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鹽,鹵部十三劃

■鄧榮坤 識字開始,對於「鹽」這個字就懷有不太友善的感覺。除筆劃多不容易書寫,如不花點心思還真不容易寫出完整的字,整天擔心或少了一筆或多了一畫,也因味道鹹澀,未曾留下深刻印象。印象深刻的是,早期牙膏不普遍,有人沾鹽來刷牙。路過臺南,你是否發現千百年來,曾經被先民執著過的鹽粒,已悄悄為臺南人的生活寫下了感性歷史。 多年前,帶著年幼孩子陪太太回娘家時,為躲開高速公路車潮而常穿梭濱海公路,經常刻意繞到七股的鹽山走走,帶著孩子們在鹽山的場域兜風時,孩子們幾乎都會露出明亮眼眸,張大了嘴問──這是我們吃的鹽巴? 七股鹽場在日治時期就存在了,於生活變遷與轉折中,一直是臺灣地區規模最大的曬鹽場。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與多元生活物質的崛起,昔日鹽場的風光逐漸暗淡了。午後,路過這塊曾經孰悉過,於悲歡中浸淫過的土地,場景的演化與地標景觀的塑造,讓每寸眼眸掠過時留下驚喜。緩步登臨於陽光下閃著晶瑩亮光的鹽山,眺望遠近料括的鹽田,懷想已久遠了的曬鹽情景,很難不想起戴著斗笠的曬鹽婦人,以長滿厚繭的手握持被鹽粒醃滷過耙子,於炙熱陽光下,彎腰穿梭於千頃鹽田的背影。 路過這片美麗鹽田時,罕見的曬鹽場景,讓許多人留下了許多人「鹹鹹」的記憶,擦亮了讓臺南七股地區居民驕傲容顏,也讓我難免想起──如果虱目魚湯中少了鹽,或擔仔麵、鱔魚麵中去除了晶瑩剔透的鹽粒,會是怎麼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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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點絳唇〉聽爵士樂.品熱紅酒

■子寧 久別重逢 紅酒溫熱樂聲轟   鼓點緊湊 薩克斯風瘋   酒濃情濃 故態又復萌   卻老還童 跨鳳兮驚鴻   說往事 氣貫長虹 無奈醉眼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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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返回

■靈歌 他試著整容 一隻老錶的臉 從時分,到日月 不知什麼叫盡頭 昨天的天花板 還是今天的海 望住白雲的眼 始終無法靠岸 漸漸瞭解槳 是一雙腳 一對翅膀 一張海圖一副望遠鏡 而今陷在岸上的床 讓一隻老錶 緩慢整容 自己滴答消失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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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巨大的謎語賞析

■林明理 一、其人其詩 閱讀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1931-2015)詩歌,能夠明顯感受到他對於詩歌的凝鍊簡約性有一種較為自覺的追求。或許他集詩人、音樂家、作家與畫家於一身,著迷於為純粹的詩歌,以臻為藝術理想與美學思想的實踐者。他的詩節奏性強,常以深刻的比喻或諸多聯想來表達其強烈的感情;自覺地進行著思維層面的自問。 詩人曾著有詩集十餘卷,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研究後,轉到一個青少年拘留所做心理學家。終其一生閱歷豐富,生性淡泊、生活簡約。