鯉魚?」 他重重的點頭,說:「嗯,鯉魚!」 我的思緒在鯉魚上打轉,卻想起這樣一個典故來,脫口而出: 「鯉魚躍龍門!」 我終於知道,他對自己綽號的喜愛,原來背後還藏著大志氣,希望有一天能夠躍龍門,只是不知道他長大想做什麼?我問他: 「表哥,你將來要做什麼?」 他想了想,忽然從口裡蹦出兩個字: 「船員!」 我想船員有什麼好?爸爸是船員,一整年都看不到人影,海上風浪又大,媽媽一天到晚都在擔心,說絕不會讓我們兄弟去當船員。表哥看我一臉疑惑,卻反過來問我: 「你呢?長大要做什麼?」 我肯定的告訴他: 「老師。」 他忽然大笑: 「蠢蛋,當老師有什麼好?成天跟一群小朋友玩,學生在你面前喊老師,喊得多動聽,背後卻替老師取綽號,你想每個人取一個,你受得了嗎?」 我也覺得他說得蠻有道理,我也不知道長大要做什麼了。 他接著說: 「我不喜歡待在家裡,我爸爸不是賭博就是喝酒,清醒的時候,不是找岔打我,就是對媽媽大發脾氣,根本不講道理。」眼瞳閃著淚光。 我不敢再搭腔,只有望著遠方,遠方是一抹夕陽,映著蘆葦花,可以感覺金光正急速的穿越時空,夕陽短暫,人生又何嘗不短暫? 我一直都很崇拜表哥,每次月考都拿獎狀,把一面牆壁都貼滿了,不像我每一次都考十幾名,媽媽看了成績單總是搖頭,不說話,老師也說我好吃懶做,上課不專心,想到這裡,我問表哥: 「大家都說你整天都在玩,為什麼每次還能考第一拿獎狀?媽媽也要我向你看齊!」 他開始笑了起來,開始咀嚼過去的光榮風采,說: 「誰說的?我又不是天才,那些人就喜歡誇海口!」 接著慢慢的收起釣魚線,把魚鉤掛在竹竿釣頂端,然後從中間拉線,打得竹竿啪啪啪的響起來,從水裏提起竹簍,看魚兒翻滾、跳躍,就把牠們全部傾入水裡,一下子,魚兒游離的游離,探頭的探頭,整個池塘熱鬧起來,他的嘴角也泛著微笑,從他立起的當兒,我才發現他坐著的,原來是一本沾滿水漬的英文課本。 一路無言。 2 暑假結束,表哥跟著媽媽和我們一道回故鄉花蓮。他上高中,我唸國中,夜裡就跟我一起睡,並且指導我作功課,卻很少看他像以前一樣開懷大笑,我知道他還是想著船員那一回事,不過舅舅跟他說,什麼都別想,沒唸完大學,就要打斷他的腿,難怪他整天鎖著眉頭,眼睛老是呆滯的看一樣東西,好像要把它吞下去才痛快。 星期天早晨,我帶他去看海,路上他騎腳踏車載我,車聲唱出「七七卡」的節奏,我可以感受的大海對表哥的誘惑力。臨著太平洋,正是漲潮時刻,海浪拍擊沙灘上的岩塊,掀起一朵朵起伏有致的白花,教人看了真想一躍而下去擁抱它;太陽染著遠處的浪濤,暈染成一幅橘色水墨畫,慢慢蒸騰而上,有雲低低的簇擁,天邊的雲彩變化很大,一會兒紅,一會兒紫,又一會兒黃;人生也是有平淡,也有燦爛。我自己已看得驚奇,卻忘了表哥在身旁,轉眼看他,他正望著遠方的魚帆出神,嘴裡忍不住的讚美: 「太美了!」我問他: 「我們花蓮的海夠瞧吧?」他說: 「真美!」 眼睛一直凝視遠方,不再說別的話,我則為自己的愛現覺得無趣。 回途,他放慢了騎腳踏車的步伐,緩緩的說: 「人活著就要活得轟轟烈烈,要像你們花蓮的海一樣,不要像我們鄉下的漁港那樣,浪,沒有大浪;風,沒有大風,無風無浪,是什麼人生?」 說的是實話,只是我覺得有些似懂非懂,什麼是轟轟烈烈?什麼是無風無浪? 往後的日子,表哥常常邀我去看海,他的笑聲常可以同大海比遼闊;夜裡輔導功課也特別起勁,常拿有趣的比喻,來解釋語詞或演算幾何問題,惹得我嗤嗤的笑起來,他卻一本正經的說: 「不是光笑就可以解決問題,還要靠雙手去做,我說笑話,是要你記得牢,不要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我聽了趕緊動手去寫,果然不再有那麼大的疑難,我真心感謝他。 四眼田雞林靖哲,在班裡和我最相熟,比我矮一個頭,臉龐肥嘟嘟的,做起事來總是慢半拍,看他那個滑稽樣兒,不只老師看到他笑嘻嘻,我也打心裏喜歡他;當我把我的「秘密武器」告訴他,他樂得嘴巴都歪了,更像是小彌勒佛,還興沖沖的跟我說: 「我到你家去,讓你表哥一起補習好不好?」 這樣一個好朋友,我怎麼敢拒絕,只是沒問表哥肯不肯? 