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曾琮琇攝影)
■林宇軒
藝文再連線
臺大中文系與中華副刊展開合作
當學術重鎮與文化媒體相遇,深度對話於焉展開。
2025年,擁有堅實學術根基與國際視野的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將與歷史悠久、讀者群廣泛的《中華日報》副刊攜手連線,合作推動社區藝文風氣,以兼具人文深度與社會關懷的文化平臺,激盪出跨領域的思辨與對話。
甫完成修復的臺靜農人文會館,一方面承載臺大中文系的人文精神,也為校園和社區的連結提供了理想空間。未來臺大中文與中華副刊將定期於此合作舉辦藝文講座,除了提前發布相關資訊,活動精華也將由《中華日報》副刊專文記錄,讓無法親臨現場的讀者感受現場氛圍,共享藝文連線的成果。
早在1980年至1981年,時任系主任的葉慶炳教授即有與《中華日報》副刊合作製作「台大文學週」專輯的先例,雙方早在上世紀就已累積深厚情誼。此次的「藝文再連線」,不僅延續了這段傳統,更為其注入嶄新的時代意義。
研究室的桌上恰好放著一本厚厚的《臺日大辭典》。翻開這本1931年出版的書,裡面是各種以日文假名拼寫的「臺灣話」詞彙。
「這樣的書在中文系各研究室裡還有不少,都是臺北帝國大學時期留下來的。」藏書隨著時代更迭而被重新整理,唐捐也在不同人生階段留下清晰的軌跡──詩人、老師、學者、系主任,每個角色對他來說都有截然不同的風景。
「角色是影響思考跟感受的重要因素,不同角色會牽動我對學院有不同的認識。」回顧職涯歷程,他從私立學校的年輕老師到自由奔放的清華大學,之後在臺大隨年資累積而成為資深教師,近年則又因緣際會擔任系主任、接下了繁重的行政工作。
另一種詩人本色
「在我的創作美學裡,『我』是自我與面具的辯證。因而我在詩裡說:『我有一箱神祕的假面,曲折幽閉的靈魂,羞澀的心……。』也許這導致於我演什麼像什麼。」詩人和教授這兩個角色在唐捐眼中並不衝突,甚至讓他非常珍視,「從創作本位來看,學院裡許多事物都會讓寫作者變笨變鈍,所以一定要保持『內於學院又外於學院』的精神。在過去的年代裡,學院詩人基本上不太有機會成功,只有少數先行者如楊牧證明了學院詩人的模式可行。」
若要說真正對創作帶來限制的,可能是行政角色在執行規章所面臨的條條框框──不只時間被公事佔據,整個心態和思維都必須顧及大多數的利益而有所調整。儘管如此,他仍希望保持自己主體的思考與理念繼續創作,藉此累積更深厚的作品。
「面具也是一種詩學。假面不是真心的對立面,有時候面具便是靈魂的表現,可以帶出更深厚的自我。」他進一步解釋,戴上不同的面具,就像演員扮演各種角色,能夠釋放出平日被社會期待所壓抑的內在真實。孔子給門徒出考題,提到爾輩「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我也想問問自己:平時做為一個愛批評、大談理想的人,一旦被賦予位置,有沒有能耐實踐抱負。這樣的案例並不少見,蘇東坡、王安石等文人的純文藝只佔了「全集」的一部分,其他幾乎都是應世的公文與策論。
「所以,能夠掌握各種的文體很有趣。不要把詩人本位來跟行政工作對立起來,而應該說行政涉事是另一種『詩人本色』。」在詩創作之外,唐捐自認屬於「樂衷於批評」但也「願意做看看」的人,一切都在挑戰著意志與智慧如何平衡。
面對颱風的野人
系主任的重責大任邁入第四年,唐捐持續推動中文系展開多項大型計畫,包括了與世界各地的合作交流。
「取得了臺灣的代表權,那你就要幫臺灣打國際盃。」在全臺最好的中文系掌門,唐捐期待有更多研究漢學的國際學者到訪:「漢學已經有超越國家、民族的涵義,以前當然說復興中華文化,但是現在會隨著時代的推進,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述、來實踐。」
去年適逢臺大中文系成立八十週年,唐捐整理了許多珍貴的史料,期盼藉此喚起過往的光榮感。唐捐認為,中文系面臨的挑戰,其實也是整體人文學科的共同問題──本土化、少子化與資訊化三股浪潮,讓中文系不可能再維持上個世紀的風貌。不過,相較於稱其「浪潮」,唐捐更願意把它們視為「颱風」。
「農人有時候還是需要一點颱風,它會帶來的豐沛的雨水。有一年都沒颱風,我們嘉南平原是不是就乾掉了?我們要迎接挑戰,然後把挑戰當成注入的活力。」他補充:「我想我會練出這些東西,跟我是困苦深山裡面長大的野人有關。我從小就是克服萬難,我的智慧有限,但意志無疑,習慣『食苦當做食補』。」
鞏固基礎,珍惜傳統,但也與時俱進並適度轉型,對唐捐來說既是挑戰也是樂趣。隨著生成式人工智慧迅速崛起,臺大文學獎在2024年首創與AI共作的試辦項目,唐捐不僅支持,更積極參與討論。他認為,現在的方式仍然過於保守,不妨嘗試中長篇的創作篇幅,才能更容易看出AI的破綻。任何第一次都難免遭到批評,但我們不應該害怕失敗,「我們臺大可以做第一個」。
研究的學院本事
在唐捐的眼中,「研究」是身為學者的重要樂趣,同時是身處學院當中最重要的事。
