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星星、獅子與百合花—敬悼乾坤詩刊創辦人藍雲老師

■曾美玲 那天,聽說您悄悄遠行 重新採擷 詩集《袖珍詩鈔》裡小詩朵朵 暗藏芬芳智慧與澎湃哲思 也細細溫習 夾在時光書頁裡 一行行,載滿祝福與期望 永不褪色的信息   此刻,您已飛進眾神的國度 孤獨的獅子不再孤獨 高掛天邊 一顆以愛與慈悲命名的的星星 指引著被陰影與虛無統轄的人心   而在乾坤的園地裡 千千萬萬粒 賣力揮灑過的汗水 一串串晶瑩如珍珠 發人深省的詩 都將化作山谷裡的白合花 永恆地歌唱   註:乾坤詩刊創辦人,詩人藍雲老師,在2020年6月離世。〈星星〉、〈獅子〉與〈山谷裡的百合花〉,是藍雲老師相贈的詩集《袖珍詩鈔》裡,精緻深刻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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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曬穀

■黃淑秋 趁著一陣南風吹來,母親將榖粒和莖葉混雜的部分集合起來,用手一小撮一小撮捧得高高的,利用風勢,將莖葉吹去,留下飽實的稻穀。…… 一早艷陽高照,公公的稻子已收割,小卡車滿載而歸,一包一包倒在稻埕上,先用「大拖」把成堆成堆的稻穀推平,接著耙成一壟一壟的山稜狀。六月天,一身才動汗闌干,粒粒皆辛苦! 曬穀最盼好天,日頭烈燄,萬里無雲時,只要勤翻兩天,即可裝袋,疊存倉庫。穀耙刮剝壟上的第一層翻到壟壟之間的空白處,過幾分鐘再翻耙下第二層,繼而第三層。下一回合反方向,再一層一層耙下來,如此反複操作。穀耙有木版和硬鐵片兩種,工作時和穀粒與地面合奏,發出曬稻特有的聲響與節奏,已是漸漸消失的聲音了。老農夫的穀壟是筆直的,如果歪歪斜斜如龍蛇,就是生手不及格。太陽越大,翻耙次數要越頻繁,大概像炒花生吧,總不能有的生,有的焦! 如果穀子多,耙完一遍就得再從頭,沒有喘息空間。不管你願不願意,天上的大烤爐會很盡責,幫你上烤下蒸。暴露在紫外線下,不是在冷氣房上班的人可以承受。 相較起來,現在曬穀已少掉許多繁雜的流程。 小時候,曬穀前,父親會向人要幾桶牛糞,拌水稀釋,用糞水把泥地掃一遍,乾了就像上了一層漆,隔絕大量的泥沙。雖然如此,在飢腸轆轆時還是免不了在白米飯中瞬間咬到細砂,久了,竟以為天下的白米飯皆是如此!白天常見祖母坐在廊簷下,在米篩上揀起白米中的黑沙粒。微風輕起,她那幾綹梳落的銀白髮絲與晶瑩的米粒相輝映。 趁著一陣南風吹來,母親將穀粒和莖葉混雜的部分集合起來,用手一小撮一小撮捧得高高的,利用風勢,將莖葉吹去,留下飽實的稻穀。我曾在日本的櫻花樹下撿拾滿地的落花,高高揚起,陶醉於灑花的唯美與浪漫。同樣的動作,母親卻從未享受過我那種歡樂的情懷。 有一個謎語:「四腳企穩穩,腹肚內搶搶滾。」謎底是造型優雅的「風鼓」,它負責曬穀的最後步驟,再次把稻穀以外,包括無數稻穀空殼的細碎雜物吹走。我玩樂地搖起風扇把手,左手酸了換右手,右手酸了換左手,沒幾下已力竭汗喘!月光下,風鼓聲仍未停歇,父母親還在忙碌中…… 現代,風鼓早已偃兵息鼓走進民俗文物館,進步的機器設備一一取代了人工,使得曬穀的過程簡化到只需陽光的熱力。 稻埕旁邊有一排木麻黃,原可以遮蔭蔽日,只要有一陣涼風吹過,便是最大的福祉。自從公所築水溝,木麻黃也已剷除殆盡了。公公只好自製涼棚,塑膠桶內裝田土,摻一些水攪拌,代替水泥以穩固竹竿撐起帆布,鄰人路過總會駐足觀望,「這年頭沒有人在曬穀了!」 「太累了啦!」 「自己曬的比較好吃啦!」 