五十九歲時,患腦溢血,致語言功能受到阻礙,但仍繼續努力於創作;直到八十歲那年,獲得二O一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四年後,安詳地走完人生。托馬斯的詩歌被翻譯成三十多國的文字,流傳於世。 其中,由瑞典漢學家、曾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的馬悅然(1924-2019)教授於生前翻譯了這本譯詩集,並在臺北出版。全書難能可貴的主要特點有:一是這種借助文學傳播增強國際詩歌視野的形式,對於研究托馬斯詩歌或賞讀者,將有一定的啟示意義。二是馬悅然教授也在序言裡對托馬斯詩歌的翻譯進行了微觀與宏觀的探討與分析,力圖通過此部譯詩集,體現他對托馬斯詩歌較為扎實的視角研究,實具有重要的譯介意義。三是托馬斯詩集本身的內容豐富,有一種超越純粹的完美主義和提升;也讓讀者視野開闊。 二、詩作賞析 當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因中風而失去說話的能力時,他的愛妻莫妮卡不棄不離地照顧他,也激發他的創作鬥志,這首(四月和沉默),正表達詩人對自己命運的慨歎: 荒涼的春日∕像絲絨暗色的水溝∕爬在我身旁。沒有反射。∕∕唯一閃光的∕是黃花。∕∕我的影子帶我∕像一個黑盒裡的小提琴。∕∕我唯一要說的∕在搆不著的地方閃光∕像當舖中的∕銀子。 從主體上講,此詩是抒情的,強調藝術直覺和幻想。詩人以心靈的想像,把病中複雜微妙的感情與精神之間結合起來,也存在某種契合的關係,來表達他的思想感情,達到虛擬似的精神上的昇華;而詩的基調、色彩、光影的變化,都隨著他起伏的心緒而變化,也形成富有韻味的藝術效果。再如(一八四四年的草圖): 威廉透納的臉是飽經風霜的∕他的畫架放在遙遠的大海浪中。∕我們跟從那銀光綠色的纜索沉入水中。∕∕他涉水到緩緩傾斜的死亡的國度。∕一列火車行進。來近一點。∕雨,雨在我們頭上行走。 此詩境界開闊,有無限的深意。威廉.透納(1775-1851)是位英國畫家,也是詩人的好友,詩裡的畫面蘊含著詩人對人生與死亡的叩問和思考,也創造了一個多彩的意象世界,讓人遐思。恍惚中,我看到兩個孤獨卻心靈相依的好友,沙灘上的天空褪為早冬的淺藍,岸旁的纜索泛著微弱的陽光,有列火車急駛而過,又消失無蹤。唯一伴隨著他們倆的,是微雨開始下了……詩人幫忙倉促地收拾畫架的背影是孤寂的,只有蕈狀的北風輕輕呼喚他們的名字。 雖然俳句是源於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但托馬斯在五O年代就已經寫過類似日本的連歌或俳諧的詩歌形式,但是他強調的不是由十七字音組成,而是音節。例如,他的這首(俳句)詩裡有許多美麗的斷句,這是其中的一節:「思想站住了∕像宮殿廳宇裡的∕彩色的石板。∕∕陽台上的我∕站在日光的籠裡——∕像雨後的虹。」 這些帶有邏輯地自問的意象,恰好地體現托馬斯的風格簡單,卻聯想力驚人的表現,因為,經過了歲月的洗禮和疾病的折磨,他的詩沒有不屈服於命運的搏鬥精神,卻有一種處之泰然的恬靜情懷,更具有感人的力量。誠如馬悅然教授在此書裡的序言提及譯者董繼平翻譯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詩選》其中的一首詩(暴雨),就是一例: 散步者在這裡突然遇見巨大的∕橡樹,像一頭石化的麋鹿,它的冠∕寬大。在九月的海洋那陰沉的∕綠色堡壘前面。 北方的暴雨。花楸果串膨脹的∕季節。∕醒在黑暗中,傾聽吧:∕星座在廊棚裡跺腳走動,在∕高高的樹端上面。 托馬斯的詩絕少涉及抽象的哲理思考,大多是其日常生活中接觸的人物,在瞬間捕捉到詩音的感覺,或與大自然相處的反想。他的詩,常能讓人覺得新穎,畫境優美,反映出詩人內心的寧靜與超越,而畫面整體的和諧,宛若一首綺麗的小詩,是一種優美意象的伸展,包含著詩人既深又廣的意蘊,更有色彩、味道和音樂性,融入其中。 