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大家都知道《追憶逝水年華》這部長長七卷餘韻不絕的鉅著,但未必知道,這部經典,是普魯斯特長期臥病而完成的。翻譯過全套普魯斯特作品的班雅明,堪稱靈魂知音,他在〈論普魯斯特的形象〉一文中,有段話深深打動了也經常抱病的我,「我們是否可以說,一切有意義的生活、作品和行動,從來只是他們歸屬的最乏味、最易消逝、最感傷、最虛弱的存在時刻裡,那種堅定不移地展現?」
一連串排比,好幾個負向的「最」字疊加,總總反而指向最真實可感、甚至最具價值的創作精神,堅定不移。班雅明發現,普魯斯特對幸福的渴望熱烈到趨於盲目,因此顯得非比尋常。這段話同樣那麼感動我。我的生活與創作世界都絕非理想化的,然而,對於幸福的渴望始終灼燃。更甚至,幸福就是現在的不盡理想,愛的挹注就在不可愛的限制下展現力學。
沒有青鳥的生活,還有夢中守衛。
最邊陲也最燦爛。關於他們的黑帛衣。相信嗎。我們在夢中匆匆愛過就走的,每個有水鳥的關塞隘口,他們都傻傻站哨了一整夜。每條窸窣款襬的河流,錯置滴答的時序,花灑,搖移不了他們的決心:守護我們夢中最後一座,鑲金的陵寢。
甚至我懷疑他們是被神吹一口氣,活的兵馬俑。
面目含糊,但滿懷沈默的感情。隱約含笑,沿著史書的毛邊駁落。
近於一種神祕學——創作本質正是含有神秘學成分的——他們是老靈魂,世故而忠貞不渝。不要害怕,你所有的憂懼他們都懂。你投擲到夢裡的傷心事件,他們都巧手組裝成發光的寶貝。當你收到,感激想當面道謝,卻又找不到他們。一如沒有人能記得夢中全景。斑駁就是他們的甜美,模糊就是他們無需帶刀的守禦力。就如甜美與悵惘的童年記憶,不能盡信,不盡傾心……
但總有什麼是發亮的。時常我們無法承擔過重的主題,關於生死和時代。病倦與無能為力,都沒有關係。容許我們說一點夢話。
例如夢中檸檬。
純黑襯底,黃澄澄橢圓,兩端小菱角上揚的微笑。低調的陽光。多好,我圓裙兜滿年輕的澀果,在夢中。漆黑中我看見金邊形闊,「還沒有看真切呢。」我抗議,迷人的酸卻逗弄我鼻子。微微笑我裝沒輒。投降也是寵溺。唉我天真的笨檸檬,害我狡黠,害我無能得不徹底。
無辜的酸,即使切片,仍可以保鮮。倘若加上防腐劑,我們能把白晶屑視為雪地中的守護嗎?
或者視為:苦蛋黃與亮碎殼的迷你交響詩。
對人世一知半解,對病體無能為力。夢中浣衣,河流飄來黃山雀絲巾,又送走胡陶殼搖籃。我的夢中檸檬,黃澄澄像黑夜蜂蜜。屬於你的那顆,翠綠得像四月,滿蘊希望。
今年初,我在一個很疲倦的階段,寫了〈夢中守衛〉、〈夢中檸檬〉兩首散文詩。其實我相當不擅長「散文詩」這文類,兩首作品都寫得片段不完,但因紀錄意義而一直捨不得刪除檔案。突然懂得,這就是慈悲。是我抱著夢中檸檬,輕盈起來,飛向童年太陽。我們努力生活。只要一直書寫下去,總有一天,會認出屬於自己的夢中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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