「咁有影?」 「我台北的親戚說我們的米特別好吃,台北人的嘴真利!」家裡上上下下,沒人吃得出那天賜的好滋味,只有公婆兩老迷戀陽光的熱情。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不捨請人烘乾的費用,「自己的老伙工,卡俗!」 台灣夏日午後的天氣性子是最說不準的!雨說來就來了,老一輩的憑經驗觀測天象,完成曬稻的過程。老天爺也會捉弄人,突然噴個幾滴雨下來,見你不動聲色,他便給你來真的! 早期沒有帆布,我家用的是母親先把稻草打成草繩,再用草繩織成的草蓆,鋪蓋起來像塊不出色的大拼布。從培育秧苗到餐桌上那一碗白米飯,每一個過程都得靠風調雨順的成全。有一年,連日霪雨,那一座覆蓋在草蓆下如山的穀子悶濕地發了芽。 父親說發芽的難吃,只能賤賣。英明的母親一句拍板定案:發芽的自己吃!門外的債務正等著這一季的收成,不精打細算肯定又高築一層新債,等於又要被多剝了一層皮。吃了一季發了芽的米飯,那香Q的米飯滋味成了遙遠的盼望。 割稻當天,母親一大清早起床,煮好柴燒早餐後,趕忙騎腳踏車去菜市場買菜辦貨,一天要煮三餐加兩餐點心,兼送茶水,一個人綁數個陀螺也不夠用!那一次,小弟尚在襁褓的餵奶階段,母親根據經驗,在心裡盤算整天的工作,預估分身乏術。於是,前兩天的夜裡,她要求父親要提早準備割稻、曬穀所需的一切工具,尤其是那一季出場一次運送稻穀的人力兩輪拖板車,必須檢查維修並打滿氣。父親有很多理由辯駁,他白天是割稻班的一員,大家組隊互相幫忙,馬不停蹄,他認為這些瑣事當天一早再處理即可。兩人一來一往,越說越激動,沒有交集也沒有結論。 母親剛坐完月子不久,身體尚未完全復原,吵這一架耗盡了她僅餘的氣力。最後,她疲累不堪,說:「不跟你講了!」一轉身,手無意揮倒了桌上的電扇,正巧擊中父親的腳板,父親也生氣了,不假思索順手拿起裁縫車上的錘子往母親頭上捶下,這一下擊中的是母親的心,女人死心塌地從不怕吃苦,但最怕被傷了心! 母親忍痛含著淚,心一橫,只拿起抽屜裡的零錢就衝出家門,她心想:「到台北幫人家煮飯卡贏跟你過日子!」夜已深沉,外頭沒有路燈,相伴的只有小路旁成排的竹林,黑影幢幢,不時咿呀作聲,母親膽小,但是,傷心絕望壯大了她的膽,直想若是見到一條河溝就要跳下去。 父親一時氣悶,那曉得母親真的不見了人影,回過神來,匆匆騎上當時最快速的交通工具—腳踏車去追人。快到火車站前,他將母親攔下,說好說歹,才把她拉了回來,也保全了我們四個小孩的童年。母親最終的妥協為的還是那正在睡夢中懵懂無知的孩子,事經五十年了,只要一談起這件陳年舊事,母親的淚水仍然訴說著無盡的委屈。 還記得當年,最期待割稻班吃剩的點心:白稀飯加了糖的甜稀飯或是溶入方形大冰磚的蕃薯綠豆湯,卻從不知母親的那一把辛酸淚! 那一台拖板車背載的無數作物,餵養我們的生活所需,如今雖然功成身退,仍舊帶銹,以英雄式的身姿貼壁挺立。每當父親或母親老邁地走經它面前,我總覺得它像個忠僕,他們之間有共同經過的一段歷史。 現在有人還在曬穀嗎?我跟朋友說要回婆家曬穀,他驚訝得像聽到我要去美國見川普! 稻穀曬乾那一天,照例調回各方壯丁,祖孫三代合力將稻穀收攏成一堆,有的牽袋子,有的裝盛,公公負責以粗大的布袋針縫袋口。一包稻穀約一百來斤,得靠強韌的臂力與腰力才能撼動它,這幾年來,使力的那一剎那,每個人都覺得很勉強,老的已超過使用年限,年輕的是「肉雞」也是「弱雞」,於是每包稻穀改裝半包六十多斤,才解決了問題。 眼看著天上又飄來幾朵烏雲,情況有些危急,最後收尾的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時,有個折腰四十五度角的老婆婆提著茶水緩步走來,她全副武裝,頂著斗笠、戴袖套、七分寬褲下穿著長筒雨鞋,以紅花布巾把臉全包住了。