「有沒有能力是一回事,能力可以到哪裡是一回事。當然,我絕對有充分的意志跟理想,想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優秀的學者,也覺得自己還有成長空間。我常覺得,我的研究才剛要開始,雖已蹉跎時光,但還大有可為。」
唐捐的上一本學術專書,是十五年前出版的《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當中以非理性視域與異端為觀察視角,直指「詩意生產機制」並不侷限於文本內部的修辭行為,而更涉及了和其他篇章或外在現實的互動,從而構成一種動態、多向度、非系統性的觸發歷程。在未來的幾年,唐捐自陳還是有著滿腦子的研究計畫想去實現,但幾部書籍的撰寫都只進行到一半。
「我是典型的射手座。好像隨時背著一壺箭,有一種樂觀自信,所有的東西都是標靶,導致於沒有很專心致志,最後很可能會一事無成。」唐捐開始自剖:「一個人過了五十歲,就不要再跟人家加入什麼新的群組。朋友糾團,都別理會。因為你五十歲以前想幹的那些事,都沒有實現,然後你還在開新的局,這樣不好。」
這樣的思維來自於審慎樂觀的個性。當年一到臺大任教,他就開始倒數十八年半。身為一個想得快做得慢的人,現在的他只能慢慢還債,實現過去許下的宏願──「我們都是負債者,最大的債主就是過去的自己。」唐捐笑說。
現代詩是根基的教育
「我當初在教學上花了很大的力氣,建立了很多的教材跟教學方法。」常年開設通識課的唐捐,把臺灣現代詩視為一種根基的教育;相較於讓非文學專業的學生死記硬背詩社或文學史名詞,他主張透過「多讀」與「細讀」的方式,建立學生對詩的感受力。如果我們實際觀察一整個學期的講義,會發現總共包含了上百首詩,這種以詩「洗腦」學生的教學方式確有其效果。
「我們現在的中學老師很多只有去學對特定文篇的解讀,或者惡補一些解析方法,換了文章就疲於奔命。」他認為,國文老師應該對文學史與語法學有深刻的認知,如此才能解決問題:「你有了文學史的訓練——特別是現當代文學史,所有東西就都有位置擺,才會理解這些文篇的意義。」
身為一位專精現代詩的教授,唐捐指出「研究」只要在論文裡選擇性地分析文本,但「教學」必須在課堂上面對任何可能的提問。
「所以教學是很好的訓練。這十首詩叫你拿去教,而且教到讓他們沒睡著,聽得入神,跟這十首詩拿去讓你寫篇好論文是不一樣的。」話鋒一轉,唐捐也犀利地評析:「有些在還不錯的大學教詩的學者抱怨『現在的學生很糟糕』、『學生都在睡覺』。在我看來,這種狀況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是因為這個老師不會教書。」
說起近年的轉向,唐捐表示自己對經典詩人的教學已然非常嫻熟,現在反而會更注意一些年輕詩人。在他看來,「教現代詩的人」可謂天之驕子,因為教材是楊牧、白萩、零雨這些優秀詩人寫的,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裝訂講義、好好詮釋,像一個樂團演奏那麼棒的樂譜,一個劇團詮釋那麼經典的劇本。
進入到緊箍咒的階段
「我有一種即興的風格,熱衷於以當下的東西入詩。」無論是〈學院記事〉所捕捉的臺大氛圍,或〈俳句〉中以諧音調侃的「論文真歹夏」,校園與學院的痕跡都清楚地映照在唐捐2023年出版的最新詩集《噢,柯南》當中。在更早的詩集《金臂勾》,他書寫的是血氣與體制的永恆拉扯──不只是上應長官、中和同事、下御部屬,而是微妙的對抗與權衡,有時必須憑藉意志撐到最後。
他用《水滸傳》比喻:宋江深諳江湖道義,為人圓融且進退有據;李逵則直率敢衝,總在關鍵時刻戳破虛假。這種衝突,正好對應了抒情詩的張力。他很欣賞的劉克襄的《漂鳥的故鄉》,裡面其實用了許多技巧,但如〈結束〉開頭的兩行「十八歲就加入國民黨∕彷彿是生平最丟臉的事」,根本沒什麼意象可言,堪稱是一記「李逵句」,毫不掩飾。詩貴含蓄,但有時要直說,這便是掩映與揭露的相互配合。
「當你不能直講的時候,我們要含蓄,要有技巧地寫。每個階段的不得已都不一樣。我們是詩人,我們就是有方法去克服種種外來的壓力,善於運用、收納、表現這些不得已。」孫悟空變強,是從大鬧天宮,進丹爐,偷蟠桃,搶劫龍王的金箍棒說起,那真是胡鬧又暴躁的青春期;然而孫悟空再怎麼強,也強不過命運。唐捐說,寫詩、寫論文也是如此:「不要說我現在只讀了100本書,還要再讀100本才肯下筆,這是推拖。不趕快往前推進,你就算讀了300本書,也未必寫得出來。孫悟空需要的是認識自己『再強也沒有用』,他需要的不是再鬧下去,他已蒐羅足夠的法力,需要趕快進入下一步驟:被五指山壓個五百年。」「這真是超棒的寓言,屬猴的人特別有感。」唐捐幽幽地說:「現在,我剛剛離開五指山,榮獲一頂緊箍咒。我準備陪師父到西天取經,這挺勵志的,我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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