三、結語 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有評論家認為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和法國象徵主義後期詩人、法蘭西學術院院士保爾.瓦萊裏(Paul Valery,1871—1945)的純粹的詩歌相近。而瓦萊裏著名的一首《海濱墓園》曾被日本導演宮崎駿在其動畫電影作品《起風了》的法文片名中引用了一段詩句:「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這也正是我在上面所談到的托馬斯的一生寫照。 如果他們兩位偉大的詩人之間還有什麼聯結的話,那麼我覺得他們都是為了讓詩歌意象表現藝術化,亦即那種綜合著想像、藝術直覺、感情,甚或結合和諧的旋律,以達到新奇、純粹的詩美,從而獲得靈魂的自由。我深信,他們都在我心中活著。而托馬斯這些動人的詩篇,也將留存給後人欣賞與瞭解。 註:全文詩句摘自《巨大的謎語》,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著,馬悅然譯,臺北市,行人文化實驗室出版,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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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胡同俳句 海濱繞過來的噹噹電車 東風 元宵廟埕卜大龜 南管樂 燕尾簷下的樹影 永日 社廟裡小燭臺明滅 莿桐花紅 ■帥麗俳句 販夫撐起棚架 乍暖還寒 小五生抽屜中一朵小紅花 東風 金亭旺火焚燃 春祭 ■鄭如絜俳句 提著榭籃的媒婆 臺灣連翹 門扉的囍字 春風拂曉 半月池旁赤腳老翁 雨水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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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的對談

靈歌 1. 一棵樹升一張帆 一座森林搖晃成海洋   2. 一條河勒緊一座城 誰是那呼吸的船   3. 鞋帶一繫緊 一路的風景上架 一本本增厚   4. 踩著晴雨的間奏前行 一把傘遮陽 另一把收集雨聲   5. 一條無尾巷 只讓一個人過 那遲疑的路口   6. 浪人 每一次轉身 都是一把月琴   7. 一座沙漏無意掉落 一地碎玻璃放走時間   8. 一把傘 在水花中行船 一雙槳沒踩出的心事 都是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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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出發與再出發的詩集們

林宇軒 2023年1月共有八本台灣現代詩集出版,另外還有一本詩合集《詩偕:真理大學在地文創特色課程詩歌創作集》。 康原(1947-)的台文∕台語詩集《番薯記持 臺灣詩》附上朗讀的QRcode與蔡慶彰的彩繪圖,為書中九十首詩作增加了豐富度。全書分為四輯,如向陽所說具備了「臺灣歷史、文學、物產和人文的曠闊」,也如胡長松所言「是詩人對臺灣鄉親的呼籲」。詩人大量運用押韻強化詩句的音樂性,如同名詩〈番薯的記持〉「青龍吐珠變紅日∕黃虎攑旗來抗議」、「車輪輾過基隆港∕挵死真濟臺灣人」,與近年台文詩的整體語言表現類似。 同樣以台文寫作的溫若喬(1999-)翻譯泰戈爾的《浪鳥集》,詩集中也完整附上了朗讀的QRcode;語言方面以英文、台文、台羅相對照,加上鄭順聰與莊佳穎的台英雙語審定,具有權威性。