二話不說,掄起一支飛天掃把幫忙掃遺落的稻粒。我心裡不禁暗笑,婆婆和公公都屬虎,八十二歲了,十足虎虎生風的一對!雖然她的腰骨有些使不上力,但是一年一度來沐浴陽光的恩典,是不容錯過的盛會。   算一算,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價錢也逐年下降,但回顧這幾天的天氣,很慶幸我們的好運氣。子孫輩有人輪番喊累,公公笑笑說:「好啊!明年不要曬了!」他心疼子孫們,其實自己的體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孩子說:「阿公!明年你要『記得』不要曬了!」這樣的討論持續很多年,到了明年割稻時節,想必這一段對話已成過眼雲煙,屆時公公又會看好割稻的日子,然後下通知! 我已預見明年稻埕上晴空萬里,金黃的稻穀成壟成壟曝曬在豔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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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紡織娘

■久彌 與山妻在林間閑步,觀賞開始逐漸變紫的紫莓。紫莓是我給它的名字,英文叫beauty bush(美麗灌木) 是美國本土的一種野生灌木,可長到一人多高,春天開的花很小,香氣也很微弱,主要是秋天滿綴枝梢的莓果,為它贏得這個美名,是鳥類喜歡的果食。正欣喜它又呈佳色,且眾鳥有所食間,驚見一隻紡織娘,棲身莓果旁。 我已很久很久沒見到紡織娘了,異鄉重逢,不勝意外之喜,許多童年的秋天記憶和豆架瓜棚的聯想,一時都湧上心頭。她和蟋蟀是我童年的玩伴,是我心中秋天的聲音!後來學畫草蟲,也曾對她細細描摹,而今重逢,雖有些想再為她寫照,略續舊時情思,但繪事荒蕪已久,不免躊躇,怕自己手生而有愧故人。 秋節後,即使在美南,夜來風葉鳴廊,也已頗有些涼意。是月光的季節了,想著她月光下幽幽的吟唱,燈前枕上,不有些繚繞的鄉思和懷舊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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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澎湖海灘臉書

■渡也 二○二○年,沙灘已活得很累 一望無際的寶特瓶、空罐頭、漂流木 漁業浮標、竹子、保麗龍 一望無際的 愁眉不展   海的肚子、海的嘴巴、海的腦袋 都塞得滿滿的 大海已說不出話來   海裡的魚胃口越來越快樂 豐盛新鮮的廢棄物是牠們的 三餐 也將成為人們的美味   二○五○年 世界所有的海洋將會枯委 海水、沙灘、海產將成為歷史 大海已吐不出一滴水 而比地球還大還重的垃圾 將成為燦爛的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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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思念

