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梅
將春節稱為「年關」,我曾以為是老一輩人的專利,與我的生活遙不可及,甚至懷疑自己此生都不會有如此體驗。然而,命運的轉折總是出其不意,今年,我竟意外地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
去年,隨著一家外企的兼併,我們的公司成為一家分公司。在外方管理層正式接手之前,他們便以一種極其堅決的姿態,下達了裁員280人的嚴苛命令。那次,正值春節,公司內部如同遭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龍捲風,瞬間將原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吹散,留下的只是一片淒涼與蕭索。裁員的恐慌從節前一直延續到了節後,那是一個多麼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又惶惶不可終日的春節啊!
可以這麼說,從外方接手的那刻起,裁員便成為了遮蔽職工頭頂一方睛空的陰霾。因為合同簽定日在三月一日,而所有職工的合同期均為一年,這便預示了極其慘忍的事情今年的再一次發生:春節,這個本應是所有職工歡慶的時刻,卻再次成為了他們的難關,對於下崗,眾人的神經已不再脆弱了,但對這裁員時間,眾人無不恨至牙癢,皆罵:這外國人,太缺德了!要裁員改個時間也好啊!
屋漏偏遭連陰雨,初接手公司的外方高管本就嫌職員人浮於事(因公司後來又撤了一套工藝落後的生產系統富餘下了一批職工),經濟危機更給他們大裁員一個最好的藉口。至於我們部門,春節前便有傳言說裁員150個的計畫,搞得上下人心惶惶,人說無風不起浪,沒想到大年初八便得到了證實。那就是∣∣董事會通過了裁員方案,作出裁員150個的決定,具體操作由管理中層負責,管理中層基本上由原方人士擔任,也就是前公司的一套管理班子。三天後,一份裁員名單列印了出來貼到了大門口的公告欄。對這被裁的150人,公司走了法律程式,先寄函通知再終止合同。這些被裁的職員們自是不服,便在幕後高人的指點下,聚集起來採取了一系列的維權措施。梅,就是這時候出現在眾人的眼裡的。
所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但我沒想到面對壓迫挺身而出的是柔弱的梅。梅,一個溫婉女子,見人總是淺笑晏晏,說話輕言悄語,雖在公司十幾年,留給很多人的印象卻和她的笑容一樣的淡一樣的淺。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人見識了梅剛烈和智慧的另一面,大開眼界之餘,也讓眾人想起了一句古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梅是公司初創時期招聘來的首批員工之一,她親歷了企業從國有企業到私有化的轉型,以及公司治理結構的改革,最終轉變為股份制公司的全過程。然而,命運的風暴悄然而至,她也被捲入了這場由她主任精心策劃的裁員陰謀。這位主任,平日裡高談闊論民主,什麼都以選票說話,卻每每暗地裡設下陷阱,等待著那些一無後臺二無錢財的員工自投羅網,一旦落入陷阱,便無處申訴。在這次裁員的風暴中,儘管時間緊迫,各部門負責人卻前所未有地絞盡腦汁,力求公平合理,力求讓每一位被裁員工心服口服,他們深知,這不僅是關乎獎金榮譽,更是關乎生計的大事。然而,梅的主任卻對此視若無睹,認為這與往常無異。他錯了。當他再次施展故伎時,梅勇敢地站了出來。梅所在車間被裁的職工有二三十幾個,但惟有梅以很孤立的姿態與他正面交鋒。
梅的丈夫和小叔子來找梅的主任。丈夫在外做生意,偶爾路上遇到,待人客氣謙和得少見。小叔子的情況有些不同,據他自己所說,他最近剛從監獄釋放,關於這一點的真實性,我們無法確定。或許他這麼說是為了產生一種威懾效果。但他們有一點是相似的——身材都很魁梧。他們一個來自鄉間,一個來自城裡,平時裡鮮有往來,卻因為共同的目標——維護梅的權益——而走到了一起。梅是聰慧的,在第一次帶著丈夫和小叔子來到公司時,便巧妙地獲取了主任此次暗箱操作的確鑿證據,並過去的一些陳年舊賬一併翻了出來。那一次,兩個兄弟一個手舉證據,一個拎起主任,如同拎起一個不講理的孩童,當眾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主任理虧之下吭都不沒敢吭一聲。