舉例來說,書中將「The mighty desert is burning for the love of a blade of grass / who shakes her head and laughs and flies away.」翻譯為「大漠燒燙燙,為著求戀一枝草。∕草仔頭幌幌,笑幾聲仔就飛走。」將舊詩句翻譯出屬於台文∕台語的新韻律,有興趣的讀者不能錯過。 1月有兩本詩集推出新版,包含羅青(1948-)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的《吃西瓜的方法》以及何景窗(1976-)增章新版的《席地而詩》;前者具備文學史意義,後者新增了16首詩。在詩人的第一本詩集方面,畫家湯智秀(1969-)跨界創作的《風的眼神》主題多停留於較無新意的情緒和意念,語言也未有創發,實屬可惜。相較而言,青年詩人有意識地與典故對話,如楊佳于(1996-)的《想像的遠方》與各類西洋藝術互文、宏先(黃予宏,2003-)的《驛站前的整條街都溶在光裡》多首詩作發想自歌曲,若持續創作並精進詩藝,相信會走出更明確的路。 以《大衍曆略釋》出道的鄒佑昇(1987-)在1月推出《集合的掩體》,是近期不可錯過的詩集。原詩集在2021年出版德文版,2022年獲得紅樓詩社「拾佰仟萬」贊助計畫,語言和主題都具備了高水準的表現;而詩集中看似穿插印刷錯誤的亂碼,實則是透過西蒙‧韋伊(Simone Weil)〈關於主導文〉中譯的商用電碼刻意影響讀者閱讀體驗,從中可以觀察到鄒佑昇在文字文本外的創作意識。以下節錄〈在海格霍夫街〉一詩第二節:「有時,我以為換自己走入中庭∕並且開口說了恰當的話∕我們的語言輕柔∕彷彿一縷煙,只消耗著自身」。 讀完1月這些出發(第一本)與再出發(新版或翻譯)的詩集後,期待2月有更豐富的詩集問世。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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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隨緣自在

何佩梅 朔風野大,狂風暴雨從不因新年而停止。回首這一年,經歷了諸多風雨飄搖的時刻。 陪伴我半世紀的母親,去天堂當小天使了。為她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感到安慰,也為從此再無法一睹容顏,感到心碎。 六月出了一場車禍,跛行了兩個多月,對方沒有一句道歉,只不斷訴說他的不適,我很無言,或許想掩飾那衝撞的瞬間,並非故意。殊不知誠實面對自己的魯莽才是上策。 世界彷彿由不同的相遇和離別組成,千絲萬縷互相交迭。九月份新接了一個班級,有的乖巧專注,有的活潑躁動。最無助的是:看著他們和手機那黏膩的互動,彷彿可以天荒地老!即使帶班多年,每個班級都充滿著挑戰,每一個突發狀況都如橫流江河暴湧狂瀉,沒有前例可循,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些Z世代的孩子,缺乏的似乎不是更精妙的教學技巧,而是對人同理,將心比心,如何引導他們同情共感,及讀懂他們的心思,成為我最大的功課。 就在運動會,班級即將進場的時刻,女兒出了個大車禍。老公也上班,只得請兒子先去探視,車子全毀,人尚安好。然而,全身多處骨折、挫傷,看他每天都在和疼痛搏鬥,下週還要做眼窩骨重建手術。看著他的病痛,除了心疼、陪伴,只能交給神,願神動工,幫助人的有限。 這個世界太大也太遼闊,每天有那麼多的擁有和失去。在滴滴答答的時間軸裡,散落著紛紛擾擾的變遷和轉動。人是如此渺小,難以應對這太多的未知,我們不斷淋著這場張狂的暴雨,不斷的被淋濕又痊癒。也許活著就是淋一場永不止息的大雨吧!願神賜給我智慧和勇氣,在荒蕪的大雨中,尋找一把安身立命的傘。讓我和家人及好友們:在這冷漠浩瀚的世界裡,從不孤單,互相取暖,隨緣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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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有歷史的日子