■甘華 一晃眼,我的母親走了十多年。 我跟她的感情很好,經常電話拿起來,就是撥給她,她喜歡吃好吃的東西,我開始工作有收入後,有好吃的,總是記得帶她去吃,她喜歡彈琴,也為她買了人生第一部鋼琴,記得母親過世的一星期前,已不能接聽電話,吃不下,她跟照顧的阿桑說:她不要再吃東西了。漸漸的只有睡覺,我在台北,安排時間想回高雄看她,但先生沒有意識到嚴重性,說我太累了,等一個較長的假期再回去。 有一天樓下一個阿婆,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敲門,我們不太認識她,但基於尊敬老人,我們邀她進來,進門後,她問候我與先生,抱了哥哥與妹妹,並讓妹妹在她懷裡靠在桌面上畫了一幅畫,她在我們家的鋼琴,彈一、兩首曲子,一直說我們是幸福的家庭,約11點多,我送老人回她樓下的家。 半夜12點多,接到高雄的家人來電,說我母親在晚上11點多過世。 最後一次來不及回去看母親最後一面,但我與先生卻一直覺得母親的魂魄,為了來看她最愛的女兒,去拜託樓下與她年齡相近的阿婆,借體來告訴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抱抱哥哥與妹妹,留下一幅她抱妹妹畫畫的作品,彈琴給我們聽。那是我與母親的最後一面…,也安慰了──我遺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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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野外法文課

■波晏 學期間,週五是我的野外課。尤其是天氣晴朗的日子,那種野外觀察,就更細緻些。 到那個山邊的高中幫孩子們上法文課,必須要走一小段斜坡路,右側是山壁,並以擋土墻防堵泥石,但往往石牆上聚集小片泥地,植物因此蔓延橫生;另一側則開朗,說是開朗,是指路樹得以羅列生長,其實路樹的後方隱約可見山墳墓滿布,想來,生命明亮的背後,總是隱藏著某些陰暗的哀戚。來此上課一年多,最近才知道,那些路樹原來是槭樹。在這春末時節,路樹上方滿是類似楓狀的紅葉。 我居住的地方雖然距離河濱不遠,但終究身處人潮稠密的住商混合區,加上我熱愛晝伏夜出的生活,因此,對白日的大自然極度陌生。而週五這因應工作而來的野外觀察,也就讓我的心滿溢著愉悅。 但這種考察隨之而來的課題,便是渴望知道它們的名稱,以便知道他們所屬的科別、習性。這也許和我教這群孩子最基礎的法語有關:名字、職業、年齡、居住地、喜好,只有先透過這種環繞著自身存在的基本識別,才能進而探問生命追尋所衍生的出來一連串的奇遇遭逢。 我決定加入臉書上一個植物社團來加強自己對植物的認識,這個社團提問的問題讓我猶豫許久:我最喜歡的植物為何及其原因。 我原想回答前幾天在植物園裡見到一株極為俊秀的落羽杉,念頭一轉,我在臉書的公開照片並無落羽杉,而是,藍色風信子,那麼就是這百合科的植物入選了。我說這花的色澤美好,給人一種寧靜與希望。版主欣然同意我加入! 但事後一想,覺得這問題好像應該去查詢一下這花的花語。原來依據色澤的不同,風信子有著不同的意涵,而藍色風信子象徵著「高貴,永恆」!也許色澤才影響我的喜好度,因為白色或者粉紅風信子,都不在吸引我視線的範圍。更確切的說,只要是藍色花朵,多半能夠引發我的關注,從藍色鳶尾花到又名星辰花的勿忘我都有這樣的傾向。 在台北花博時,第一次認識藍色風信子,很興奮的拍下她的姿態,一直保留在臉書上。這一兩年,士林官邸的鬱金香展,總會看見她的蹤跡,儘管只是花展中的配角,但對我來說,鬱金香,這種拍攝成功率高,在臉書強烈吸睛的百合花科植物,過度高調艷麗,我難有共鳴。反倒是藍色風信子低矮的鱗莖,低調沉鬱,深得我心。 進入臉書社團後,赫然發現,團員們秀出各種野外珍奇,令人瞠目結舌。也許,坐擁各色奇特花朵的影樣,就是一種心靈富裕的象徵吧! 