第二次揍主任,是兩天後,因為外方未有任何採措,他們再次找到主任,將他堵在辦公室,趕走了其他人。至於在裡面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我們只知道,他們最終揪著主任去了總經理室。在梅的確鑿證據面前,那位主任終於低下了他那驕縱的頭顱,在外方高管面前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向梅及其家屬道了歉。然而,他輕飄飄的一句道歉,在梅看來毫無分量,她無法忍受這口氣。她要逼他主動辭職。他這才真正感到恐懼,開始東躲西藏,甚至拉了幾個在職員工作為貼身保鏢。梅不知如何說服了丈夫,讓他也鐵了心,放下一切,公司裡找不到主任,便一天隔天地去他家堵他。那幾天,主任惶惶如喪家之犬,讓眾人看著極其快意。職工們背地裡幸災樂禍,說,他總以為這個幾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女人好欺負,做夢也想不到這女人雖蔫家裡卻有狠角色的吧。
後來,通過協商,這批被裁的職工和公司高管達成了協議,他們不僅獲得了經濟補償費,還將成為勞務工,到公司食堂、小餐廳、門房、浴室等等行政服務行業上班,合同期三年,待遇比原來也差不了多少。如此結局,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對這些員工來說,更是意外驚喜,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簽下了勞務合同。
除了梅。
梅拒絕簽署合同,原因在於她的主任並未辭職,公司也未對他採取任何措施。對此,梅沒有放棄,繼續通過各種途徑向公司施壓,公司高管無奈,只能徵詢她的意見,提出適當提高經濟補償費等條件。然而,梅只堅定地說出了她唯一的要求:公司必須將他開除!
我第一次見識了梅的剛烈。在今天,高層一言堂已成為普遍現象,只是梅的主任更變本加厲而已。他要是換了旁人,早已找個地洞鑽下去了,畢竟,他已是有孫子的人了,還被一個三十幾歲的弱女子當眾揭短羞辱。而他呢,雖然從此夾起尾巴做人,但依然厚顏無恥地賴在公司,讓人不禁感慨,一個人不要臉時,那真是天下無敵的。梅的剛烈無疑是振奮人心的,她慢言細語說出的這句話很見力量也很解氣。幾乎所有人,不管在職的還是被裁的,都開始用崇拜的目光追隨她,自然也包括我在內。梅的言行舉止,令我想到了自古以來最豪氣的一句話: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但捫心自問我感到羞愧,裁員消息一公佈,我雖內心鬥爭激烈,卻僅作好了一旦被裁,便拿包袱走人的認命心理,甚至已謀算好到哪兒求職了,根本沒想到還有抗爭這一節的。不過,想想,持同類想法的何止於我,放眼現代這個社會,有此豪氣的,世上又有幾人?我們的信仰已撐不起我們的脊樑,因為它已被外力壓制太久早就失去了彈性。生存於這個寡廉鮮恥的社會,我們不但習慣於一些不公平充斥身邊,甚至還習慣於對所受的公平合理感激涕零。在已放棄了思考和懷疑能力的我們看來,它們已貌似一種自然現象。以至於我們很多時候想不到,其實公平合理本就是我們應該得到的。
剛烈又智慧的梅這就麼從一百五十人中脫穎而出,孤立,但更加醒目,像奇花異草,一枝獨秀著。
但那位主任終是沒走,整天點著頭哈著腰,跟在外方高管屁股後面轉,像一只癩皮狗,委瑣地活在眾人的眼裡。公司終究沒有將他開除。不知為了什麼。只是再看到他和外方高管走在一起時,突然感覺他很像一塊貼上去再也揭不下來的狗皮膏藥,貼在他,揭在外方,與其他人都無關。
總也遇不到梅。聽說,梅的抗爭還在繼續;又聽說,她已作為特殊照顧對象,不但得到了可觀的經濟補償費,還被公司高管安排到一家與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單位工作去了。可能嗎?我不信。
都說女人的名字是弱者,都說女人瞭解女人。這個春天的梅,卻讓我感到陌生,讓所有熟識她的人感到陌生。她不露於形色的智慧和寧折不彎的烈性不僅讓我對梅刮目相看,也讓我從此對女人這一稱謂刮目相看,對身邊熟悉得幾近麻木的人和事存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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