徐夢陽 沒有歷史的日子,是遲鈍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句話是過去讀歷史時最常放在心中的一段話,那時候對歷史有興趣,絕非只是因為成績。固然,從國中開始,我的歷史成績都很不錯,每次都能在班上名列前茅,也曾當過歷史小老師,不過,我對文學也有很深厚的興趣。本來,「文史不分家」也是常態,因為兩者都有相關聯的事物,所以文史對我來說都相當重要且有意義。 只是,要讀歷史這條路,對於家中長輩而言,是小道,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即使取得好成績,進入了不錯的學校,仍在他們眼中是賺不到的錢。他們總覺得,與其要讀歷史,還不如就直接外出工作,或是取得教師證,早點出來賺錢比較好。可是,歷史這門學問,是上下古今,寰宇興替,都得觸類旁通,並非只是讀四年,就可以得到什麼。所以,我跟家人說要讀研究所,反正從大學開始,我都是用學貸,而且生活費也都是自己打工賺來的,後來他們也能體諒我,讓我繼續升學。 當然,在歷史這條路上,並非那麼順遂,一開始,我也是心有動搖,畢竟考試成績並不理想,後來所幸還是上了哲學系,但我還是拼命選修有關歷史的課程,希望可以讀歷史。在一次的契機之下,與同學報名了轉學考,考上了歷史系,正式從哲學轉到歷史,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刻之一。因為,我終於可以如願以償,閱讀自己想讀的書籍,例如錢穆、梁啟超、余英時、杜維運等人的好文章與好書了。 我覺得一間學校之所以會好,圖書館是很重要的一環。那時候學校的圖書館有著許多歷史書籍,讓我不用透過買書,就可以閱讀很多書,還可以利用學校的線上資料庫,查詢許多國內外知名學者所發表的論文期刊,這讓我的學習相當精進。後來進了研究所,學校的圖書館與資料庫更為專門,還可以從其他圖書館調閱期刊論文,這對於我學習歷史這條路感到相當開心,因為很多事情都相當省力獲得。 當然,因為學長的關係,我也學會到其他圖書館列印資料,還有去逛書店,找到我想要的書籍,用便宜的價格取得。同儕之間的切磋與談論相關的歷史,也是很快樂的時期,每當一個理論出來,或是一個重要的架構,都能讓我們秉燭夜談。 自從畢業之後,面對現實的事情,就離歷史越來越遠,所追求的,也不再是那些專門性的歷史概念,而是轉性較為普羅大眾的歷史知識。於是,圖書館變得較少前往,專門的歷史書也不再買了,甚至因為空間的關係,所以賣掉很多就學歷程的書籍,看著臉書朋友再發表有關歷史的討論,我也漸漸感到疏離,感到陌生,好像自己提不起勁。不過,看到我退休的指導老師仍然對歷史充滿熱忱,看到一些畢業後到其他場域就業的同學也仍對歷史有興趣,好像喚醒我內心對於歷史熱愛的初衷。沒有歷史的日子,是遲鈍的,而我不想繼續遲鈍,我要努力重拾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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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歇