而這些相片,最讓我驚奇的是,那名為「日本前胡」的白色穗形花,猶如一張無數鏤空的洞狀花朵,這影像竟然與我早年從海邊拾來,具有許多蛀孔狀的白石有著神似之處。究竟是純粹聯想,還是真的具有某種共同性?我進一步搜尋這花的資訊,它的生長地揭示其中的奧秘:的確,這是海濱之花!是藍色海洋的另類召喚嗎? 在一陣聯想中,我理性地告訴自己,下周五的法文課,進度也該來到「喜好」了,該是指導學生用法文說「我喜歡海洋、植物」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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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相逢府城II

■也思 〈爾來了〉─府城隍廟 微不足道的時光 緩啟、崩離 我們趨進霧 逆旅 始得良善長聚 〈問〉─兌悅門 一枚沉靜的吻 一萬隻珊瑚蟲 停在 至愛無言 聽蟬 望月 風流入、穿過、環抱你 〈看西街〉 群鴿鉛灰的 背對城市 迎向海洋和天空 〈五條港〉 沒有特別緩板的拍子 沒有避免激流湧現的限制 歌謠自由流淌著 東南西北,無所忌憚地探索新生街巷 一切都是時間,而時間並不存在。 〈一鯤鯓〉─二鯤鯓、三鯤鯓… 拒絕大海的召喚 我只願 只願 貼近你的岸 浪靜風平 〈王船〉─萬年殿 漁船在海上漂了千年 你在這裡拾起 落海也千年的我 穿上濕了又乾的衣衫 今夜,黏上最後一片魚鱗的月光 〈一〉──字匾 唯一的我和你僅剩的唯一合一誰說寄居蟹沒有春天 〈水仙宮市場〉 這裡不是蒙德里安 是波洛克 海枯石爛 全部的錨都扎根在記憶之上 彩繪了無意識的美 〈了然世界〉─竹溪寺 經過了 楚門世界 經過了 悲慘世界 終於,來到了這裡。 *「爾來了」、「一」、「了然世界」是府城三大名匾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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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三輪車 跑得快

■汪建 1960年代,我讀小學。當時治安良好,沒有聽說歹徒隨機擄走學童事件,家長很放心讓孩子自己上下學。加上自己整天忙著生計,真要接送孩子,也是一大麻煩。 當時馬路上的車輛,以腳踏車為大宗。私家轎車難得一見。多數成年人上下班,都以腳踏車代步。公車班次很少,非常不方便。小學生的學校都在自己的學區,步行很快就到。 馬路上還有一種常見的車輛——三輪車,仿如現在計程車。有錢人家,有時出一趟遠門,走訪親戚,拜訪老友,常搭三輪車。還有一種突發性疾病,要趕至診所、醫院,叫三輪車最方便。 搭三輪車對我們一般普通家庭來說,那可是奢侈品。我記得小學時搭過兩次。 一次是在村子裡玩躲貓貓,我躲在巷底一戶人家大門下,因為該門樑柱很大,我這個小不點躲進去隱密安全,「鬼」一定抓不到我,誰知後面還有一隻「大鬼」。這戶人家養了一隻惡犬,牠就緊貼在門裡面悶不吭聲。俗謂:咬人的狗不叫。牠惡狠狠地伸出狗牙往我腳後跟一咬,兩道血痕還滿深的,痛得我哇哇大叫,前面的「鬼」說抓到我了,我哪顧得了玩,拼命往家狂奔,父親見了心疼又著急,趕緊叫輛三輪車帶我去醫院打針、敷藥、包紮。打針是怕得破傷風。回程在三輪車裡,我問父親我會死嗎?原本眉頭深鎖的父親,展開笑顏安慰我:「不怕,吉人自有天相。」從此以後我一生都很怕狗。 還有一次母親帶我搭三輪車,因為我感冒發燒,她要帶我去離家步程約需半小時的「黃小兒科」,這是她最信任的一家診所。 