晚上吃過飯,林靖哲挾著英文和數學課本就跑來了,一副很誠懇的表情,我看了就想笑,表哥看他一眼,笑著說: 「你來這裡可以,但是別跟小賢一起胡鬧,不然我就兩個都不教囉!」 他點點頭卻沒有笑容,我知道他一定以為表哥很兇,心裡開心卻不敢笑;多一個好朋友來一起上課,我的興致更高,表哥也顯得精神抖擻。而日子就在這樣快樂的時光中,悄悄的流過去,不落一些痕跡;在表哥臉上,英俏的短髮覆著瘦削的臉龐,顯得俊俏英挺,我發現他是一個小大人了。 3 我從睡夢中被一股寒氣逼醒,才發現我的一雙蘿蔔腿全露在外頭,趕緊往棉被裡縮,看看腕錶,六點零五分,時間距上學還早,正準備再小睡一下,卻發現表哥已不在床上,這麼早,又這麼冷,他會去哪裏?去看海?不可能;去上學?不可能,他告訴我他們已經放寒假,疑惑歸疑惑,我還是又睡著了,還做了一場短夢,只覺得自己在夢裏飛呀飛的,忽然媽媽的聲音劈面而來,我又睡過頭了,不過,我喜歡趕路上學,又緊張又刺激。 晚上,媽媽告訴我,表哥和幾個同學去打工,我還是同小胖一起溫書,等表哥回來;可是少了表哥在旁,好像沒有那種讀書的氣氛,而打哈欠卻像是一種流行病,書唸得不多,哈欠倒是挺多的,小胖終於忍不住瞌睡蟲的咬噬,回家去了。我上床的時候,表哥還沒有回來。 從此以後,我便很少看見表哥。寒假開始,更覺得無聊透頂,不知道要幹什麼?媽媽說我像掉了魂似的,整天晃來晃去,我不理睬她,只顧著畫船兒、想爸爸,不曉得今年過年能不能看到爸爸?他回來會不會忘了我的水手帽? 直到除夕前一天,爸爸回來了,表哥也回來了,爸爸媽媽一直勸表哥回鄉下過年,他卻不斷搖頭,我們知道他心裏難過,實在也不忍逼他,也就請他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過年,希望這個新年能帶給他一點快樂。 年夜飯,只見表哥不愛說話的嘴,把食物嚼得滋滋作響,表現出短暫的快樂心情,把內心的憂傷隱藏起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的內心如冷水澆淋一般,想熱也熱不起來。爸爸儘講一些跑船的趣聞,我們笑,表哥也跟著笑,妹妹突然問: 「表哥,恭喜發財,紅包拿來!」並做出伸手狀,被媽媽瞪了一眼,妹妹趕緊把手縮回去。 表哥卻笑著拿出兩個紅包,說: 「有有有,恭喜發財!」 我跟妹妹一人一個紅包,是他硬塞到我們口袋的,大家開始感受到過年團圓的氣氛,也呵呵的笑著,笑聲很遼闊,幾乎掩蓋了外頭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還有火鍋熱滾滾的聲浪。 飯後,表哥說他頭暈,已先入房就寢,我和妹妹邊試新衣邊玩鬧,新年跟平常的日子沒什麼差別,不同的是紅包、新衣,還有歡聚一堂的喜樂。 「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有空也勸勸大哥!」我聽到爸爸感慨的跟媽媽說。 「唉,我也不是沒勸過,小孩子沒什麼錯,不需要動不動就打,可是大哥就是不聽,我知道他也不好過,好好的一個公家差事,被賭博給害了,每天藉酒澆愁,然後拿孩子出氣,大嫂也是忍氣吞聲過日子!」媽媽說著說著,眼眶濕了,臉上也掛著無奈的憂戚。 爸爸嘆了一口氣,把過年的氣氛壓入在冷幽幽的愁雲中,說: 「總不能這樣下去啊,最後受苦的還是無辜的孩子。」 入睡前,我為表哥祈禱,希望他能夠快樂起來,卻發現床上的他,一張臉已經被淚水浸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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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胡同俳句 端起盛高湯的茶甌 潤餅 迎來小販打板子聲 春暖斜陽 春分 門楣掛上太極鏡 喜燈化妝了紅彤彤的臉龐 壽桃塔 花朝節出遊的仕女 九曲橋 愚人節 烏俄談判桌下的伏特加 耄耋老人剛戴的假牙 壽桃 臂彎掖著小石獅 培墓 墓縫尋到幸運草 發粿 長廊上的紅樓夢連環畫 牡丹 龍眼乾 山后工寮的裊裊炊煙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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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致我的父親