■鄧榮坤 穀雨之後,寒冷的風於臉頰中逐漸暖活了。 緩步走過防風林,在桃園觀音一個離海很近的村落逗留,房舍已空,曾經廝守著這片土地的人,認命地試著適應另一種生存方式,卻因大地反撲而被迫再次遷徙,居民留下的是搬不走的房舍,帶走的是浮沉於心頭的愁緒;房舍四周的空地與通往海的小徑已被雜草盤據,草與膝蓋一樣高,迎風搖曳的樣貌,似乎還停留於居民們扶老偕幼匆忙離去時的驚慌與不捨。 多年前,在北台灣一家報社擔任桃園地方記者時,曾經到過這裡,那時候的大潭村村民正埋鍋造飯,準備長期抗爭,抗議生命越來越痛苦的折磨,抗議工廠置之不理的心痛,抗議政府束手無策的無能……在沒有奧援的情境下,許多人擱下了工作,在工廠大門口靜坐。這群人是石門水庫興建時,被迫從大溪阿姆坪、新柑坪一帶遷移到這裡,做夢也沒想到半輩子都還沒有過去呢,每天必須走過的土地與生活必須仰賴的田園,竟然被一家化學工廠排放的廢水汙染了,泥土有毒,種不出可以食用的農作物,於是,在這裡打造願景的居民逐漸憔悴了。 活了大半輩子的居民,誰也沒見過或聽過「鎘」這玩意的凶惡,當鎘中毒的消息在村落傳如瘟疫般散開時,許多驚嚇的眼神找不到另一個足以安身之處所,只能繼續留下來,在這片土地上搜尋屬於自己還能忍受的生活,也因此讓土地與人畜中毒的危機越來越深沉。   鎘中毒,是囤積過量重金屬化學元素──鎘,所造成的一種中毒現象,可造成腎、骨骼、肺等多種器官病變。村民們因為罹患一種令人摸不清頭緒的「痛痛病」,一臉茫然到附近衛生所或診所、醫院看診。雖然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當年與一位主治醫師閒聊時,漾盪於心中的痛。一頭銀髮的中年醫師,推了幾下鼻樑上的眼鏡,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後試著想用淺顯的話語,來說明這種疾病的因果關係,可能因為我的醫學常識的不足而陷入了一頭霧水──鎘中毒的後遺症,將糾纏他們一輩子。 多年後,翻出當年的採訪筆記本,雖已滿布泛黃斑點,卻有幾行特別圈畫起來的字句──自然界中,鎘屬於非常稀有的重金屬,廣泛應用於電鍍、電池、染料……皮膚對鎘吸收極少,可以被腎小球濾過,在近端腎小管處吸收,早期通常無症狀,當鎘負荷超過腎小管上皮細胞處理能力時,腎損害就出現了。如吸入高濃度含鎘的煙塵,會出現咳嗽、胸悶、呼吸困難、肌肉關節酸痛………嚴重者可發生多發性病理性骨折,也因骨質疏鬆、病理性骨折常使患者指關節變形、全身能痛不能入睡,所以,又被稱為痛痛病。 時間回溯至一九八三年,被鹹澀海風與沙塵侵襲的桃園觀音大潭村。鎘米風暴正在靜謐村落醞釀著,隨時將襲捲村落所有的歡樂與辛苦建構的願景。桃園市觀音區(原桃園縣觀音鄉)大潭村的土地上,那間矗立於村落附近,一度吸引少部分當地人就業,以換來微薄薪資溫飽的化工廠出事了,長年排放含有鎘金屬的廢水,鎘廢水滲入田園的泥層,導致農地遭受鎘之污染,稻田裡的榖粒也飽含著令人心驚的鎘,農民心雪白費了。 印象中,這家化工廠當時從國外進口鎘條為原料,生產含鎘和鉛的塑膠安定劑,在製造過程中會排出含高濃度鎘的工業廢水,由於未經妥善處理而排入農田旁灌溉溝渠,造成附近農地遭受污染而種出含有鎘的稻米與蔬菜,被鎘污染的農作物,無法以清水洗淨,吃進人體後會沈積在肝、腎而引起許多病痛與傷害。 遺憾的是,少數在這家工廠上班的居民,從每個月的薪資中,仍然未曾看到逼近的危機,樸實勤快的居民也不知道自己深陷鎘中毒的風暴中,依然吃著自己種的稻米與蔬菜,甚至還把多餘的稻穀或蔬菜、瓜果拿到市場販售,兌換些許現金以貼補家用。於是,含鎘的米與含鎘的蔬菜、瓜果,逐漸流入市面,讓污染的面積擴大,讓竄出泥層的病魔開始蔓延或流竄……   記憶深刻的是,在採訪過程中,一位識字不多的婦人比手畫腳地說──每當夕陽西下,蝙蝠繞著村落飛時,許多人宛如看到了蒼鷹的盤飛,隨時將俯衝進入村落,將奄奄一息的居民叼走…… 從她眉宇間我讀到了恐懼,也自她嘴角的無奈中,看到了被摧殘後的生命竟是如此的卑微與無助。居民何辜遭遇如此噩耗?必須經過歇息多久的土地,始能恢復生機與活力,似乎沒有人能找到答案。 離開被鎘汙染的村落,一路往北續行。 