出了村子,馬路上招不到三輪車。正值日正當中,驕陽肆虐,大約有七八輛三輪車在不遠的一棵大榕樹下的路邊攤吃飯休息。母親扶著我走上前去,對著最靠近我們的一輛三輪車招手。那個車伕見生意上門,趕緊坐起身來,不料離我們較遠的一輛三輪車眼明手快,一溜煙的已到我們跟前,請我們上車,這時原本我們招手的那輛車子也來了,母親不知要上哪一輛好?兩個車伕爭執起來,嗓門很大,彼此互不相讓,似乎準備要大打一架。我驚呆了,原來出門討生活,即便是個車伕,除了風吹日曬雨淋,還有同業間的地盤競爭,各行各業都有他辛苦辛酸的一面。 後來其他車伕出來勸架,我們還是給原來招手的那輛生意做。車伕努力地騎著,全身汗流浹背,不時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誰知天氣說變就變,行至途中,下起雨來,車伕趕緊停車,把後座的帆布袋鬆綁,垂下簾子好讓乘客不致淋到雨。 母親向鄰居抱怨,家裡窮都是吃藥吃掉的。鄰居甚感奇怪,他們感冒從不看醫生,一碗薑湯加上紅糖,被子蓋緊,出個汗就好了,何須花這些冤枉錢?以後我們也如法泡製,一點用都沒有,只能怪自己體質差。 以前有一首童謠:「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當時是個孩子,也沒追究哪裡奇怪。後來傳出一則浪漫故事,一對在大陸因戰亂失散多年的情侶,經過二三十年在台相遇,女方已嫁到有錢人家,是個貴婦。一日叫三輪車出門購物,竟發現車伕就是她的昔日愛侶,男方沒注意乘客是誰?只見生意上門,非常高興,侍候女方坐上車,就拼命踩著三輪往前衝。女方見男方髮已禿了,兩鬢斑白,不禁流下淚來。下車時,不敢相認,丟下一塊車資就走了。 隨著時代的進步,1968年起,政府全面禁止行駛三輪車,三輪車伕則輔導轉業為計程車司機,曾經走遍大街小巷的三輪車,也走進了歷史。 如今我是老先生了,沒有老太太的浪漫故事,過去有段時日老是愛做發財夢,假如哪天中了樂透,歌謠就要改寫了:「計程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先生,要五百,給一千,你說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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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秘密

 文/橋下船槳  櫃檯後方,隔出個約莫三坪大的玻璃房,泰半時間,左一疊待改評量,右一疊需改試卷,紅筆一圈一勾,藍筆則在依然錯的答案上,畫上一圈圈大圓,提醒小朋友仍需訂正題目。四個小時的兼職助教,大概做做這些簡單無壓力的小差事,偶爾,需盯一些坐不住的小孩寫學校作業,眼前,便有一名需要一指令才會一動作的小朋友,低著頭寫歪左扭右的字。  就在小朋友正後方,一聲聲笑聲不間斷傳入耳裡,這情形自我初到時便存在了,甭抬頭也知,那是眼前小朋友的爸爸和櫃檯老師間的聊天聲,也是唯一一位不是要立即接走小朋友的家長。  「你看你又寫錯了。」我擦去小朋友尚稚嫩的筆跡,要他專注點寫,這回,他在正方格中,寫上一個端正不已的愛字。  那天,尚未踏進安親班,便嗅到一股不尋常的味,幾名主教老師聚一塊窸窣不歇,挨近些聽,大概聽出是有小朋友闖下大禍,偷走櫃台老師的錢包,而剛好,那兒正是每回段考後的體罰熱點──監視器的死角。  