■南峽 那天回到家,已是上午十點多,媽媽氣急敗壞的跟我說你還在睡覺,一直叫你都叫不醒,而你還沒吃早餐,沒吃早餐就無法吃藥,這可要怎麼辦?媽嗎的焦急全寫在臉上。我到你房裡看你,你已坐在床邊,正奮力的要爬起,可是試了幾次,仍舊徒勞無功,我私忖著要不要上前幫你一把,畢竟你雖是生我、養我的父親,但是我跟你非常的生份,生份到我要上前扶你一把,都要覺得遲疑。我終究還是向前扶了你一下,畢竟就是遇到陌生的老人,我也會這麼做,何況你是我的父親。我看到你腋下的衣服破了,扣子也沒扣好,這可不是從前的你所能忍受的,可是現在你竟無視它的存在。 而後你巍巍顫顫的走到飯廳,開口跟我說了我聽不懂的話,我發現你的假牙沒有裝好,還沒坐下椅子,椅子上就已滴了你的口水。而後你又講了五六遍,我還是聽不懂,我害怕,一直沒有耐心的你會不會發脾氣,又對我破口大罵說我臭耳聾。後來慢慢拼湊,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而我又再次近距離的看了你一遍。 從前的你,要出門前總會先洗澡,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還會往臉上擦面速力達母,這是你慣用的保養方式,而後再用髮油,往自己濃黑的頭髮抹出漂亮的髮型。可是現在的你,衣服寬鬆,褲子穿歪了,頭髮凌亂,白髮雖不多,但卻已可以看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與先前的你是判若兩人。我一直很氣你,氣你永遠把自己擺第一位,愛自己勝過愛家人,只要自己舒適,不管你的妻兒吃苦受罪;也氣你在你的生命中,除了你自己,唯二看重的就是你的手足和朋友,只要是手足和朋友需要幫忙,你總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也氣你的不成材,讓我們在親戚間受盡冷嘲熱諷。也氣你將家庭,全丟給我那識字不多又無知,又重男輕女的媽媽來打理,以致於大哥被寵壞了,原本應該是家中頂樑柱的他,變成親戚、街坊鄰居茶餘飯後的談資,讓我們頭垂得更低了。你回家就是大爺,家中大小瑣事,你一貫的態度就是不入於耳,更不著於心。你的休閒娛樂就是喝酒和打牌,只要不出去喝酒打牌,你在家就是皇帝,除了媽媽,就是我們幾個女兒全聽由你差遣。看不順眼、不合你意,三字經、五字經就如同連珠炮,從你的口中罵出來。沒有人可以挑戰你的權威,敢說你一句,就要被掃地出門,我們一直都是噤若寒蟬。所以除了媽媽外,我們都寧可你去喝酒打牌,這樣我們的日子可以好過些。 可是看看現在的你,我還能氣你嗎?你還是很愛自己的,懶得起來上廁所,就包紙尿褲;走起路來腳會不舒服,你就不想走;懶得拿衛生紙,就隨意亂吐痰;只要不合你意,即便你已氣若游絲,依舊會罵人。你自己跟醫生說的,一天24個小時,你有22個小時是躺在床上的,因為對你來說躺著是最舒服的。但是要活就要動,你這樣不讓自己吃點苦,苦的是那半個多世紀以來,被你叫做「青瞑牛」照顧著你的媽媽,但最終害的也是你自己。很多醫生都說,你沒有什麼大病,就是欠缺走動,以致於抵抗力愈來愈差,下肢愈來愈無力。 我承認我一直很氣你,但現在氣你的是,氣你即便現在都已經手腳不聽使喚了,依舊還是要當大爺,不想動、不要動,你把自己侷限在一張床上,隔絕自己的生路。我可以不氣你了,但可以請你勉強自己起來走路好嗎?你不是還要看你唯一的內孫結婚嗎? 我只愛自己的父親啊!你過了大半輩子的好命人生,但是人活得就要活得有尊嚴,有目標,躺在床上讓別人服侍,這不是好命哪!父親你知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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