一隻白鷺鷥越過了防風林往南的方向飛去,年少時,經常會在防風林裡看到的斑鳩已不見蹤影,偌大的防風林在鹹澀海風日夜吹襲下,逐漸了枯黃,昔日蓊鬱的樹林變成一片荒蕪之地。   緩步走過的村落,因居民的遷徙而荒廢於鹹澀海風中,離海很近,蓊鬱時曾經有一公里寬的防風林,如今,也因為工業區的開發只留下這邊一點點,那邊一點點的荒涼景象,稻田不見了,因為鎘污染了農地後,田園無法耕種,居民們只好看著曾經胼手胝足耕耘過的土地長滿了雜草,逐漸於豔陽、風雨中荒廢了。 海岸防風林曾經是村落的綠色屏障,多年以前的觀音海岸遍植防風林,綿密的防風林帶孕育著村落生命的活力,如今,海岸防風林消失了,無法發揮防風林防風定沙及防鹽霧的功能,村落也消失了。 曾經在鎘汙染的新聞現場與前往會勘的官員聊過,他說──臺灣位在季風帶,在冬天強勁的東北季風吹襲下,風害、沙害與鹽害,長年威脅沿海聚落,從日治時期開始,政府都在防風林栽植上未曾聽些,希望攔阻海風夾帶的風沙與鹽份,近年來,除了自然的因素造成防風林枯萎,人為的不當開發也影響防風林的存亡,這些帶狀的防風林一旦損毀或減少,難免對沿海居民的生存造成衝擊。 從觀音一個被喚為草漯的聚落,轉往海邊的方向,沿著桃35號道路續行,約兩公里遠的忠孝路與新村路二段交叉口旁,可以看見一座石門水庫移民新村紀念牌樓。當年為配合石門水庫之興建,近三千人被迫遷離阿姆坪與新柑坪社區,分四批遷移至桃園縣觀音鄉,為紀念這段遷村事宜,當時建有宏偉的牌樓,由時任副總統與石門水庫籌建委員會主委的陳誠先生親題「石門水庫移民新村」,來紀念這一段歷史…… 有人說,桃園觀音「移民新村」的興衰,宛如一部臺灣發展的縮影。當年,為了興建石門水庫,政府分批安置大漢溪上游──阿姆坪、新柑坪居民,百餘戶居民被迫遷到觀音沿海地區;而大潭村落的居民也是這一波移民潮中的成員。 根據政府統計石門水庫淹沒區與阻絕區居民有四一六戶,留居未搬遷的有一三八戶,其餘二七八戶從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二年間,分五批次進行遷移安置,遷往當時仍是荒煙蔓草的桃園觀音一帶。 當年,這群人收拾細軟雇貨車將可以帶走的家具,都搬到五十公里遠的海邊時,發現這裡竟然是不毛之地,貧脊的旱地很難長出農作物來。但這群人卻咬緊了牙根在這片荒蕪土地上開墾,終於活了下來。 苦日子剛過不久,歡樂的笑聲還未普遍響起,政府為了開發觀音工業區,開始向住戶們徵收農地,迫使這群人再度移民。滿頭銀髮,嘴角咬著半截香菸,猛力吸了兩口才伸出右手,將半截菸自唇緣取出,於風中吐著煙圈的老人,看了看我肩上掛著的單眼相機,打探了的身分後,苦笑著說──我這一輩子,被政府騙了兩次,衰透了! 老人說,從來也沒想過被安置在一片沙地,農作物收成不好,辛苦種植卻沒有收成,日子不好過。唉!很難過,覺得被騙了。 採訪過程中,老人翻出泛黃且因過度折疊而有些許破舊的「石門水庫淹沒區居民移殖安置合約」──自大漢溪河床移民至觀音的房舍,由政府設計成甲、乙、丙、丁四種建屋圖,供居民自行選定,這也許是路過所有移民新村聚落時,發現每間房舍樣貌相似的原因。雖然方舍外觀相近,他們的生活也緊緊相連,因為生命的苦難還沒結束。 政府為解決當地居民生存與生活問題,為發展濱海地區的工業,向居民們徵地蓋工廠,希望讓居民們有就業的機會,誰知卻帶來環境汙染。當觀音工業區的藍圖上,一間一間工廠於村落中拔地而起,沒遷徙的住家被上百間工廠包圍,自高聳煙囪竄出的煙霧逐漸遮蔽了蔚藍的蒼穹,雖然增添了工作機會,但居住環境品質變差了,而惡夢似乎開始徘徊不去,不分晝夜排出的黑煙,讓許多人感覺不是很舒服,於是,大潭鎘汙染的陰影開始在腦還中盤旋不去,誰又能知道在工業區圍繞中的生活,能夠撐起多少的歡顏?陪我在村落兜圈子的老人露出苦笑。他說──天曉得,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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