差點兒,真的只差那麼一點兒,我就要開口問坐對面,依然埋頭寫歪歪扭扭字形的小朋友,好在最後是找到了錢包,在人來人往櫃台桌下,積滿灰塵的一角,裡頭僅有的一兩百塊不見外,其餘信用卡、身分證等重要物品皆安然無恙,監視器的位置稍微調整了、新增了有鑰匙鎖的置物櫃、宣導了偷竊不好等等,櫃台老師也就不再追究,事情便這麼悄悄落地了。  「看好,這一條線要直直向下,不要歪來歪去的。」那天,原是個舒爽的天,是個連脾氣不好的老師,都會輕聲細語的日子,對面小朋友的狀態卻很是不好,有預約似的飛快飆完作業,還一連向櫃台那回頭好幾來次,問他怎麼了也不說,到最後實在忍不住氣,可就連朝他大罵也無半點效用。  突然,前門碰的好大一聲,只見一名不曾打過照面的女家長一身輕飄碎花洋裝,髮卻反襯的極度狂野,雙手雙腳向外大撐以增氣勢,掌中手機螢幕向著櫃檯老師,播放雜音重重的影片,濃妝下的眼直衝櫃台老師猛瞪,事情實在發生的過快,快到我壓根兒沒發現眼前的小朋友早已火速收拾書包,猛拉那名女家長的手直喊快走啦。  一切全連起來了,眼前正上演妻子與小三對峙的經典劇碼,而且還是在安親班,赤裸裸的在孩子面前。  之後的事我便不清楚了,因為國考放榜那天,我便火速辭了助教的工作。  幾年後的一天,我在法院執勤時再次看見那孩子,大概國高中生,臉蛋依舊稚嫩,身體卻很是高壯了,他隨前頭旁聽者依序入座,步入隔壁法庭。  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隔壁同事說,那是利用小孩在各個學校和補習班、安親班行詐欺罪的案件。  「騙財騙色樣樣來,可憐那孩子啊,當初也才國小生,就這樣一直被失職父母利用。」  我想起有次他回家前,突然跟我說的悄悄話。  「老師,我跟你說一個祕密,」  我側耳聽著。  「其實錢是我偷的,」   櫃台老師的錢?   「嗯。」  為什麼?  他頓了好長一段時間。  「因為,我怕爸爸把櫃台老師的錢也拿走,所以先暫時幫她保管一下,」  他偷瞄了我一眼。  「老師,你不能跟其他人說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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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媽養豬

 ■洪長源  那是「未曾吃豬肉,只見豬走路」時代,媽媽養豬不是為了吃豬肉,而是養大後賣出去,幫我繳學費及貼補家用。昔時養豬都是在屋旁或屋後搭個可以避風雨陽光的「寮」而已,再從田間割甘藷葉、筧菜、或野菜回來伴廚餘飼養。我們生活貧窮,三餐沒甚麼好吃的,豬當然也要跟這我們過貧乏的日子。因為所吃食物營養低,豬隻未到午未到晚便在豬舍裡「哭吆」(叫肚子餓)。豬飲食和人類一樣,是照三餐餵食,所以母親都是先餵飽豬再準備全家的午、晚飯。  豬食是在廚房煮熟,再舀進大水桶裡,用一根扁擔穿過桶耳,母子一人一頭挑到豬舍,母親再舀進豬槽裡,豬隻爭先恐後的搶食。從仔豬養到成豬要一年以上,不像現在吃飼料的豬7個月就可以販售。當豬可以賣時父親便到街上恰肉商來看豬,依照豬隻的肉質肉量約定價錢。幾天後肉商來捉豬,母親看親手養大的豬被肉商載走,總是不捨。然而當花花綠綠的鈔票拿在手中,很多期待以久的願望將可實現,卻也是全家最高興時刻。  母親也沒得閒著,過幾天買了仔豬回來,又得開始下一番辛苦忙碌。現在養豬都是企業化經營,農家已無人養豬。社會進步,經濟改善,豬肉已成日常必須,所以那句俗諺早已被改成「未見豬走路,也吃過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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